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黃山路(臨清流)
作品欣賞
幽幽黃山路
黃山還在那!
在那幾百公里外的遠方,也在這半月別離的記憶之中。對於一切壯闊沉厚的存在,一直不敢輕易的落筆,原是怕不能擔負。於是,直等這半月的光陰,削去一切瑣屑的枝節,輕輕地將之召回。
回首,發覺落在沉靜記憶中的,是那一片深邃的幽碧。這是時隔三年後,再訪黃山留給我的印象。
到達黃山的面前,正是旭日初升的清晨。初秋的空氣有着微醺的涼意。黃山披着楓紅松綠的霞衣,矗立在我面前,仿佛初妝。只是,卻永遠不掩飾那刀刻斧劈般的石之本質。黃山,是松,也更是石。
陽光朗照下,縱橫的山脈連綿靜臥,安然不動,只任陽光一一將他浮現:硬朗的線條,有如足跡,一路攀援而上,心無旁騖,而又驚心動魄;又如時光留在山石身上的皺紋,一道道一行行,縱橫密布,然卻又沉厚有力,仿佛滿布時間的秘密和滄傷。
而松呢?綴滿山石,處處留蹤。時而密布其山,猶如密雨敲窗;時而疏朗而至,有如淡淡風月。只是,他們只作松,只是呈現無邊的綠意,用一枝,一葉,一針;他們也只呈現生命應有的力度,或盤曲,或筆直,但無一不是匍匐向上的姿態。他們,絕不譁眾取寵,更不喧賓奪主。
視線所及,松和石亦步亦趨——石攀,松亦隨;石在頂,松亦在頂!
靜靜地看着那一切,你會覺得,是時間在那,是那永無盡頭的恆久;也是生命在那,是那百折不撓的堅守,以及鋼鐵也成繞指柔的深邃!不管時間盡頭有多麼蒼涼,歷史長河的生命路上綿延了多少的冷硬,總會有生命的綠意和蔥蘢一路相隨!
我想,越過無邊的山石凜冽,松,是最有資格說溫柔的吧!我相信,也只有這樣的山石,才能孕育出這樣的松。
走入山中,山路綿延,綠樹交映,山之氣勢已悄然退後。
而,一切細節悄然呈現。那一松一石,一枝一葉,一草一木,他們終於不再是可望不可即的風景,而變得可近可觸可感起來。
清晨的陽光落在層疊的葉片上,碧綠通透,猶如明玉,無暇而柔軟。仿佛孩童般稚嫩光潔輕輕仰起的笑臉,仿佛青春里盛開過的一場明艷而純潔的情事,仿佛老之將至而全然忘塵的幽碧童心。
目光下垂,地上光影斑駁。樹是樹影,枝是枝影,橫豎交錯,間或輕輕晃動,如開在池中一朵朵睡蓮,如水面上閃爍的粼粼波光,又如跳躍在心尖的隱約詩行,錯落有致。人在這樣的山路走,如何不閒情蕩漾?
走着走着,身後就有急促的腳步跟至。回頭,卻見挑山工的身影步步逼近。一根竹擔下,兩條細繩擔負着百餘斤的負累,正壓迫在一個男人的肩上。右手握繩,青筋裸露,皮膚黝黑;左手以棍壓肩,翹起扁擔,以便用手添力。一雙最簡樸的藍色球鞋,一身最原始的藍色馬甲,伴隨着哼哧哼哧的呼吸聲,讓你無法不停下注目,進而沉思。他們用少的支出,用最多的氣力,去交換一個家庭的一飯一粥,一布一衣。
一個家庭的承載,就在這一趟趟勞累的攀援和堅持里,就在這一滴滴的汗水和呼吸里。
對於別人的,是風景;對於他們,卻是生活!
這,便是生活本身的殘酷吧!
因了這殘酷,我用目光遠遠地相送!
不經意地,有一影闖入視線。一個盛年的男子正讓幼女騎在肩頭,健步如飛。女兒捉住爸爸的脖子,爸爸抓住女兒的一雙小腳,速度之快,如入無人之境,讓空身而行的我望影興嘆。只是那影,卻讓我如此溫暖。懷想着,在一這個女孩的生命中,曾有過一些騎在父親肩頭遊歷的經歷,雖然景色無感,然而這份手足相依的溫度是多麼的美好。
所謂生命相隨,就是能獨立而行時,與你同行;不獨立時,爸爸背着你行,多麼地美好——這樣的父親,這樣的回憶!
