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非戲(李素芳)
作品欣賞
戲非戲
外觀綠樹掩映的石片村,村里卻是另外一種景象,純石頭築就的老房子托舉着全村的主景,幾棟半舊的磚瓦房雖然看起來有些年頭,卻總感覺像一夥外來人,融合不進去。
古樹下一位老者獨自坐在那裡,雙手杵着一根拐杖,自顧自地盯着腳下那片土地。
我停好車,走過去挨着他坐在一塊磨得黑的發亮的青石頭上,他先是一怔,隨後轉過頭扭向一邊。
「老哥,看什麼呢?」我上前搭話,他瞅了瞅我,又轉向一邊,沒有吭聲。
我單純的認定他耳朵有問題,就固執地提高嗓門喊道:「老哥……」沒等我喊完,只見那人滿面通紅,眉毛倒豎,手杖敲打着眼前的那片地:「我不聾!」
「啊?哈哈……我以為……」我搓着雙手不好意思地看着這位被我惹惱的老人,他身子慢慢動了動,情緒似乎有點緩和,從那暗褐色的、溝溝壑壑的面部擠出一點笑意:「年輕人,着什麼急哩,心急吃不上熱豆腐」,他不斷地眨着眼睛,依然固執地看着地上,「你是打聽人哩,還是問詢事哩,等焐熱石頭再說也不遲!」
這個人還真是有趣,大夏天身穿棉衣棉褲,雖然不太合體也還算整潔,身材不高,頭大腰長,胳膊、腿、連同十指都是五短身材的符號,好像先天的發育不良。頓時,我內心湧上諸多與淳樸、善良、敦厚、老實極不相稱的詞語,不過,轉念又壓了下去,一來是他上了年紀,二來呢我還有事,要不是想找口水喝,我掉頭就走了。
可我還是故作輕鬆的說:「既不問尋人也不打聽事,我是閒着沒事啊!」
「這世上還真有吃飽撐的人。」他不屑地打量着我,「沒事了回家守着老婆孩子過光景哇,東跑西跑有啥意思哩?」
「看來你的老婆孩子一定很幸福……」我話沒說完,他又是一陣的亂敲:「年輕人,亂說話會挨打的!」兩隻小眼睛死死地瞪着我,讓我渾身發虛。我想,這人真有毛病。
我立馬站起身來,他也跟着站了起來,看見我臉上的慍怒,語調略顯柔和:「哈哈,要是真打起來,我怎麼能打得過你呢?要不,回家喝口水,消消氣!」
這還真是豆腐跌到灰窩兒里了——捶不得,打不得。在我進退兩難之際,他又開口道:「你一個大男人家,我能吃了你?叫你喝水,你還狗肉不上調盤了?」這冷一句熱一句的激將,深深地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也罷!我到看看他這葫蘆里賣的啥藥。
石頭圍牆東扭西歪,勉強扶持着兩扇半新不舊的大街門,院子裡每個角落、石頭縫都有瘋長着的野草;屋內,地上有舊式的前櫃、扁箱,高低還算搭配,櫃面上擺放着一個年輕女人的黑白照片。陽光斜着不肯進屋,只映着窗戶擠進一縷亮光,一把椅子靠牆放着,一個小板凳在地火門口,西南角的灶台上鐵茶壺正冒着白氣。炕上鋪的挺厚沉,兩套被子鬆軟的互相靠着,這盤炕足足能盛三個人,炕沿邊的最上方有一條鐵絲,分別在兩面牆上固定而扯展開來,上面吊着一色的男人衣服,單的、夾的、厚的,一年四季的衣服估計都在這兒了。
我接過他遞過來盛了開水的瓷碗,一臉的歉意:「老哥,對不起啊!」
