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来福(龚保彦)
作品欣赏
少年来福
天还没亮,来福就醒了,他摸了摸枕头边放着的那本数学书,又看了看睡房东墙上被夜色涂抹得漆黑的窗户,就从被窝里坐起来。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把院坝下了个精湿,一缕缕湿凉的风从门缝吹进来,屋子里凉冰冰的。
屋檐水还在嘀嗒嘀嗒往檐沟里落着,发出一种空灵青脆的响声。院坝边几丛被风刮折的竹子,像打了败仗负伤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伤病员,枝叶溅满脏兮兮的泥水。
谁家的狗在村子东头汪汪大叫了几声,打破黎明前的寂静。
来福昨天后晌在黑虎崖后头金牛山上坡地里挖了整整一下午红薯,累得全身几乎都散了架,昨天晚上躺在床上,头一挨枕头就呼呼睡着了。今天早晨他本来很瞌睡,还应该再好好睡一会儿的。但他刚才做了一个恶梦,梦见自己在南方打工的母亲从一个建筑工地高高的脚手架上摔下来,摔得脑浆迸裂,头破血流,双眼紧闭,不省人事。许多陌生人围着她,惊骇地大呼小叫。来福被呼叫声惊醒了,醒来后一身冷汗,惊慌地在黑夜中睁大两只干涩滞重的眼睛四处察看,并一声声大声喊叫着娘,娘,娘,娘……喊叫了一阵不见娘回应,来福才晓得自己是在做梦。
来福的喊叫声吵醒了睡在隔壁睡房里连日来重病缠身的奶奶。
老人一阵咳嗽后问来福,来福,来福,天还没亮你喊叫啥哩?
来福定定坐在暖和的被窝里回答,奶奶,你快好好睡觉吧!我没喊叫啥。
奶奶又问,没喊叫啥哪来你那么大的声音?
为人一向诚实的来福这才说了实话,奶奶,我刚才做了一个恶梦。
奶奶进一步问,做了一个啥恶梦?
来福不愿意向刚遭受了丧子之痛、身体现在很不好的奶奶说出梦里不吉利的事情,就撒了个谎说,梦见一条大黑蛇咬了我一口。
来福的父亲喜元,本来是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可今年才满三十四岁就死去了。
原因是,三年前,喜元以家里三间房作抵押,从武人镇信用社贷了四万元款,高高兴兴跟妻子玉兰去汉水城里买了一辆小四轮拖拉机回来跑运输。一家人本指望这辆浑身鲜红、跑起路来突突直叫的家伙给家里带来好运,挣来大把大把钱,好改变改变家里目前穷困的光景。可拖拉机买回家来才一个半月,喜元就出事了。
那天,喜元应山那边吴家坪一户修房的人家之邀,开着拖拉机去黑虎崖东边采石场给那家人拉石头。天刚下过雨,刀背一样耸立在山梁上的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的山路滑溜不堪。喜元开着装了满满一车石头的拖拉机正往山下走着,在一个急拐弯的地方,拖拉机前轮忽然不慎往路坎儿下一滑,喜元还没来得及刹车,就连人带车翻进路边十几丈深的一道干沟。等闻讯赶来的人们把拖拉机和人从干沟里搭救上来,拖拉机已摔得七扭八歪,成了一堆一点儿用处也没有的废铁。喜元却还有一丝气息。经医院抢救,喜元虽然勉强活过来了,但因伤势过重,成了一个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的废人。为了及早治好丈夫的病,挽救丈夫年轻的生命。接下来的两年多时间里,妻子玉兰跑遍了山里山外每一家亲戚,向他们说着好话、赔着笑脸借钱为丈夫看病。尽管她费尽心机,用尽力气,丈夫还是在两三个月前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不幸去世。这样一来,家里就欠下信用社和亲戚们一大堆债。为了还债,埋葬完丈夫不久,玉兰就只身匆匆忙忙一人离开这位于秦巴山区贫困之地的家乡,去汉水城里搭乘一列火车,去了遥远的南方一座城市打工。
