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伯家的苔絲·第二十九章
德伯家的苔絲·第二十九章出自托馬斯·哈代的代表作《德伯家的苔絲》。它描寫了一位農村姑娘的悲慘命運。哈代在小說的副標題中稱女主人公為「一個純潔的女人」,公開地向維多利亞時代虛偽的社會道德挑戰。[1]
目錄
第二十九章
「喂,你們猜猜今天早晨我聽見誰的消息了?」第二天克里克老闆坐下來吃早飯時間,一邊用打啞謎的眼光看着大吃大嚼的男女工人。「喂,你們猜猜是誰?」
有一個人猜了一遍,又有一個人猜了一遍。克里克太太因為早已經知道了,所以沒有猜。
「好啦,」奶牛場老闆說,「就是那個松松垮垮的渾蛋傑克·多洛普。最近他同一個寡婦結了婚。」
「真的是傑克·多洛普嗎?一個壞蛋——你想想那件事吧!」一個擠牛奶的工人說。
苔絲·德北菲爾德很快就想起了這個名字,因為就是叫這個名字的那個人,曾經欺騙了他的情人,後來又被那個年輕姑娘的母親在黃油攪拌器里胡亂攪了一通。
「他按照他答應的那樣娶了那個勇敢母親的姑娘嗎?」安琪爾·克萊爾心不在焉地問。他坐在一張小桌上翻閱報紙,克里克太太認為他是一個體面人,所以老是把他安排在那張小桌上。
「沒有,先生。他從來就沒有打算那樣做,」奶牛場老闆回答說。「我說過是一個寡居的女人,但是她很有錢,似乎是——一年五十鎊左右吧;他娶她以後,以為那筆錢就是他的了。他們是匆匆忙忙結婚的;結婚後她告訴他說,她結了婚,那筆一年五十鎊的錢就沒有了。想想吧,我們那位先生聽了這個消息,心裡頭該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啊!從此以後,他們就要永遠過一種吵架的生活了!他完全是罪有應得。不過那個可憐的女人更要遭罪了。」
「啊,那個傻女人,她早就該告訴他,她第一個丈夫的鬼魂會找他算帳的,」克里克太太說。
「唉,唉,」奶牛場老闆猶豫不決地回答說。「你們還得把本來的情形給弄清楚了。她是想有個家啊,所以不願意冒險,害怕他跑掉了。姑娘們,你們想是不是這麼一回事呀?」
他打量了一眼那一排女孩子。
「他們在去教堂結婚時,她就應該告訴他的,這時候他已經跑不掉了,」瑪麗安大聲說。
「是的,她應該那樣做,」伊茨同意說。
「他是個什麼樣的東西,她一定早就看清了,她不應該嫁給他的,」萊蒂激動地說。
「你說呢,親愛的?」奶牛場老闆問苔絲。
「我覺得她應該——把真實的情形告訴他——要不然就不要答應嫁給她——不過我也說不清楚,」苔絲回答說,一塊黃油麵包噎了她一下。
「我才不會那樣干呢,」貝克·尼布斯說,她是一個結過婚的女人,到這兒當幫手,住在外面的茅屋裡。「情場如戰場,任何手段都是正當的。我也會像她那樣嫁給他的,至於我第一個丈夫的事,我不想告訴他,我就不告訴他,要是他對我不告訴他的事吭一聲,我不用擀麵杖把他打倒在地才怪呢——他那樣一個瘦小個男人,任何女人都能把他揍扒下。」
這段俏皮話引起了一陣哄然大笑,為了表示和大家一樣,苔絲也跟着苦笑了一下。在他們眼中是一齣喜劇,然而在她眼裡卻是一齣悲劇;對於他們的歡樂,她簡直受不了。她很快就從桌邊站起身來,她有一種感覺,克萊爾會跟着她一起走的,她沿着一條彎彎曲曲的小道走着,有時候她走在灌溉渠的這一邊,有時候走在灌溉渠的那一邊,一直走到瓦爾河主流的附近才停下來。工人們已經開始在河流的上游割水草了,一堆一堆的水草從她面前漂過去——就像是綠色的毛茛小島在移動,她差不多就可以站在上面了;河裡栽有一排一排木樁,是為了防止奶牛跑過河去,這時擋住了流下來的水草。
不錯,痛苦就在這裡。一個女人講述自己的歷史的問題——這是她背負的最沉重的十字架——但在別人看來只不過是一種笑料。這簡直就像嘲笑聖徒殉教一樣。
