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的斑痕(姚水葉)
作品欣賞
歲月的斑痕
一陣西風一陣沙塵,攪得夜空像棘刺一樣劃向程有良、鐵匠叔他們的臉頰、手背,寒冷的歸途連喘出的氣都凝固在胡茬上,程有良琢磨到麥草中放的娃會不會被其它口袋夾住,便給戰地說道:「停一下,看娃好着麼,挪個口袋架在娃的頭頂,如果被硬口袋夾死了咱還造孽!」
戰地應道:「行,我也正想說哩。」
架子車停在稍平的路邊,父子倆的手同時從麥草里扣的帽子下摸到了娃穿的棉襖,摁到娃睡着了,不像是沒氣息的感覺,父子倆又挪動了一袋糧食,架在娃頭頂的兩個口袋上,戰地說道:「爸,這下就放心了,我小時候經常鑽麥草窩哩,暖和很。」
「這我知道,小時候都鑽過麥草,就是暖和,這不一樣,口袋周圍滲風呢!」
戰地又說道:「離天明不遠了,只要能碰到人家,就能討碗熱水。」
程有良知道這是旱塬,水比糧食貴,但還是不忍心熄滅戰地那顆火熱的心,隨即應道:「那就加把勁走快些,希望碰到好人家能討來一碗熱水。」
鐵匠叔他們的架子車也隨着程有良的架子車說停就停,說走就走,一會兒超前,一會兒退後。原野帶有哨音的疾風沒有因為天亮而停息,沒有因棄嬰的飢餓而甘甜,依舊在耳邊呼呼作響,沒有車轍的小路旁,連乾枯的草根都沒有,更別說有人影。鐵匠叔停下車子,向後邊喊道:「有良哥,咱走了一夜了,坐這歇歇腳,吃點乾糧,等等,打聽問問西安的方向,看咱走偏了麼,我怕進城繞個南五台!」
田軍摸了一下乾糧袋說道:「你都會省,我不會省,我不想吃,光想睡,走這鬼地方,揣的糧票不頂用,明年餓死都不買糧了。」
戰地聞聲趕緊掏出一塊粑粑饃,遞給田軍說道:「吃我的,甭嫌黑!」
田軍斜視了戰地一眼,知道戰地的乾糧也肯定見底了,藉口說道:「不是嫌黑,是怕沒熟!」
戰地那隻遞饃的手還是沒有收回,繼續說道:「熟了,肯定熟了,吃了饃就能走到西安了!」
田軍還是沒有接納戰地的熱心,並不太高興地強調道:「都怪你,不是你走走停停,咱都到西安了,也不至於剩不下乾糧,以後把我叫叔,我跟你爸是平輩!」
聽了這話戰地掃興地收回了手,將粑粑饃裝進包里,他知道,乾糧都快沒了,走不到西安有糧票也得餓着,想想便起身又往路壕走去,永安見狀又調侃道:「不准見娃就抱!」
「噢,知道了!」
程有良父子倆和其他幾個人忍着饑寒走了一天,也沒有討到一碗熱水,不是怕找水追不上鐵匠叔,就是離村子太遠夠不着討水,跟着感覺一路走下去,雲層里沒有露出臉的太陽除了照明,連零度的熱量都傳不出來,在寒冷中堅持是他們的動力,回家是他們唯一的目的。
程有良走後的幾天,大芳和她媽又把早飯和午飯並在一起,晚飯是午飯做好事先舀出的一瓦盆,傍晚時加熱的現成飯,雖然烙了幾個餅,也是用細麩皮烙的,一碰就成碎塊了,小芳吃進嘴裡不想嚼,一到晚上就趴在被窩裡在算着爸爸有幾天沒在家了,一遍又一遍地問道:「媽,我爸走幾天?」
「你爸走五六天!」
小芳又問道:「我爸就買苞谷,還買麥子不?我要吃白饃哩!」
媽媽平靜着臉說道:「嘴饞很,記吃不記打,你爸走時說了,你再饞再懶,他去再抱個娃不買糧,看你吃啥!」 「姐,咱爸說抱娃了沒有?」
大芳一本正經地對小芳說道:「咱爸說這話我知道!」
小芳聽了媽媽和姐姐的話,半信半凝地睡下了,她知道,媽媽的這句話不厭其煩地在自己耳邊已經說上十年了,柴禾撿得少了是這句話,提水時碰碎了瓦罐也是這句話,要吃白饃了還是這句話,總是用這句話哄她,事實上媽媽多麼希望再有個弟弟替代她,但十多年的願望都沒有實現,自從戰地哥進門以來,媽媽再也沒說過爸爸要從外面再抱個弟弟回來,剛才又一次說起,想吃一個白饃咋就這麼難?然而,程有良老婆沒有特殊的外表,也沒有過人的本事,可她的嘴就像在佛前開了光似的,常常掛在嘴邊的碎話,和程有良、戰地父子倆刻在骨子裡的善良揉在一起成了事實。
立春後的正月,依然擺脫不了冬日裡殘留的寒冷,午夜的飛雪又掛滿了楊樹的枝條,小院沒有劈完的疙瘩柴上也堆積了厚厚的一層白雪。等了一天又一夜的程小芳吃罷午飯,遠遠看到田軍媳婦、田孝媳婦正一前一後向北走去,她喊道:「嬸,去接糧車嗎?」
