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父親畫像(泮慶榮)
作品欣賞
我為父親畫像
對現代人來說,拍張照片,那是分分秒秒的事,手機相機隨時都可。然而,二十年前,有人甚至一輩子都沒怎麼照過相,乃至人不在了,找張照片都難,我的父親便是這樣。找尋不到父親的照片,我就想給父親畫幅,我不懂繪畫可又不甘心,所以在父親逝世二十周年之際,我就用文字塗鴉了出來,聊表心中不盡的思念。
一粥一飯當思辛苦 父親蹲在地上,一邊把煞過的柴禾填進灶膛,一邊把柴禾中落下的黃豆粒啦、麥粒啦、玉米粒啦等等,凡目之所及,均入股掌,幾天下來,能有大半碗之多。父親分門別類地將它們歸入大部隊——糧囤,與自家姐妹團聚,後會再選當口,集中發揮它們的巨大能量——或賣錢或磨成糧面。這是在母親、妹妹和兩個弟弟回曹縣老家後,父親在東北做飯時的慣常畫面。
那時打糧都是用石磙碾壓或用榔頭砸,生產力極其低下,作物中難免有打不淨的。那時東北農村每家廚房都支有一口或兩口大地鍋,不論人口多少,煮飯、燒菜、燒水都靠這一口或兩口大地鍋。那時的父親總是一邊忙着鍋里的,一邊忙着鍋外的;一邊忙着灶里的,一邊忙着灶外的,天天如此,頓頓如此。那時的我沒給父親幫過忙,父親也沒有喊過我,當然,那時的我只關心撲鼻的飯香和咕嘟咕嘟的煮飯音,這味道這聲音讓我這顆少年心穩穩的。
少年不知愁滋味。在這幅動靜結合的畫面中,在畫面已成過去的若干年,我悟出了「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悟出了「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悟出了「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這些至理名言的深意。
那時,父親還很年輕,大約35—40歲之間的樣子,他的面目表情在畫面中不甚清晰,因為在畫面歷時四年多的進行時中,我只關注香香的飯食了,父親的影像在煙氣和水汽蒸騰中只是一個俊朗、清瘦的輪廓,但父親撿拾糧食的動作和觸之所及的金燦的玉米、滾圓的黃豆、飽滿的麥粒都異常的清晰,我權且將這幅圖像命名為《一粥一飯當思辛苦》吧!
父親的精神
我剛結婚那幾年,父親身上的擔子依然很重,小弟弟讀高中上大學,大弟弟結婚、離婚,再結婚。有農村生活經歷的人都知道,在農村娶媳婦可不是鬧着玩的,有扒一層皮的感覺,更何況我大弟弟娶了兩回呢!母親也因為壓力山大,總是生病,這疼那疼的,吃過好多藥都不見好。父親後來不知在哪打聽着了一個老中醫,說是藥有奇效。有病亂投醫嘛,父親就是在這樣一個心理驅動下,開啟了去一個陌生地方為母親抓藥的行程。
還好,這次父親沒有單槍匹馬,他約了他的一個表兄弟,我的一個遠房表叔,兩人結伴而行。表叔也是給身體不好的表嬸抓藥。說走就走,父親和表叔頭天商量好,第二天就早早地出發了。兩人一人騎着一輛破自行車,父親還不忘在車後梢鞍上捆了一個打氣筒,以備不測。時值冬月,清晨的溫度很低,能見度也很低,濃濃的霧氣籠罩着父親和表叔,他們那兩輛大破自行車不可能裝有照明裝置,人與車共同作用,除嘰哩咣當的聲響伴隨外,別無其它。
那些年裡,大霧天特別多,若干年後才知道那叫霾。那時,各地為發展經濟,提升GDP,紛紛招商引資,一些污染企業趁機入駐,隨着廢氣廢水的排放,藍天碧水的良好生態正被逐漸吞噬。
關於這個老中醫,父親也只是道聽途說,準確地址他也不太清楚,父親和表叔是邊走邊打聽。行至中午,兩人在路邊小店裡喝了碗清湯麵後又匆匆趕路,聽說還被店老闆笑話了一通,因為熗鍋面要貴上兩三塊錢,兩人堅決不喝。店老闆怎會知道父親和表叔兩人的心思呢,兩人的心思其實只一個——多抓幾副藥回家!