「快喝水哇!光景能過成這,也怪不得別人,是我自作自受來。」他杵着那根拐杖坐在炕沿邊上,吊着兩條短腿,看着我滿臉的狐疑,他的小眼睛閃過一絲友好,「我這一輩子,錯事做了一籮筐,自己不認錯,還埋怨別人,錯上加錯,最後自己禍害自己。」
我心裡想着自己的事情,也沒有心情聽他的磨叨,心不在焉的喝着水,胡亂的應付着:「哪有不做錯事的人,老師們都不敢說自己沒有錯的。」
不知是哪根神經又短路了,「老師?你說什麼老師」他激動的拐杖不停地敲着地面,「老師算什麼東西,老師也有不辦人事的老師,你以為老師就高級了?」
我暗自叫苦,此番前來的目的是搜集鄉風民俗,眼前這個文物似的老人,就算心中歲月縱橫,這起伏不定的情緒,也不會數叨出多少希望中的乾貨。我起身向着門外,他快速跳下地一頭攔在我面前,像先前一樣柔和地看着我:「我不是說你,也不是說所有的老師都壞,我這脾氣,嘿嘿!」他瞅了瞅牆上掛着的鐘表,「這大晌午的你往哪裡走?我這就做飯,咱倆不是好好叨舌叨舌。」
看他也是誠心相留,我也順坡下驢,這麼一個半似挑戰半似妥協的孤獨老人,既推又拽,這個矛盾的綜合體還真讓我有點一探究竟的想法。於是,我拿了酒,在半酣半醉中,就着他給我唯一的下酒菜——清炒山藥條,聽着他半似炫耀半似反省,又似自責的敘述……
此人姓賈名有才,長期習慣於聽別人叫自己「有才長、有才短」的,竟然忘記了與生俱來的「賈」姓。爹娘老來得子,從小嬌生慣養,養尊處優,仗着老爹二等甲級傷殘軍人的待遇,不愁吃不愁穿,不念書不幹活,遊手好閒,無所事事,生性頑劣,又好似那燒不中、煮不爛、炒不爆的鐵黑豆,自以為聰明絕頂,卻又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不過,有才還是有優點的,他能說會道,記憶力特別強,那時的盲人宣傳隊極大地豐富了村民們的文化生活,但是因為是村村到,一年轉三次就算不錯了,所以時頭八節的有才就派上用場了,他一個人手舞足蹈,閉着眼睛,甩着分頭,屁股一蹲一蹲的,又唱又說,表情動作一氣呵成,酷似宣傳隊的架勢,逗得老老少少能高興好幾天,大傢伙也都喜歡有才這頑皮勁。
村里王姓人家有個女孩叫山杏,到了出閣的年紀,有不少前來提親的,不是爹娘不願意,就是山杏自己看不中。
有才是全村最沒事幹的一個人,東家長西家短他都知道。這天晚上,他剛走進山杏家的院子裡,就聽見山杏娘正說自己:「山杏,我看有才那孩子也不賴,要是跟了他,吃喝肯定不用愁,再不行,出去說說唱唱也能養活了你。」
聽到這裡,有才貓着身子悄悄溜出來。在他眼裡山杏是全村最漂亮的女人,他絕不會放過這次機會的,他說服爹爹第二天就托人去山杏家提親,一來二去,不出半年兩個人順理成章結為夫妻。
結婚後山杏下地幹活,勤儉持家,有才雖然好吃懶做,也還是新鮮了一陣子,山杏在前面扛着家什,他在後面一搖一擺的空手跟着;山杏嗖嗖地割穀子,他在後面攆秕谷。
就這沒幾天,有才就不耐煩了,回家來還逗着山杏說笑:「你說說你,找了個男人哇是擔不動,挑不動,要你個靼生好作甚?哈哈哈!」山杏聽了也咯咯地笑着。有才不由暗自歡喜:有才呀,就是有才!自己就把自己佩服的五體投地。
小日子過得緊緊張張也沒有什麼紛爭,山杏秉性和善,對待有才的滑稽樣,她總是笑笑不說什麼,一天也不見她閒着,手頭總有做不完的營生,有才非常滿意。
