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李汉君)
作品欣赏
恐惧
小的时候满街跑，哪有热闹都得去瞧瞧，市场里砸靰鞡草的，吹糖人的，拉洋片的，卖年画的，耍把式卖大力丸的……连谁家死了人，门前搭起个席棚，放口花头棺材，吹吹打打，也当个“热闹”，在旁边一看老半天。不过，白天看过了出殡，夜晚，往往就会噩梦连连。街对过开碾房的陈老太、大院外小角门旁捡大粪的马老四他娘、南街口开茶馆那个伪满商会会长的小老婆，死了，都在梦里把我吓够呛。陈老太本来瘦小干枯，又是个小脚，在梦里，却撵着我飞跑，幸亏我来一个急转弯，才躲开了，她一路狂奔而去，头发奓撒开，像脖后插了一面小旗儿；马老四他娘膀大腰圆，是个高高胖胖的山东老太太，在梦里，却不知变成个啥怪物，黑乎乎的一团子，躲在小角门旁，待我走过时，猛然窜上来，一把抱住我的腿，我怎么也挣不脱，手蹬脚刨，连声惊叫，吓醒了过来；最厉害的，要数会长的老婆，她无儿无女，平日里小心翼翼，轻言慢语，穿戴也特别朴素，哪曾想，死后的场面却格外盛大：枣红色的高头寿材，罩在黄绸、黑边、金穗、顶盖是方亭形状的布幔大棺罩里，二十四杠，两拨响器班，一路纸钱飘落，脚步杂沓，白花花半街筒子都是送葬的人……那晚，我惊魂不定，忽见墙上年画里的人都动了起来，一个个披头散发，青面獠牙，张牙舞爪的向我扑来。我惊恐万状，手指着年画胡言乱语。睡在炕头的爷爷起身奔到外间的灶房，拿出一把菜刀望空猛劈，嘴里念念有词，从屋内一直追杀到屋外。之后，那把菜刀就压在了爷爷枕头下的炕席里，一直放了好长时间……
没曾想，成年后，从事的，却是一项难免见到死人的工作——作医生。
医院这个地方，并非吉地，但人们却不得不去，甚至可以说，那里，是生命的一条岔路口：经过那儿，要么重归“生天”，继续之前的日子，要么踏上“黄泉路”，从此不再回返。在医院，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作为医生护士，躲是躲不开的。尤其是在病房负责急救室工作的那两年，死人，更是常常见到。于是我便逼着自己，遇有急救，尽量到场，要么直接参与其中，要么立于床头见习，因此，“临终”的场面便没少经历。我的感觉，人死，总是夜晚多过白天，而人死的那一刻，亲友未必都在床头，但医生护士却一定守在身边。久而久之，我渐渐体会到：即便不是我平日负责治疗的病人，临终前我参与抢救过，他（她）若咽了气，我也不会产生恐惧心理，因为和他（她）算是“熟人”了。
没想到，我负责的病室里那个患红斑狼疮的女患者，却在死后，把我吓了个半死。
她四十多岁，却已貌似花甲。个子矮小，瘦成了皮包骨，头发也很稀疏，凌乱而又焦干。瘦削的脸盘上，一副典型的“红斑狼疮面容”：鼓起的两个颧骨，对称长着两片蝶形红斑。她两眼像黑豆，在日光灯下乌涂涂的。嘴唇有点肥厚，由于心力衰竭，乏氧，显出紫绀混着土灰的颜色。整个人看起来，就剩了一把骨头、两块斑、一对黑豆眼、上下两片紫嘴唇，模样实在有些可怕。我虽然天天查房见到她，不能说不熟，但心底里还是有几分畏惧。她的家在农村。刚入院时丈夫还在这侍候她，一转眼，床边就没了人。邻床的病人告诉我，她丈夫说地里活忙，脱不开身，又嫌留在医院陪护挑费太大，就扔下她，自己回家了。
我值夜班那天晚上，她突然心衰加重，一口气没上来，就死了。病室里的人发现异常时，连忙喊我们，我和护士先后赶到床边，展开了急救。我一边做心脏按压，一边吩咐护士给她吸氧，心内注射肾上腺素……但一切都无济于事，她瞪着黑豆似的小眼睛，半张着嘴巴，一声没言语，走了。那一刻，没有亲人的泪水，只有别人的几声叹息。护士将被单盖在她脸上，取过担架，说：“哪位家属帮忙抬一下，送到太平间去，不能放在病室里。”三四个年轻些的患者家属过来，把她抬走了。我望着他们在空荡荡的走廊里走远，内心不免一阵感叹：这也是一生，悄无声息的，如此简单……
天说冷就冷了，一场雪后，气温骤降。
这天，又轮到我值夜班。那晚接治的入院病人特别多，不仅内科长长的走廊上加满了病床，儿科那头，也连续入院七八个高热的孩子，病室早已爆满，走廊加床也很快住满了。无奈，我只得将医生办公室腾出来作病室，桌子上、长椅上，连我休息的床，也让给了孩子输液。当时，内儿科病房是连在一起的，晚间只安排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值班。护士休息的地方，就在处置室角上，用两米高的木板间隔一下，放了一张床。没地方休息，只能和一个实习生，还有护士，三个人靠墙横坐在床上歇歇腿儿。天麻麻亮的时候，忽然有人挑起隔断门上的半截白布帘，探进头来说：“大夫，我来拉我媳妇，把太平间的门给开开吧。”一看，是那个红斑狼疮女患的丈夫。按理说，这事该由护士负责，但她虽然年纪比我大不少，胆子却很小，不敢一个人跟他去，就跟我说：“你和我去一趟吧。”当时我二十几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上一趟太平间，自觉小菜一碟。