至於父親和表叔幾點摸到老中醫家的,我不得而知,我只聽母親說父親和表叔回來時雞都叫頭遍了,外面大霧瀰漫,人近在咫尺都看不清面目。刨去吃飯、抓藥的時間,我粗略算下,父親和表叔騎行在路上的時間大約要18個小時,按騎行的最低速度算往返也要200里路。父親的衣服幾乎被大霧漉透,而揣在懷裡的中藥卻溫暖無比乾爽無比,更為神奇的是,母親自吃了這個老中醫的藥,身體竟真的好了起來,直到現在,七十多歲的人了,身體也一直不錯。老中醫的藥應該比較對症,但話說回來,誰能說這全仰仗老中醫的藥,我感覺不盡然,因為既然是中藥,就少不了藥引子,而這個藥引子我堅定地認為是父親全心全意的愛。有這樣的藥引子,所以就有了這樣神奇的療效。
這幅圖,我仍沒捕捉住父親清晰的影像,父親被大霧湮沒,腳下坑坑窪窪的土路讓父親和他的大破自行車一上一下地顛簸震盪。沒有導航,父親用心去導了;沒有光亮,父親用心去點了。就這樣,跋涉中的父親讓一個家行穩致遠了!其實,寫到這兒時,我想起了很多詞:勤勞、忠誠、擔當、樂觀、奮鬥、了不起等等,這些詞彙都能展現父親的精神世界,也都能成為他精神世界的重要組成,所以,我執著地把這幅圖命名為《父親的精神》。
意志和意志的傳承
父親逝世在二〇〇〇年陰曆十月,但那年三月至九月的大部分時間,父親都在我這裡,起初是我裝修房子父親給我幫忙,後來我搬進新房時,父親說家裡農活也不忙,想讓我幫忙找點活干。父親的活好找,都是力氣活,這活城裡人一般不干,都是農村人來干,這些農村來的人,俗稱農民工。父親也成了一名農民工。父親先是給一戶人家蓋房子,是兩層樓,這活小,只二十多天就完工了。完工後父親回家收麥子了,應是芒種時節,父親再來時還扛來了半袋小杏子,杏子紅紅綠綠的,特惹人喜愛。父親說,熟得不好,莊上小孩天天去夠,怕等不到熟就沒了,所以就提前摘下來了。
父親接下來乾的活是修路,修路也不是輕活,但跟農活相比,已經算輕鬆的了。父親每天早早就走,晚上很晚才回來,交通工具也是一輛大破自行車,勞動工具是一把大鐵杴,來回的路上父親總是很牢固地把這兩件工具捆綁在一起。修路的活乾的時間長,大約三四個月,這三四個月也是一年中最熱的月份。晚飯後,父親會把自己白天穿的衣服都洗了,總是很整齊地晾在院子一角。父親也會把白天穿的一雙布鞋也晾晾,換上我家原來的一雙舊拖鞋,拖鞋也許之前被穿得太久,到父親這沒多長時間鞋幫就斷了,我發現父親不聲不響地用一根尼龍繩把斷開的兩部分連了起來,就這樣穿着,仍舊不聲不響。
父親幹啥都小心翼翼的。我當時住的是一個四合院,廚房、衛生間、倉庫等設在東西兩側的配房裡,臥室和客廳均設在三間堂屋裡。父親的臥室為西面半間堂屋,這半間堂屋門是直接開向院子的,我們三口的臥室則從開向院子的客廳門進去。父親除他自己臥室和餐廳外(餐廳設在廚房裡),其它房間很少去,包括客廳在內。有時他會站在院子裡幫我照看一下兒子,我家那條可愛的小黃狗也會尾隨在父親和兒子旁邊,父親會眯眯笑,也會自言自語說着什麼。如果我愛人不在家,吃飯時父親會開心地說他修的那條路比原來的二倍還要寬,兩側路邊還埋了好多管道,很長見識的樣子;有時還會告訴我,他們挖的下水道塌方了,得返工,神情很是無奈。我愛人在家時,父親一般不多說話。
這年的九月份,父親再次回家,從農民工身份變成農民身份,大田地里的棉花、玉米、地瓜、花生等都籽實飽滿地等着父親呢,完了之後還有冬小麥的耕種,等這些都完成後,父親會馬不停蹄地再把自己從農民身份變成農民工身份。但在二〇〇〇年的深秋,父親沒能完成這樣的轉換,病魔已經把父親逼到了牆角,就在那個灑滿清輝的夜晚,父親暈倒在了大田地里……此時,我只想說什麼叫「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什麼叫「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父親僅住了七天醫院,屆時已無法手術,醫生說只能象徵性地放療放療,延長一下;還說,三月也不知,半年也不知。然而,一切都出乎包括醫生在內的所有人的預料,父親只簡單地接受了幾瓶液體,就帶着他未遂的理想和夢想,帶着對土地和親人的無限熱愛,匆匆匆匆地走了,匆匆匆匆地跨過了天河之界。時年屆半百。
審視這幅圖,我幾度哽咽,欲罷筆不能。在這幅圖中,我近距離地接觸了父親,接觸了小心翼翼的父親,接觸了早出晚歸的父親,接觸了兒子過三生時硬塞紅包給我的父親,等等這些都是我用文字勾畫的形,而父親的神呢?父親不停頓地實現着從農民到農民工的身份轉換,父親輕如落葉,但目光炯炯,而此時癌魔早已侵襲了父親這副經年透支的骨架,就像誰肚子疼誰知道一樣,父親早就知道了身體的大恙,他隱忍不說,他想用意志戰勝它,他想用意志實現日子在循序漸進中的飛躍,但一切沒以父親的意志為轉移,蒼天留給了父親太多的遺憾,但父親的樂觀和豁達卻留給了他的兒女,他的四個兒女在各自崗位上都自強不息着奮鬥不息着,生活條件已在父親目標的基礎上不知番了多少倍……我權且將這幅圖命名為《意志和意志的傳承》吧,用以表現父親的神,用以自勉。
我不懂繪畫,僅靠單薄粗糙的筆觸不知能將父親描摹幾許。父親命薄,如果他老人家能活到今天,活到今天滿打滿算才70歲,他定是一個幸福的人,生活在這樣一個幸福的時代,誰人能不幸福!父親不知道,他走後的第三年,國家開始全面取消農業稅,農民種地不交錢,而且還有糧食補貼;父親還不知道,現在農民人人都有醫保,看病住院國家財政都負擔着相當大的比例;父親更不知道,昔日破敗的村莊,已變為宜居宜人的新型村鎮,條條大路寬闊平坦,縱橫阡陌間,通向鄉村振興的壯美畫卷,通向詩和遠方……
「神女應無恙,世界殊。」在全國人民決勝全面小康、決戰脫貧攻堅的2020年,我給父親畫像。我相信,藍天白雲下,青山碧水間,人們心中滿滿的獲得感、幸福感,已讓我於不自覺中將父親圖像的格調變得樂觀起來明快起來。其實,這正是勤勉一生父親的真實寫照。[1]
作者簡介
泮慶榮,女,1970生,副編審職稱,中國編輯學會會員、山東省文藝**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