「苔絲!」一聲叫聲從她的背後傳來,克萊爾從小溝那邊跳過來,站在她的身邊。「我的妻子——不久就是我的妻子了。」
「不,不;我不能做你的妻子。這是為你着想啊,克萊爾先生;為你着想,我應該說不!」
「苔絲!」
「我還是要說不!」她重複說。
他沒有想到她會說不。他把話說完就伸出胳膊緊緊地摟住了她的腰,摟在她披散的頭髮下面。(年輕的擠奶女工,包括苔絲,星期天吃早飯時都披散着頭髮,在去教堂的時候她們才把頭髮高高地挽起來,她們在擠牛奶的時候要用頭靠着奶牛,所以不能那樣梳法。)要是她說的是肯定而不是否定,他就一定吻過她了;這顯然是他的意圖;可是她堅決的否定阻止了他的顧慮重重的渴望。他們同住在一幢屋子裡,不能不相互來往,這樣她作為一個女人就被置於一種不利的地位。他覺得,要是他向她施加壓力,步步緊逼,這對她就是不公平的,假如她能夠避開他,他反倒可以誠實地採用這些手段了。他把圍在她腰上的手鬆開了,也沒有去吻她。
他一鬆手,情勢就發生了變化。這一次她之所以有力量拒絕他,完全是由於她剛才聽了奶牛場老闆講的那個寡婦的故事;要是再過一會兒,那點兒力量也就要化為烏有了。不過安琪爾沒有再說話;他臉上的表情是困惑的;他只好走開了。
他們還是天天見面——和過去相比,他們見面的次數有些減少了;兩三個星期就這樣過去了。九月末來到了,她從他的眼睛中可以看出,他也許還要向她求婚。
他進行求婚的計劃和過去不同了——仿佛他一心認為,她的拒絕只不過是被她沒有經歷過的求婚嚇着了,不過因為年輕羞怯而已。每次討論這個問題,她總是閃爍其辭,這使他越發相信自己的看法不錯。因此他就採取哄和勸的方法;他從來都不超越使用語言的界限,也沒有再想到擁抱撫摸,他只是想儘量用言辭去打動她。
克萊爾仍然堅持不懈地向她求婚,他低聲求婚的聲音就像是牛奶汩汩流動的聲音——在奶牛旁邊,在撇奶油的時候,在製作黃油的時候,在製作奶酪的時候,在孵蛋的母雞中間,在生產的母豬中間——過去從來沒有一個擠奶姑娘被這樣一個男子求過婚。
苔絲也知道她必定要抵抗不住了。無論是認為她從前那次結合具有某種道德的效力的宗教觀點,還是她想坦白過去的誠心愿望,都再也抵擋不住了。她愛他愛得這樣熱烈,在她的眼裡,他就像天上的神一樣;她雖然沒有經過教育培養,但是她卻天性敏慧,從本能上渴望得到他的呵護和指導。雖然她心裡不斷重複着說,「我決不能做他的妻子,」但是這也都成了毫無用處的話。她這種內心的說話,正好證明她冷靜的決心已經遇到了問題,不能繼續堅持了。每當她聽到克萊爾開始提到從前提到的話題,心裡頭不免又驚又喜,渴望自己改口答應,又害怕自己改口答應。
他的態度——只要是男人,誰的態度不是那樣呢?——那完全是一種無論在任何情況下,無論發生了什麼變化,無論遭受到什麼指責,無論在她身上發現了什麼,他都要愛她、疼她、呵護她的態度,於是她的憂鬱減少了。時令正在接近秋分,儘管天氣依然晴朗,但是白天的時間變得更短了。在奶牛場裡,早晨點上蠟燭工作已經有了好些日子;有一天早晨三四點鐘的時候,克萊爾又一次向她求婚。
那天早晨,她穿着睡衣,像往常一樣來到他的門口把他叫醒了;然後再回去穿好衣服,把其他的人也叫醒了;過了十分鐘,她就拿着蠟燭向樓梯口走去。同時,克萊爾也穿着短袖襯衫從樓上下來,在樓梯口伸着胳膊把她攔住了。
「喂,我的嬌小姐,在你下樓之前,我要和你說句話,」他。不容分辯地說。「上次我跟你談過以後,已經過去兩個星期了;這件事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你一定得告訴我你究竟是怎樣想的,不然的話,我就不得不離開這幢屋子了。我的房門剛才半開着,我看見你了。為了你的安全,我必須要離開這兒才行。你是不明白的,怎麼樣?你是不是最終答應我了?」