出了热烘烘的病房，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只见一弯冷月挂在西天，大院里不见一个人影。一排排病室的窗子都亮着日光灯，白森森的，感觉不到一点温度。雪地上，通往太平间的路，早已被踩出了一趟小道。
太平间坐落在医院西北角上，孤零零地伏在微弱的月光下。我望了望那间小平房，不由想起去年夏天，这里曾经“闹鬼”的一桩趣事。太平间临着一条马路，旁边不远，就是玻璃厂的大门。厂里的门卫每天早晨都要把大门里外打扫一遍。这天清晨，他正在门外扫地，忽听太平间里传出人声：“立正……向前看……稍息……”门卫登时头皮发麻，汗毛倒竖。他定了定神，回身到门卫室取出一根木棒，悄悄贴近太平间西窗。说是窗户，其实连个窗扇也没有，只钉着几根木条。他借着天光向里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一排死人贴墙“站立”着，有男有女，有的穿着整齐光鲜的装老衣裳，手握一根打狗棍，有的嘴里还咬着一串铜钱，有呲牙的，有瞪眼的，十分恐怖。再看，见一人正站在死人面前比比划划的在训话：“都听本司令指挥！大家排好了队，一会咱们从这儿出发，去市场街上游行……”一看，原来是无人不识的“傻尿子”。“傻尿子”成份不好，六六年末，父母一齐被打死在了市场街上。他靠捡拾垃圾箱里的东西充饥，然后在市场街上走过来走过去，嘴里反复哼唱着“远飞的大雁……”有人说，他有时钻窗户睡在太平间里，所以才有门卫看到的这一幕。门卫连忙将这事报告了厂领导，厂领导告诉了医院领导，院领导立刻下令整修太平间：堵死了西窗户，扒开一道冲着马路的西大门。这样，送尸体走东门，来运尸的，走西门。平日东西两门一锁，别说人，就是猫狗也休想进去了。 我们三个人来到太平间前面，护士打开东门，把钥匙和手电交给我，说： “病房就扔给一个实习护士不行，我得赶紧回去。”
“没问题，你走吧。”我领着红斑狼疮女患的丈夫进了太平间。太平间里真是“死一般寂静”。这里漆黑一团，没有电灯——死人是不需要光亮的，更没有取暖设施——他们已经不在意这世间的冷暖了。 “这……这好几个死倒，哪个是我媳妇啊？”
我知道，红斑狼疮死时他不在场。我没理他，打开手电，挨个掀起蒙在死者脸上的被子让他认。当掀开一床大花被时，我看见了她：一把骨头、两块红斑、眼似乌豆、口唇紫绀，嘴依然张开着，像个黑洞……
“在这儿。”我指给他，然后去开锁，推开了西门。门外，一挂马车已经停在外面等着了。车上下来两个人，把死者抬上去，一起走了。我关上了西门，插上门闩，正要落锁，忽然意识到，此刻的太平间里，活人，就我一个！此念一起，我登时像被电流击中一般，身上每一个毛孔顿时都张开了。我的手开始颤抖起来，哆哆嗦嗦锁上门，急忙转身，从几个死人中间，几步就跨了出去。我一把关上东门，急忙挂上锁头，似乎害怕里面的死人跑出来。这时，我的腿也开始抖起来。我打开手电，照着，慌慌张张奔病房去了……
那次经历，真是让我难以忘怀。
后来我问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如此恐惧呢？想想，觉得还是对死亡有畏惧。
其实，人自从有了“危险”意识，就开始有了“恐惧”能力。我们小时候总做从高处坠落的梦，据说就是猿人睡在树上的一种本能的警觉，后来作为一种遗传基因，一代代保留在了人类的DNA中。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恐惧感”慢慢减弱，逐渐消失了。但到了老年，“恐高”的人却又相当普遍。“恐高者”畏惧的到底是什么？是高度吗？并不是，而是畏惧在这个高度上所产生的危险。试想，你乘坐电梯到200米的塔楼，然后上床安歇，我想你会坦然睡去。但假如没有任何防护，让你探身20米高的屋顶向下看，你立刻就会双腿发软，因为你知道，摔下去就会粉身碎骨。正是这个可以预见的后果，让人不寒而栗，产生了恐惧。
其实，人类具备恐惧心理，是很有积极意义的。这是上帝在人类潜意识里画下的一条底线，它既可以保护自我，也会不伤外物。我曾在乡下看到过一棵大树，枝繁叶茂，独自生长在村头，没有一个人去撅一桠枝条，摘下一片树叶，村民们说：那可不敢——那是一棵神树。小时候还听奶奶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个小孩打爹骂娘，一天，雷公找上门来，非要劈死他。母亲连忙把孩子扣在笸箩里面，自己坐上去，哀求雷公饶恕自己的孩子。雷公围着房子找寻，雷声也在房前屋后滚过来滚过去，好半天，才远去了。从此，那个孩子再不敢对爹娘那样了，他怕雷公再来找他。可见，心有所惧，并非坏事，反倒是“无所畏惧”令人畏惧。一个人真的无所畏惧了，他心里就会没有底线，就会无视任何规则。这样的人，不是很可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