可是結婚快兩年了,也沒有個一男半女,為此有才思想了好久,看山杏人高馬大,身體壯實的像頭牛,百分之百是沒有問題的,到底怎麼回事呢?難道是自己?想到這裡,他臉紅心跳,是不是真的就是我無能?村里人的閒言碎語也都朝着自己,好幾次他都聽見有人說:「保準是有才的問題,山杏壯得很哩!」
這種打擊困擾着他,快樂的有才一下子焉兒了,他經過反覆分析認定,就是自己的問題,他自己給自己打氣說:沒事咱不找事,有事咱不怕事,遇事咱不該萎靡不振,要想辦法解決難題。
他給自己定了幾條方案:一是下地幹活,加強鍛煉身體;二是增加營養,一個月吃三頓肉;三是按時睡覺,保證不錯過一次機會。誰知這樣過了小半年,山杏的肚子還是沒有動靜。
開春後,學校調來個年輕男老師,這個老師姓安名成,高中畢業,教書自然不成問題,吃飯卻成了難題。剛來的時候,東家吃一頓,西家吃一頓,時間長了將就不得。
看到這種情況,有才有想法了,他主動找安老師協商此事,本着為老師本人生活考慮,為全村十大幾個孩子的學習着想,他要把安老師請到自己家吃飯,安老師負責每天的米、面供給,其餘的油、鹽、蔬菜等等家裡提供,這樣公平合理,雙方一拍即合,有才心裡明白,自己吃不了虧。
安老師年輕未婚,管有才兩口子叫哥、嫂,沒言沒語的山杏每天都是表情淡淡的,安老師進門就吃飯,吃了飯就回學校。一個學期很快就結束了,放了假的安老師可能是閒來無事,也可能是真的想表達一下對有才兩口子的感謝,隨筆寫下了一封短信,信中的主要內容就是感謝哥嫂的細心照顧,收到信有才兩口子十分高興。
一天,有才要買煙去山杏枕頭底下拿錢,一摸就摸到那個信封,他以為錢在信封里,急忙口朝下往出倒,結果,一小把紅頭繩纏着的頭髮絲和那張信紙落了下來,一時間,有才心跳加速,只覺得天昏地暗,他拍了拍自己的腦門,不可能!絕不可能!強壓着心頭的怒火,對自己說:山杏不是那種人,絕對不可能!
但是,這件事卻久久不能釋懷,他一邊不露聲色壓着胸中的疑惑,一邊又察言觀色跟看着山杏的舉止,山杏還和往常一樣,表情淡淡的不冷不熱,伺候着他的飲食起居,假期里也沒有什麼異常的情緒,比如思念呀,焦慮之類的情感波動,那頭髮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這娘們兒藏得深啊!
「有才,我的那把頭髮呢?」山杏低着頭還在找。
「我扔了!你要那能吃還是能喝?」有才的氣不打一處來,心想這下看你怎麼說!
「扔了好,最近我頭髮落得厲害,都是枕頭上撿的,好可惜的一把,我就纏起來放了。」山杏一口氣說,「扔了就扔了,反正枕頭上一抓就是一把。」
「有才啊有才,聰明過度了吧!」有才拍了拍自己的腦門暗自調侃着自己,「想點啥不好呢,怎麼要把屎盆子往自己腦袋上扣啊?」
懷疑解除之後,有才卻沒有安穩,他心裡打着自己的小九九,他見那安老師小伙不錯,眉清目秀,身強體壯,是個好底兒!要是做我孩子的爹……不覺心生一計,暗自歡喜,只想坐待時機了。
一天晚上,大雨滂沱,電閃雷鳴,吃過飯,他們三個人閒坐了一會兒,有才藉故說要去看一下爹娘的房子漏不漏水,又囑咐安老師要等他回來,不然山杏害怕打雷不敢一個人在家。
