我親親的山芋(晴川)
作品欣賞
我親親的山芋
晴川
人人心中都有對於糧食的美好回憶,或一種,或多種,是它們的故事和印象,甚或是一種情感。它們大半在遠處,在依稀可辨的遙遠記憶中,有些已經模糊,或者已經消失。但山芋卻在我心裡永遠活着,關乎親情,連結歲月,熱氣蒸騰,馨香四溢——題記
1
老家久臥病榻之人,心胸多豁達,且善自嘲,向熟人倒苦水時常有大話:我這「老病鬼子」吃的藥動籮裝,極言其多,就像經歷過貧苦年代的鄉親,憶苦思甜也常常誇張:我這輩子吃的山芋動車拉,估計三卡車也拉不完。但我要這樣說,就一點不誇張。山芋不僅給了我滋養、歡樂、希望]與信念,更是醫我鄉愁的良藥。
家鄉地處貧窮閉塞的山區小村。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吾之鄉民日子之苦,用「難堪」形容都嫌太淺,尤其我家,留予我的飢餓記憶永遠刻骨銘心。生產隊按勞力數人頭分糧食,父母兩個要養活老少六口,窘迫之相可想而知。一家人的肚子已很難顧住,想從腰裡摸出一張票子更是堪比登天,各樣花銷讓父親頭皮發麻。哥哥初中畢業交不起學費,不得已輟學遠去江西學藝,我們三個小奶狗又齊刷刷排着隊嗷嗷叫着要吃要喝,然而能有什麼辦法?只能勒緊褲帶慢慢熬。
吃飯一直是個大問題,母親的眉梢一直結滿愁郁。我常見她趴缸撅腚伸手往裡面摸索,青黃不接的時候總是底子朝天。母親的愁緒我們都能感覺到,但她從來不會在我們面前長吁短嘆。即便後來分田到戶,家裡有了六畝三分地,但田口孬,又缺水缺肥,收成總是不好,公糧一繳,所剩常常難以支撐到來年,只能把犄角旮旯的荒地用起來,點種些雜糧,得些貼補。但不是所有的勞作都能得到土地的回報,多數都是望天收。青蘿,白蘿,胡蘿,冬瓜,南瓜,白瓜……栽得最多,吃得最狠。能果腹就是我們的生存哲學,它們都是於我們有恩的人。只是囿於季節限制,儲藏期又短,命賤的山芋正好接續。軋點穩子撒些草木灰就生根,像知道感恩的苦難人,給個窩便不伸手,一切全靠自己。這倒是與父母的秉性很有些相近,質樸低調,厚道內斂,輕易不求人。各種要乾的農活實在太多,父母一天裡常常困得摸不着床鋪,好多這樣那樣的細碎事就由了我們。熬過三五月,到了深秋,忽一日山芋從壟垡里都往外拱了,我們便急急地挎只竹籃提了鍬,一壟一壟挖回家。
去泥,攤曬,再將挖斷的、地蠶咬傷的挑出來,按成色分成一堆一堆。這是細活,費工夫。山芋易腐,儲存難。大的、好的被父親用窩折圈在鍋草角,覆了草木灰,以保證溫度濕度。其餘的留存封泥缸,一層山芋一層草穩碼實,方便探取。好日子太少,得悠着點過,誰也鋪張不起。先緊吃山芋,稻麥等細糧金貴,要細水長流,以防來年斷炊接不上趟。天寒地凍天,山芋常常凍壞,爛疤爛痕的捨不得扔,廚刀削去腐壞部位,能吃的留下,剔出塊莖用蒲蓆小心集好,覆嚴,等春天從席縫裡鑽出紫紫的芽了,再移置菜園,經雨水啪啪一打,隔天就活,要省不少開銷。陽光下它們一點一點往外掙,像小雞嘴子啄破殼,慢慢張開、伸展,長成紫衣少女的模樣,還撐一盞盞油亮的小綠傘,昂揚起蓬勃的生命。我喜歡看它們,那感覺真是人間好風景。
2
做泥缸是小村男人的獨有技能,也是小村一大特色,幾乎家家都有一口。我看過父親親手做過:先用木槌將稻草捆錘軟,用黏稠的泥漿泡一夜,再一束束取出,手掌里臥成絲滑長條,像滾過牛汪的牛尾,沿着竹骨一圈一圈往上增,差不多一人高時收口,隔日再用稀黏土將表面抹平、風乾,就盛了一隻巨大的梅瓶,腆着大肚腹,彌勒佛似的,靜坐牆拐。缸里乾坤大,不僅用來盛米盛糠盛山芋,還可收納衣鞋百物,鄉人哪有那麼多窮講究。冬天下學回家,我們端了小木凳扒着缸沿摸出山芋,放進木桶拎到塘邊,啄冰取水,用拖灰耙「呱啦呱啦」淘洗乾淨,大鐵鍋慢火炕熟,管吃兩三天。這一缸的甜蜜與幸福,一直溫暖我們到來年春天。