「嗯,接糧車!」
笨笨拿了一條兩米長的麻繩走了,鐵匠叔的兒子大虎和永安的弟弟也都走了,小芳擔心走的路遠,各人顧了各人,笨笨哥跑丟了咋辦,她趕緊追了去。臨近傍晚時,田軍、田孝媳婦都打了退堂鼓,她倆對大虎說道:「咱幾個人走了二十里地了,接不上,天就快黑了,咱都回!」
大虎說道:「要回你倆回,我倆去。」
小芳聽出了大虎的話里不包括她和笨笨哥,但笨笨哥不知道,誰的表情也看不懂,只知道往前跑,小芳也顧不上他們商量的最終意見,也緊跟着笨笨繼續走着,天越來越黑,路越跑越遠,雪花飄在小芳的脖子冰涼冰涼的,當他們四個小孩跑到四十里外的手錶廠時,大門裡的露天電影都散場了,小芳隱約聽見一個工人叔叔偶然說道:「九點半了!」
他們四個又跑出了五里路,眼前出現了岔路口時,他們才停止了腳步。路邊是壘在一起的大木頭,木頭上的積雪也有一寸厚,看着到處是冰天雪地的曠野,他們四個小孩不停地用哈出的氣暖着手心手背,用不停跳動的雙腳給身體補充熱量。十一點時,從西邊的岔路出現了一輛架子車,他們喜出望外,感覺四五十里的路沒有白走,然而,是田軍、田孝的車子從他們幾個人的面前一閃而過,並神秘地說道:「我倆拉的糧,那倆拉的肉包子!還遠着哩,你們見不了,往回走,不用接。」
大虎說道:「哄誰哩,接不上,聽你的話給你拉?想得美!」
還沒等大虎說完,田軍、田孝和架子車已經走遠了,冰涼的木頭上成了四個小孩的獨立空間,也是他們接糧唯一能滯留的地點。他們不敢走遠,怕錯過時機;他們不敢離開,怕走丟任意一個。深夜的寒風無視他們的存在,雪花還是順着風的方向飄飄灑灑,此時的每分每秒對他們來說都是難熬的,此時四個小孩連小睡一會的資格都沒有,甚至連眨眼的機會也沒有,只有睜大眼睛瞅着空曠的夜色。黑夜裡,他們連路過的一隻野貓都不敢錯過,那一刻,小芳懂得了米麵的寶貴,麩皮的甘甜。恰逢木材公司的看大門爺爺出來關大門時,看見了木頭上的他們,便隨口問道:「做啥的,都十一點半了,還弄啥哩?」
老爺爺見沒人理他,走近一看,才發現他們幾個都是孩子,便耐心地像數落自己孩子一樣訓導他們:「又是在屋裡偷懶來,怕挨打?快回去,狼多很!夜不歸宿大人着急。」
老爺爺說了很多話,他們幾個都一聲不哼,都怕說漏了嘴,買的糧會被沒收的。小芳出於禮貌說道:「爺爺,你關門,我一會就回去,我屋近得很。」
老爺爺聽小芳這麼一說,才放心地轉過身走進大門,在老爺爺關上第二扇大門時,還有點不放心地催促他們快回家。 功夫不負稚嫩的童心,終於幾聲吱呦吱呦的聲音向他們等待的地方傳來,小芳第一個跳下木頭,拍了拍笨笨哥,比劃着說道:「咱爸回來了!」
又對大虎喊道:「我爸回來了!」
大虎和永安的弟弟永倉頓時都高興地看到兩輛架子車一前一後地從他們眼前走過。小芳大聲叫道:「爸!」
兩個架子車四個拉車人同時聽見黑夜里傳來一聲震耳的喊聲,又看見從未走出過山區的四個毛頭孩子,還跑過了縣城,便激動萬分,程有良說道:「咱買點糧,擔驚受怕了一路,今年爭取多買肥料多打些糧,不然大人受罪,娃們都跟着遭殃!」
鐵匠叔說道:「有良哥,咱彎彎繞繞地走了上千里路,沒吃好,沒睡好,這會到咱的地方了,尋個旅店睡會覺!」 「後半夜了,誰敢給咱開門,往回走,五六天都沒洗臉,臉髒得像燒炭客,回去好好洗把熱水臉,明天睡到咱炕上,睡個三天三夜。」
程有良說完話,給笨笨的肩膀套上了麻繩。還不忘對小芳說道:「爸給咱還買了七十斤麥子,回去能吃白饃了!」 架子車沒讓小芳出力,小芳只是帶着程有良「前頭走,跑快些,把炕燒熱!」的囑咐,一個人輕輕鬆鬆順着來時的路快步往家趕。[1]
作者簡介
姚水葉(女),陝西西安人,於一九七八年畢業於太乙宮中學,以耕農、養殖為生,更愛文學,喜歡用筆寫方式向讀者傳遞善良,傳遞親身體會過的人間美德,歌頌祖國的大好河山,對生活抱以崇高的嚮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