雨一直下,淅淅瀝瀝下了一整夜,有才到天明也沒有回來,扒在炕沿邊上睡了一夜的安老師,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抬腿出去找有才,看到有才安然無恙,他才放下心來,揉了揉眼睛說:「有才哥,你沒事吧?」
「沒事,我能有啥事?那不是下雨嗎,我,我就在爹娘這裡睡了,山杏,山杏不是有你嗎?」有才急急巴巴地解釋道。
「這小子太嫩了!」有才心裡盤算着,「不能急,不能急!待我再想辦法。」
還真是天賜良機,老爹連續幾天咳嗽氣喘,胸口憋得荒,眼看就要過年了,有才為了讓爹娘過一個安穩年,決定帶爹娘去鎮上衛生院住幾天,臨走之前囑咐山杏好好給安老師吃好,晚上害怕了就讓安老師做個伴。回頭又到學校安排安成,「這幾天要替我照看好你嫂子,黑天半夜的她膽小,你偶爾也去做個伴。」
有才這幾天在衛生院可真是坐不安,睡不穩。他也捨不得讓山杏便宜了那小子,顧全大局的考慮是為傳宗接代,沒有什麼不對,必須割除心中的顧慮,積極支持山杏為了我老賈家的獻身精神。又一想,那個書呆子和山杏那個老實疙瘩能不能……?要是沒有這悟性,那可就枉費我的一片苦心了。
他左思右想,心裡那種說不出口的閣僚勁咋也歸不順當,爹爹病情得到緩解,才帶了好幾包草藥回家養着。
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看看這倆人的表情,吃飯期間,有才瞅瞅安老師看看山杏,安老師還是那個進門吃飯,吃了飯就回去的安老師,山杏也還是那個不冷不熱、不言不語的山杏。可是,有才隱約感覺到他倆不對勁。有才想,有戲了,這倆貨還真能裝。
過了幾天,學校放假,安老師臨走時丟下一百元錢,感謝哥嫂的大恩大德,下學期要交流到另外的學校,說完帶着一臉的不舍轉身離開。
有才望着安老師的背影,一種失落的感覺湧上心頭,他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決定做最後的努力,他不顧一切的追了上去,上前一把拿下安成的行李說:「兄弟,安老師,你不能走,不,你明天再走吧!」
誰知道安成也是滿臉的淚水,有才想這小子可能正不想走呢,在有才的挽留下,兩個男人並肩回了家,看到山杏也是兩眼紅腫,有才似乎覺察到什麼,他也知道這個委屈必須吃,他更清楚今晚無論如何必須孤注一擲。
晚飯吃了一半,有才和安成敘着話,忽然有才放下碗,按着肚子圪蹴下來,一副痛苦的樣子說:「唉吆,我怎麼肚子好疼呀?」山杏和安成都被這叫喚聲亂了手腳。山杏說:「是不是沒有吃順當?上炕躺躺。」安成急忙過來扶着他上炕,有才一邊往炕上挪,一邊告訴自己:要合情、合理、不能做作。
安成說:「有才哥,感覺怎麼樣了,不行的話咱就去鎮上衛生院。」
山杏也說:「好點沒有?」
「哦,哦,疼,還疼哩,這黑天半夜的,將就到天明再看哇!」有才盡情地表演着,有氣無力地說,「你們該幹嘛幹嘛,安老師,你早點回去休息吧!」
「有才哥,你看你這,我走了也不放心呀!」