「我才剛剛起來,克萊爾先生,你讓我談這個問題是不是太早了點兒?」她賭氣說。「你不應該叫我嬌小姐的。這既殘酷又不真實。你再等一等吧,請你再等一等吧。我一定會在這段時間裡認真地想一想的。讓我下樓去吧!」
從她的臉上看,她倒真的有點兒像他說的那樣在撒嬌了,她努力想微笑起來,免得她說的話太嚴肅。
「那麼叫我安琪爾吧,不要叫我克萊爾先生了。」
「安琪爾。」
「親愛的安琪爾——為什麼不這樣叫呢?」
「那樣叫不就是說我答應你了嗎,是不是?」
「不,那只是說你愛我,即使你不能嫁給我;你不是早就承認你愛我嗎?」
「那好吧,『最親愛的安琪爾』,要是我非叫不可的話,」她低聲說,一面看着蠟燭,儘管心裡猶豫不定,但還是撅着嘴巴,做出調皮的樣子。
克萊爾下了決心,除非她答應嫁給他,他是不再吻她了;但是看見苔絲站在那兒,身上穿着漂亮的擠奶長裙,下擺扎在腰裡,頭髮隨便地盤在頭上,等奶油撤完了,牛奶也擠完了再梳理它們,這時候他的決心瓦解了,就用他的嘴唇在她的面頰上輕輕地吻了一下。她趕忙下了樓,再也沒有看他一眼,也沒有再說一句話。其他的擠奶女工已經下樓了,所以這個話題他們,就誰也不再提了。除了瑪麗安外,所有的人都用沉思和懷疑的目光看着他們兩個,在破曉的第一道清冷的晨光的映襯下,早晨的蠟燭散發着憂傷昏黃的光。
撇奶油很快就結束了——秋天來了,奶牛的出奶量減少了,所以撇奶油的時間也就越來越短了——萊蒂和其他的擠奶女工走了。這一對情人也跟在她們的後面走了。
「我們小心謹慎地過日子,和她們多麼不同呀,是不是?」天色漸漸泛白了,他一面注視着在清冷的白光中走着的三個人影,一面幽默地對苔絲說。
「我覺得並沒有什麼多大的不同,」她說。
「你為什麼要那樣認為呢?」
「很少有女人不小心謹慎的,」苔絲回答說,說到這個新詞的時候猶豫了一下,仿佛對這個詞印象很深刻。「在她們三個人身上,優點比你想的還要多。」
「有什麼優點?」
「幾乎她們每一個人,」她開始說,「也許她們比我更適合做你的妻子。也許她們和我一樣地愛你——幾乎是一樣。」
「啊,苔絲!」
苔絲雖然鼓足勇氣要犧牲自己成全別人,但是當她聽見他的不耐煩的喊聲,臉上也不禁露出一種歡暢的表情來。她既然已經表現過要成全別人的意思,那麼現在她就沒有力量第二次作出自我犧牲了。這時從小屋裡走出來一個擠奶工人,和他們在一塊兒了,因此他們共同關心的問題就沒有再談。但是苔絲知道,這件事在今天就要決定了。
下午,奶牛場的幾個工人加上幾個幫工,像往常一樣一起來到老遠的草場上,有許多奶牛沒有被趕回家去,就在那兒擠奶。隨着母牛腹中的牛犢的長大,牛奶也就出得越來越少了,在草場旺季時僱傭的過多的工人也就被辭退了。
工作在從容不迫地進行着。有一輛大車趕到了草場上,上面裝着許多高大的鐵罐,木桶里擠滿了牛奶,就一桶桶倒進車上的大鐵罐里;奶牛擠過奶以後,也就自個兒走掉了。
奶牛場的克里克老闆和其他的人呆在一起,在鉛灰色的暮色的映襯下,他身上的圍裙閃着白色的光,突然,他掏出他那塊沉甸甸的懷表看了看。
「唉呀,沒有想到這樣晚了,」他說。「糟啦!再不趕快就來不及送到車站了。今天送走牛奶的時間是不多了,也不能把牛奶拉回家和其它的牛奶混在一起了。牛奶只有從這兒直接送到車站啦。誰把牛奶送去呢?」
送牛奶雖然不是克萊爾先生份內的事,但是他自願去送牛奶,還請苔絲陪他一塊兒去。傍晚雖然沒有太陽,但是天氣既悶熱又潮濕,苔絲出門時只穿着擠奶的裙子,沒有穿外套,露着胳膊,這身穿着的確不是為了趕大車而穿上的。因此,她打量了一眼身上的穿着,算是回答;個過克萊爾用溫柔的目光鼓勵她。她把牛奶桶和凳子交給奶牛場老闆帶回家去,算是答應了去送牛奶;然後她就上了大車,坐在克萊爾的身邊。[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