山芋肉白清甜,汁似奶漿。火一炕,粉粉糯糯,味同菱米板栗,但吃得多了,會燒心,肚脹,屁多,忍都忍不住。課堂上常聽得「咕咕,呱呱」,這邊歌,那邊唱,也沒人笑沒人說。都習慣了。怕出醜就得挨餓。世間諸事往往這樣,起初的不習慣,只堅持幾個月就好了,心裡反而漸漸踏實起來,很多開始感覺的窘迫也都能夠忍受得下來。等你喜歡上它,一頓不吃倒難受。
我的小學、初中學校離家都遠,我中午常常不回家。殘月村邊,疏星屋頂的清晨,母親已經起來煮稀飯、炕山芋,鍋蓋接縫處用抹布遮實,鍋響汽圓,再添個草把,然後起身摸住鍬或鐮,掩了門出去。我們起來,稀粥就着山芋呼嚕下肚,再取幾段放書包里,當中飯或餓了墊飢。初三晚自習要到很晚。母親總是掐點煮好山芋片兒湯,浮幾滴香油花,盛在瓷碗悶在鍋里。等我到家,端碗上桌,看着我狼吞虎咽下肚,捧書坐到油燈下,才嘴漾笑意爬上床。
母親不識字,卻是個烹飪好手,除了炕,煮,烤,還有煎,炸,烙,做粉餅,做丸子……她像個魔術師,總能讓我們吃出不一樣的感覺。生吃也好。指甲剝皮,剝一截啃一嘴,嘎咕嘎咕,甜滋滋,很過癮。那是懶人的吃法。我最喜歡鍋膛里悶烤的山芋,扒出來在手上拋來擲去,急吼吼撕去焦皺的皮,喉管涌動,舌頭翻滾,吃得灰頭土臉。母親每次都會笑說我是餓死鬼投胎,逢吃就現了原形。
3
我家的田分處莊子的南北西三處,疙疙瘩瘩的路要走好久。稻割了種麥,麥收了插秧,一茬套一茬,絲毫不會耽擱。最大的一塊三畝多,是家中長子,擔子重,多指望它。有一年秧苗栽下不久,父親將除草劑誤成了殺蟲劑,過一夜,全枯成了衰草,趴在水田裡。母親氣得沖父親又踢又打。父親呆如木樁,任由母親揮拳如雨。等發泄完了他一把將母親抱住,兩人僵立田頭久久不語。再栽秧根本來不及,田又荒不得,怎麼補救成了當務之急。母親眉打成結,臉掛滿霜。解鈴還須繫鈴人,該得父親出馬拿主意。可那日午後卻不見了父親蹤影,怎麼也找不着,他像從人間蒸發了一樣,急得母親直跺腳。這個時候選擇當逃兵,把生活重擔扔下來,哪有一個男人的樣子!晚上我們躺在床上,眼睛圓睜,又氣又恨,誰也不說話。
半夜裡窗外下起了雨,「嚓嚓」敲着窗,貓在屋頂低低嗚咽,滿是淒涼。母親幾次摸黑下床,又鬱郁爬上來,不停地小聲嘆氣。天微亮時忽聽得有人推門,母親翻身奔過去。門閂一拉,一個黑影趔趄進來。父親全身濕透,像一條水裡蹦上岸的魚。門口的籮筐里,是滿滿的山芋秧。他連夜趕了二十多里地去了鄰鎮集市。母親又愛又憐,忙燒熱水,整毛巾幫他擦乾身子,把他拖進被窩。
記得父親以前常說:有田在就不怕,就有希望,荒了就啥也沒有了。之前一直不明白,直到這時候我才突然弄懂。他不是一個人在過日子,他有四個沒有長大的孩子,他要陪着他們一起熬過寒冬,爬雪山過草地,不能有人受冷掉隊。想着這些,我哭了,哭出了聲。鄉親們知道父親回來,都放下手中的活,趕過來,汲水,翻耕,挑土,整壟,施肥,臥苗……一直忙到半夜。都說萬物有靈。那天芋苗落地,天便開始下雨,省了趕夜澆苗的勞苦。芋苗也懂人心思,從開始蔫蔫的樣子,很快活過來,扭身抬頭,像個小伙,剛直,堅定,望着遠方「刺刺」地生長,誓要與我們彼此成全,一起過難關。
很多人沒有見過山芋開花,以為不可能,但山芋確實是開花的,而且花色很美。白瓣紫心,喇叭形,臥在葉叢里,像深空里一顆一顆閃耀的星星,要亮好久,只是沒人在意,常被誤為牽牛花。我見過父親摘過一朵悄悄插進母親髮髻,被母親一掌打飛。父親生來木訥,不苟言笑,那是我唯一一次見識他的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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芋苗下地後的很長一段時間,父親每天都要到田頭轉悠,從東走到西,從南踱到北,一遍又一遍,有時默默站着,有時曲腿蹲着,或坐壟頭,呆呆地望,怔怔地用手撫摸,似乎每一棵都有他的影子,母親的影子,我們的影子。山芋和父親親昵,沙沙細語,默默注視,滿含深情。我下學時偶爾也去看,一邊摘些芋梗預備回去做菜,一邊口銜芋葉嗚哇哇吹。溝壟里厚厚的葉片拂過褲腿,汁液染綠腳板,冰冰涼涼,每次看了又看,瘦弱的身軀里滿是春風鼓盪。