有才心下暗喜,自己給自己鼓着勁,再接再厲,繼續誘其深入,不管你情不情願 今晚必須替我成全我的夢想。於是他拖着半口氣說:「安成呀,你真是我的好兄弟,我沒有看錯你,唉吆……」
「你安心歇着,我今晚就守着你不走了。」安成說完坐在靠着炕沿邊的低板凳上。
山杏一聲不吭坐在炕沿邊上看着有才,有才眯縫着小眼睛洞察着周圍的空氣,編排着下一步的續場,還不忘「唉吆,唉吆」渲染着氣氛,消停一小會兒後說到:「不早了,都快睡哇。」說完他的身子往牆邊挪移,騰出一多半,「來,安成,你挨着我,山杏,你把住那個邊。」聲音不高,三個人都聽得響亮。
安頓好順序,安成拆開了自己的行李抱上炕,照着有才的安排,兩個人相繼睡下,一會兒功夫就聽見均勻的呼吸聲。有才想,又在裝呢,還是無事人睡的心涼覺呢?有才又「唉吆」一聲,使勁擠着安成,安成一頭醒來:「有才哥,你疼得厲害了?」
「我要上茅房。」有才靈機一動,提起褲子下地穿鞋,安成也急忙坐起身:「我和你一起去哇。」
「上個茅房,你去幹啥?快睡,快睡,我沒事。」
有才出了門,故意走出腳步聲,開了街門沒有出去,只照了照那個無辜的茅房,嘿嘿一笑,就躡手躡腳的返回院子裡,他想知道這兩個人是不是真的坐懷不亂,他慢慢地挪在窗下,把耳朵貼到玻璃上,什麼也沒有聽見,此刻萬籟俱寂,院子裡只有自己和那個搖晃着的影子,猛然聽見屋裡傳來安老師的聲音:「嫂子。」很輕、很低,然後就沒了。可是那一聲,那一聲就足夠了,有才心潮起伏,無法安捺那顆被吊起來的心,他心在敲着鼓、身體篩着糠,兩個自己各持着矛和盾在心底廝殺,有才的心在滴血,但他還想堅持。
「安老師。」山杏的聲音也是很輕、很低,有才心頭的怒火被再次點燃,他似乎聽到寬衣解帶的聲響,他不敢再往下想。此刻的他哪管什麼精心策劃,良苦用心,統統被拋之九霄雲外,情難自禁時,喊了聲「狗男女」一腳踢門沖了進來,只見兩個人正抱在一起,見他進來急忙撒手,跪炕求饒:「有才哥,有才哥,我,我,我錯了……」安成哆哆嗦嗦地說着,山杏迅捷用被子蒙住臉。
冷靜下來,有才暗罵自己:有才呀有才,小不忍則亂大謀,忍得一時之怒,免得百日之憂呀!你是真正的賈有才!壞了他們的好事,就是壞了自己的大事,你那傳宗接代的計劃靠誰呀?
從那以後,山杏像丟了魂一樣,再也不是原來的山杏了,整天失神的望着大門,本來話就少的她幾乎整天不和有才說一句話,她的心裡琢磨着啥,有才憑着自己的眼睛一看便知,她是被那個小子迷上了吧,迷上又能怎麼樣?有我這個活死人,你能咋?你就是我有才手裡的一個棋子,你捨身可以,動情就是不行,你也不看看我是誰?有本事你給我生出個大胖小子來,就是天天供着你,我也願意。
嘴說安成已經走了兩個月了,山杏除了身體瘦了一圈之外,沒有什麼變化,下地幹活回家做飯,以及手頭的營生是她的全部寄託,她日復一日,依舊不言不語。
後來聽人們說見過安成,還有人看見山杏和安成在樹林裡。有才娘聽了這些話之後把山杏叫到跟前:「山杏,別人說的那些話我不相信,我就相信你。做女人難哩呀!咱到什麼時候都要遵守婦道,留一個好名聲,千萬不能讓唾沫星子淹死人啊!」
山杏頭也沒有抬回家了,她翻搗着婆婆的話語,她也覺得不能這樣下去了,不大的村子裡,婆家、娘家親戚扯了一大半,不管不顧的哪還有臉見人?