山路是婉轉,堅硬森然,加上逐漸向上,於是漸漸感到氣力不支,呼吸急促,腳步滯重。而看遠山,安然不動,如是冷眼。但身邊的人卻漸漸笑語喧譁起來,那些認識的不認識的,都能談天說起。遞一根煙,送一片麵包,道一聲「慢着」,都盡顯生命的溫度。累時,彼此鼓勵;危險時,互相攙扶一把;往返之間,善意地說着「 就到了」的謊言……
這,頗讓我想起《醉翁亭記》中傴僂提攜,前者呼後者應的境況。在山面前,大家都卸去了俗世里的一切身份職務,此刻都只是一名行者,是山的行者,也是生命的行者。有面目,而無名姓,大家原是同路人。
我忽然在想,為什麼人和人在這麼短的時間能傳遞友情。其實,更多就因為是同路人的緣故吧。因為同路,更能感同身受各自的苦樂;因為同路,才能有心照不宣的心情;因為同路,更有了懂得的慈悲!
若,這個世界,大家都能感受到各自是天涯同路人,那該是多麼的美好!慶幸,一場山的相遇,讓我們擁有過同路的溫情!
一路的疲憊,終於換來美景。
最愛的就是那「十八羅漢朝南海」的景致了。森嚴齊整的石峰,忽然有了錯落的排列。山峰之間,前後羅列起各式不等的石柱,有的高,有的矮,有的尖銳,有的圓渾……似人身,仿佛前後作揖前行;似錯落的詩行,仿佛書寫飄逸的性靈篇章;似彼岸的渡橋,仿佛駛離此岸的必經之道!
目光所及,不僅僅是有關厚重的點燃,更是有了關乎想象的生髮!
山不着一語,任意你神思來去,是否也是一種恩賜?
最美麗的存在,一定是可以供你想象的存在。黃山便是!
也愛「石猴觀海」。
一塊石突兀地立在頂端,仿佛躬身,仿佛觀望,仿佛沉思。對面,是高山,是深海。因了這對面的遼闊和深遠,這塊石身立刻有了居高臨下的氣度和神韻,只因君臨天下是無數人的塵夢,只因一覽眾山小是無數人的追索。一個是塵間的,一個是心尖的,但都是極致之境。
登高,可以使人心曠;臨遠,可以使人寧靜。不知石猴,是否如是觀感?
轉念,卻又覺,是我們觀猴,還是猴子觀我們呢?
欣然一笑,驀然忘塵!
暮色將近時,下山。
戀戀地回望,山巒層疊,猶如水墨綿延;藍色的暮靄籠罩,眉峰翠減,更添一縷神秘的幽深;山無言,松無語,只是天上的雲彩來相照,那些純淨的藍,仿佛洗過一樣,飄逸柔軟;也象是最溫情的慈母,前來呼喚晚歸的孩童歸家!
走着走着,天就黑了。此時行路,就和享受絲毫無關了。靠的是氣力,更是堅持。
間或遇見一兩個小販,叫賣着電筒,說過會就會一片漆黑。我不信。我以為,定然有月光,要不然怎麼會有「明月松間照」的詩句流傳呢?
可是很快我就發現自己錯了,那一點一點的黑在加重,而且是越來越重,最後只剩下一片黑色的綢布。
人和人之間,只能靠聲傳遞,而不見其面目。
用剩餘的全部力氣行走。這已經不僅僅是走路,而是一次非常艱難的人生體驗了。因為這黑,因為這人聲寥落的空曠,還因為黑色中蘊藏的恐懼!
原來,天真的可以這樣的濃黑,黑的讓你覺得恐懼和絕望;然而明天,這黑卻會一潰而散,全被光亮占滿,仿佛不曾黑過……這,原是多麼的神奇!
那麼,何必為眼前的黑而悲傷呢?懷想明天,夜行的人會有無盡的希望!
老套的道理,只是在這次黃山夜行中,才第一次有了深刻的體會。
再訪黃山,果然別具滋味!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