母亲一走,家里就只剩下来福和奶奶婆孙两人。
起初一些日子里,来福还能和村里其他孩子一样,依旧天天高高兴兴背着书包去学校上学。可自一入秋,随着田地里各种庄稼的陆续成熟,再加之奶奶因父亲英年早逝生气过度,经常得病躺在床上没人照顾,来福就只好辍学在家。一是每天早出晚归在田间地头、山峦坡梁上手脚不停地忙乎着收割水稻,包谷,黄豆,芝麻,红薯;二是给成天趟在床上的奶奶端茶倒水,熬药做饭。
来福今年十二岁,正上小学六年级。由于他天资聪颖,再加上勤奋好学,学习成绩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如今他虽然不能去学校上学了,但他并没有死去那颗读书求学多学文化知识的心。所以在家里无论干完什么活儿,只要有一点儿空闲时间,他就把学校发给他的那两本心爱的数学和语文课本拿出来看,像一只叮在花朵上专注而又忘情地吮吸花蜜的小蜜蜂似的,如饥似渴地学着上面的科学文化知识。
天麻麻亮,鸡叫声东一声西一声在村子里响着,来福就起了床。
他先去奶奶睡房问了一声奶奶想不想喝水,然后又去柴房往厨房灶门前抱了一些柴禾,接下来就用扁担挑着两只塑料水桶,踩着院坝和村道里没过脚踝的烂泥,往村外水井走去。
才出村口,他就迎面碰上胳肢窝里夹了一叠厚厚的教案,穿着一双绿色高筒雨鞋,正急急忙忙往学校走的邻村的小刘老师。
小刘老师是来福的班主任,也是来福的数学老师,她对来福在数学方面表现出来的天分十分赏识。经常鼓励来福好好学习,将来高中毕业报考清华大学有名的数理专业。今天一见挑着一担水桶的来福,她就吃惊地睁大一双圆圆的眼睛,望着他矮小瘦弱的身材问,来福,你这幺小就去挑水,你家大人呢?
小刘老师并不知道来福家现在的具体情况。她只知道来福已有好些日子没来学校上学了。
因为在这一带山区里,像来福这样因家里这样那样原因中途突然辍学回家的学生很多,所以老师们对哪个学生哪一天不来学校上学已习以为常,并不惊奇。
来福有些不好意思地低着头,神情颇为沮丧地小声对小刘老师说,我爹不在了,我娘去南方打工去了,家里只留下我和奶奶,田地里的庄稼活儿没人干,奶奶又经常有病卧床不起……
小刘老师终于明白了,好一会儿都陷入深深的沉思,但她无力改变他家里目前的一切,只好心情十分沉重无奈地用手摸了摸来福头发乱糟糟的脑袋,叹了一口气,表示自己深深的理解和同情。
过了一会儿,小刘老师关切地问,来福,那你不打算明年考初中了?
来福被太阳晒得焦黑的小脸上立即勉强挤出几丝笑容,抬起头望着小刘老师说,想考,刘老师。
小刘老师又问,既然想考,如今你又去不了学校,成天在家干活,拉下那么多课程咋办?
来福立即脸上充满自信地给小刘老师解释,现在我虽然去不了学校,但我并没有中断学习,在家干完活只要一有空我就看书。如今,语文和数学两门课许多内容我都自学过了,里面的问题也都弄明白了。只要我娘明年夏天回来,奶奶和田地里的庄稼有人照看,我就去学校找您报名参加升学考试。
小刘老师深深被这个虽然身处逆境,但非常懂事而又求知欲强烈的孩子所打动,鼻子里骤然有点儿发酸,眼睛眨巴眨巴,闪着湿湿的泪花。 [1]
作者简介
龚保彦,男,作家,陕西省汉中市南郑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