那一夜,她深知安成要來,她也明白安老師是個鐘情的男人,見不到她不會走,可是她決定從此再不見安成,就算死也要死在有才家,因為她一直記得出嫁時娘的囑託:「好女不嫁二男,既然和有才結婚,就踏踏實實過完這輩子!」想到這裡,山杏早早上炕睡覺了。
然而,她卻怎麼也睡不着,滿腦子的安老師,暖心的話語、貼心的接濟,難捱的想念,無限的期盼,朝朝暮暮的等待,纏纏綿綿的依戀……要徹底斷絕,是何等的難呀!她幾次藉故上茅房,望見對面山上時隱時現的火光,她想象着安成一個人在黑漆漆的山林,孤獨、寂寞、焦灼的等待,等待那一絲希望,她憂心如焚。當她轉念想到,安成年輕尚未婚配,還有大把的好時光,不能因為一時的痴迷斷送美好的前程,她克制着自己的情緒,心卻在隨着那束光升騰,熄滅,又升騰,再熄滅。最終還是狠心的關門回家。
對于山杏一夜睡倒起來,出去又回來的舉動,有才早已看在眼裡恨在心頭,一大早他就匆匆出門,急速上山,快速找到了那個痴痴傻傻的痴情漢,一把捋起安成的胳膊,連拉帶拽,一口氣下山,出現在吃早飯的人群當中,狠命將安成摔在那裡:「老少爺們,大傢伙都看看,都看看這個衣冠禽獸,披着人皮不辦人事的畜生!」有才一邊說一邊挽着衣袖,「我供他吃供他喝,居然學會偷吃了,你等着,我今天就要替天行道!」說罷轉身回家扯起正在洗臉的山杏,出的門來徑直來到人群中,照前樣將山杏摔給了正準備逃走的安成,滿面猙獰似笑非笑的說到:「大傢伙,快看看這對狗男女,整天偷雞摸狗,男盜女娼,丟人現眼,我今天就是要把他們的醜事見見天……」
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有才的痛罵聲在空中散漫着,安成和山杏羞愧難當,不敢抬頭,更不敢看對方,心裡卻在擔心着彼此。
這時,人群中一個聲音打斷了有才的口才發揮:「有才,快看看山杏!」山杏的褲腿里一條蚯蚓似的血跡流了出來,山杏面色慘白,淚水遮蓋着滿臉羞憤,慌亂中山杏的哥哥竄進來抱起山杏直奔鎮上。
「還好,送得及時,要不然大人小孩都會有危險!」楊大夫邊洗手邊說,「回去多增加營養,注意休息,保胎就要靜養!」
有才聽了楊大夫的話,跪在地上左右開工打着自己的臉:「山杏,我的祖奶奶,你怎麼不早說呢?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咱回家,我伺候你,只要你和咱家孩子平安,我什麼都認。」
安成說:「山杏差點丟了性命,你還有臉在這裡?你心裡想的啥,咱們都心知肚明,不要裝模作樣了,既然你把事情挑明,我和山杏也就該名正言順了。」看看躺在病床上的山杏,「等山杏好了就和你離婚,像你這樣,大人能活下來就算阿彌陀佛了,不用說孩子了,放在你手裡,我不放心。」
哪知山杏微弱地睜開眼說:「安老師,你回去吧!」
「山杏,那孩子是我的骨肉呀!」
「安老師,你胡說什麼?快回去吧!」
「你聽聽,你聽聽,趕快走!」有才得意地說,「要走趁早,不要等我轟你出去!」像是又要發怒。
「有才。」山杏聲音不大,卻壓制了有才的怒氣。
安成不肯善罷甘休,有才也不會就此作罷,如此拉鋸式的口水戰持續了三個多月,山杏說的是不離婚,死也要死在有才家,但是有才不傻,山杏除了那個身體,所有的一切已不復存在,像個機器一樣,重複着每一天,對於有才的討好和獻殷勤,她是熟視無睹,不拒絕也不接受,沉默了許久的有才決定退而求次之,他每天守着一塊暖不熱的石頭,他何苦?損人不利已。
終於在一個星期天叫來了安成:「咱們的事情也該了結了,兩國交戰尚能議和,咱們也講和吧!」
安成和山杏都吃了一驚,不知道賈有才又要耍什麼鬼把戲。
「我投降,我投降,一是怕山杏一股想不開尋了短見,我擔待不起;二是怕安成你一股想不開殺了我,我死不瞑目;三是怕自己命短沒享幾天清福,終日是非纏身,我不值得!」有才對自己的口才那是溜溜的贊,「因此,我妥協、我讓步、我成全你們花好月圓。但是我還有個條件。」,他的小眼睛觀察着眼前這兩個被自己叫做「狗男女」的動靜。