山芋結到指頭大,鄰居會笑着對我說,快去看看,你家田裡好像有小偷。我覺得這一點也不像是開玩笑,確實有小孩子被父親逮到過,並且揍了幾個腦瓜殼——他們連聲告饒,說再不敢了,然後如臨大赦,屁滾尿流逃回家。但我並不擔心他們,我最擔心的還是老鼠,讓人防不勝防。有一回,父親在田裡逡巡流連,看見黑黢黢的一條線在墒溝里潛行。細瞧,是一隊銜尾遊走的老鼠,它們是在玩老鷹捉小雞遊戲嗎?但父親才不會管呢,他怒氣沖沖,一路追蹤一路揮舞着鋤子,劈里啪啦一陣拍,追到最後只剩下領頭那一隻,停下了,鋤柄拄住下巴。沒了退路,看它怎麼逃。那鼠突然轉身圓睜噴火的眼神瞪住父親,對峙數秒,猛然一頭撞向父親腳邊的錚亮鋤口,尖尖的腦袋陷進去半邊,血噴一地,死了。父親用腳攏攏鼠屍,說,你們一個個偷吃得肥頭大耳,也不看看我家二子!二子是我,一副骨瘦如柴風吹就倒的病秧子。父親把它們埋進山芋嶺,以作肥料,狠煞了心火。晚上父親對我說起這事的時候顯得很平靜,我卻聽得心驚肉跳。此後他去田裡更勤了。其實我內心知道,父親心中一直牽掛着我們一家子的活路,他是在用心努力彌補自己闖下的禍端,容不得任何外在覬覦有限的擁有。我有時候傍晚會去山芋地里呆一會,聽田間蟲豸絮語,風葉沙沙,心中總會湧起莫名憂傷,常有一種想哭的衝動。那種感覺,沒做父親的人是根本無法懂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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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運說來就來。那年的山芋意外獲得豐收。我們放學挖,周末挖,再一筐一筐抬回家,差不多要持續一周。一些小的、挖斷的山芋,常被父親偷偷埋進土裡,還用腳踩踩。他以為我沒看見,但我看見了,卻沒有點破。我知道他的心思。他是想留給那些沒有過冬糧食的野外小生命的,它們也有妻兒老小,日子也難,也要生存的。燈火亮起的晚上,父親會提着竹籃子挨家送山芋,目光里充滿仁慈,始終閃着感恩的光芒。山芋給了我們全家生活的希望,也給了父親精神尊嚴。很長一段時間,我家的竹匾、大門、草簾、房頂上都曬了山芋、芋干,紅彤彤、白花花,像盛開在深秋陽光里的五彩雲霞。從十月開始到次年三四月份,飯桌上將天天上演山芋打滾的戲碼。牲畜也跟着沾光。薯藤富含營養,是牛的上好飼料,正是長膘、蓄力的時候。豬也明事理,只顧悶頭吃,像春天的綠植,一天一個樣,長成了肉磙子,要趕在年前賣個好價錢。我熱熱地看着父親,心中滿是深深的感激。真是因禍得福。
豐收總是讓人羨慕。鄉親們嘴裡吃着山芋,眼裡揚着希冀,心裡的算盤撥得噼啪響。翌年,差不多所有莊鄰都將自家部分良田改栽了山芋。和父親一樣,他們一有空就到田裡轉悠,查看。秋風吹落銀霜時節,揮鐮將芋藤齊根割下,抱堆田角,再一鍬一鍬起山芋。孩子拎籃蹲地翻撿,不時踢趕繞身的雞、狗、貓。麻雀、野鴿在四周起起落落,唧唧呱呱,分享一家人的喜悅。中午孩子把飯拎過來,渣垡一坐,一頓扒拉完,繼續起。幹活累,吃飯香,睡覺也香,勞累着,也快樂着。此後好長一段時間,小村的天空都氤氳着誘人的薯香,炊煙瀰漫,滿是人間煙火味。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話極有道理。長久以山芋為食的鄉人連面相、舉止都跟着起變化,臉紅如芋,膚帶土色,說話也掉渣,張口就是土腥氣。人也變得低調,敦厚,木訥,好像山芋長進了他們的血肉、骨骼中,給人別樣的踏實、溫暖、祥和的質感。