山杏搖着腦袋:「有才,不!有才。」
安成卻是另一種表情,將信將疑的看着有才:「你的條件呢?」
「不着急,不着急,等我慢慢說」此刻的有才不是故弄玄虛,是真的難下決斷,只見他咬了咬牙,「也罷!我同意離婚,等山杏生下孩子,孩子歸我,你們遠走高飛」。
「啊?」安成
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山杏原來在有才心裡就是個工具,「憑什麼?我不干!我和山杏真心相愛,孩子是我們愛的結晶,憑什麼?」
「安老師。」山杏哭紅了眼,「你別說了,你走哇。」
說是三個人的事情,其實完全是他們兩個男人的較量,沒有人把山杏的意願當回事。他倆在不斷的爭論中定了協議,基本按照有才說的成交。
就這樣各自拖着諸多不甘,熬盼着山杏臨產。
距預產期半個月的一個晚上,山杏忽然下身見紅,肚子疼得出了一頭大汗,在炕上打滾。直到很晚,有才打完麻將才回家,見狀,他趕緊聯繫了村里一輛農用車抱着山杏上路。
在路上,山杏一陣緊似一陣的疼痛難忍,讓有才手足無措:「山,山,山杏,你堅持一下,馬上就到衛生院了……」他也是滿頭大汗。
農用車「突突突」地在坑窪不平的土路上搶時間,爬不完的陡坡,繞不盡的彎道,車燈上上下下跳躍着,能照亮前面的路,卻不知腳下走的是彎是坡,至於身後的長長的車轍更是一片模糊。有才急切的巴望着見到孩子,見到那個傳遞賈家香火的孩子。
不知道什麼時候,山杏停止了叫喚聲,有才發現時,山杏臉色蒼白,嘴唇發紫,雙目圓睜,在暗淡的月光下,一灘血漿浸染了半身……
有才近似發瘋一樣搖晃着山杏,山杏無言,天地無言,山河凝重。
後來的有才過着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日子,沒有了山杏,家中的鍋盆碗筷成了他的出氣筒,玻璃、鏡子就是他的活靶,他願意摔啥就摔啥,看見哪件東西不順眼就打、就砸、就摔,心中的悲憤不降反增。他忘不掉山杏那表情淡淡,一聲不吭的皮實勁,不能原諒自己多次設計將山杏推向火坑,那近乎荒唐的努力。他自私、偏激、執拗,不顧顏面的羞辱山杏,卻從沒有用心體會過山杏一直說過的話——「生是有才的人,死是有才的鬼。」
深深的自責於事無補,追悔莫及。他不想回家,不想看那盤冷炕,他的夢想將山杏逼上絕路,將自己的小家推上絕路,自己就是一個壞人,不配享受那種幸福安穩的生活。
在一個黃昏離家出走了,他背井離鄉,憑藉自己那三寸不爛之舌外出謀生,學着陰陽先生的樣子,專看陰宅風水,巧舌如簧卻矇混不過識貨的行家,被揭穿的那次挨了打,痛定思痛之時,又重返故土。生來發育不全,又好吃懶做,加之重挫難釋,早衰的各種跡象引起了人們的同情心,五十歲就吃了五保,從此自以為是的過起了老年生活。
有才如數家珍詳詳細細地訴說着,乾澀的小眼睛不時有淚光閃現,他一直在說着「假如……」或者「如果……」可惜這世上沒有假如,沒有後悔藥。
我勸說道:「事已至此,你還得好好生活哩,國家的惠民政策相當周到,現在的生活條件這麼優越。」
「唉!可我這心裡……我是罪魁禍首啊!我怎麼能心安理得享受這麼好的生活?況且安成瘋了後,時不時跑來問我要人,那哪是要人,那是在剜我的心呀。」他揉了揉眼睛說,「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沒有莫強求。再說,如果山杏活着,現如今這麼好的社會,有兒沒兒共產黨還不是照樣管。」
夕陽西下的時候,我告別了有才,老遠回頭看見他依舊杵着那根拐杖,端坐在那棵古樹下,身邊多了一個頭髮像鳥窩一樣,渾身邋裡邋遢的男子,兩個人似乎還在爭吵什麼。[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