日子是條河,緩緩流淌。小村的孩子也一日日長大,他們慢慢走出了山野,走進了城市,走向了遠方,只把山芋留在了老家。奔波在外,身上的山芋氣息卻並不受人待見,甚至被人厭嫌,以至於不得不時時戴上盔殼,小心翼翼地把山芋的屬性掩藏。吃着洋飯,喝着洋酒,穿着洋衣,腰板像揣了根擀麵杖,一回故鄉就被抽了脊似的,軟塌下來,不藏不掖也不繃了,又恢復了山芋的原本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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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骨子裡與山芋有緣,兒子讀研的專業竟然也與山芋有關。學校位於杭州一座深山坳里,青竹森森,綠樹環繞。那年夏天我和愛人去看他。他正在實驗室里,穿着白大褂,像個醫生,穿梭在罈罈罐罐的叢林中。偌大的空間裡堆放着各種山芋,大的小的,新鮮的,腐爛的,各個品種各種情態,他就在充斥着複雜氣味的環境裡一組一組地驗證數據,一字一句地寫下了那篇極專業的論文,並且刊在了國家專業期刊上,給山芋的前世今生來了一次理論大提升。不過他自己一點也不喜歡山芋,連談論山芋都不願意,說看到山芋就反胃、噁心。這一點都不隨我。但我又如何能夠責怪他呢?兒子還小,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見識與思考,他怎麼知道他的父親有過怎樣的遭逢、際遇?我又怎麼能夠要求他像我一樣敬畏山芋?除非由我說出,誰也不能走進我的心裡去。山芋留下的痕跡,在我身外早已褪淨、匿失,刻在身上的卻永遠存在。如果有一天兒子知道了歲月真相,並且明白山芋於我們這一代人的歷史與意義,情感與價值,他就徹底長大了。
我喜歡山芋,離不開山芋。或許年歲漸長的緣故,每到山芋飄香的季節,我的心情就會莫名躁動起來,坐不住便出去轉悠,嗅着芋香滿街角跑。偶爾也去超市扛回一袋,炕,煮,煎,炸,做湯,切成山芋干,煮在粥鍋里……我把我能想到的當年母親的做法每天演練一個,生怕忘掉。吃着山芋,想着我那已去天國的父母,眼水就會不自主地流下來。
老家早已沒人栽種山芋,好多農田裡長滿了荒草,成了野鳥歡樂的家園。不知道是山芋忘記了他們,還是他們忘記了山芋。深秋回鄉,見陳伯他們幾個老輩袖手抵頭,「喔喔嗚嗚」地叫喚。我走過去跟他們打招呼的時候,看見了杌凳上的報紙,上面的一撮牛筋草種子正列隊朝着他們一張一吸的唇邊遊動。我笑了。那是我小時候玩的「放鵝」遊戲。他們抬頭看看我,好像不認識了,想吃山芋啊?去挖吧,要爛在壟上了,然後低頭繼續玩他們的。我這才注意到隔河土丘上的幾壟山芋,被風吹動,搖曳不已。它們是小村里這些留戀過往的老人最後的傑作嗎?我打開老屋門提了生鏽的鍬,挎着籃子下了地。我知道,山芋飄香的季節只合於想念了。那些童年的苦澀與美好,父親母親的一顰一笑,家鄉的一草一木,一塵一土,以及一切和山芋關聯的人和事,都要從這座小村莊裡慢慢消失,慢慢地,慢慢地沉入記憶的深潭中了。
我親親的山芋。[1]
作者簡介
晴川,江蘇儀征人,本名陳恩才,亦常用爾東左筆名發文,理學士,曾從教高中數學12年,後從事新聞宣傳、機關文秘等工作。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