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流水帶走光陰(楊秀廷)
作品欣賞
小寒:流水帶走光陰
江流緩急處,山水有清音。
小寒來臨,己亥年的時序到了一年之中最冷的時節,湘黔邊界的清水江畔,卻是日暖風輕,山明水碧。早上太陽露出迷濛的輪廓,薄薄的冬陽,照着坐西朝東的山寨甘烏蒼蒼古樹間一棟棟農家木樓,慢慢地,隨着雲開霧散,空氣中流動着和暖的氣息。中午下了一陣零星小雨,隨後放晴,陽光雀躍,恣肆潑灑,天地之間,煦暖如春。
六百年前,山間林壑炊煙起,竹籬草木共生息,甘烏苗寨的人文故事由此鋪開。
一
甘烏苗寨隸屬貴州省錦屏縣平略鎮,雄踞清水江西北岸八洋河注入清水江的曲折彎環之處,形如臥獅,古稱「獅子望江」。甘烏村現有九十八戶三百八十多人,老寨、河邊、烏雲寶、卑培坳、從挽、也祥六個相對隔開的自然寨隱藏在古樹叢中,從河對面望去,看不見村寨房舍。村寨內,兩三人合抱的大樹比比皆是。寨腳至清水江邊是一片五十多畝的闊葉林,古樹蒼勁挺拔,鬱鬱蔥蔥,遮天蔽日,形成一道天然的綠色屏障,主要有楓樹、香樟、青岡、茅栗、櫸木、楠木、紅豆杉等,樹下和樹上長有蘭等各種喜陰花草,也是鳥雀、松鼠的樂園。信步其間,林濤洗耳,山色入懷,神清氣爽。
山寨里六條青石板路,縱橫交錯,老寨的古街巷中,方石砌就的一座座老屋基石牆上,藤蔓牽織,青苔蒼蒼,歲月攀援的形象立體而生動。一條青石板古道,引領我走到甘烏老寨邊一道山腰上的「怡心亭」,亭門有一聯:「千片紅葉半坡樹;一彎明月滿亭風。」筆力古拙,語言明白曉暢卻寓意深幽,簡樸中見深意,尋常處生奇景,既得山水旨趣,又潤古風遺韻。亭旁古楓環護,山風襲來,落葉簌簌。大自然的清音與妙趣,讓人在聆聽中獲得怡寧與安享。
「怡心亭」下的山灣里,村民范述超家門前的一叢映山紅上,紅花滿枝,在陽光里舒展着一種鮮活的燦爛。六十歲的女主人龍春滿說,屋後都是古樹,總覺得多了些山氣和草木氣,栽這蔸花樹十多年,每年農曆十一月開花,直到第二年農曆二月,花一開,山灣里就熱鬧得多了,像新添了一個守家的伴。說話間,她家養的二三十隻鴨子正嘎嘎叫着走過花樹下,往路坎下的池塘覓食。
我路過寨頭的范述旺家門前時,也遇見一樹花開,那是雍容奔放的山茶花,紅艷的花朵簇擁着,累累紛披,與下午的陽光一道,晴暖了山村冬日裡的一抹光陰,也照亮了那個小小的農家院子。院子裡的三張四方桌上,攤曬着還散發新鮮氣味的蘿蔔絲。門上掛着鐵鎖,卻有那些盛開的山茶花熱情地招呼着我,這樣的盛情,動感卻無聲。大自然的花花朵朵,開在日常與時間深處,每一縷陽光,都知道它們開放的模樣,也知道只有開放和凋落才是花朵一生的修習。山茶樹下的台階上,樹影斑駁,落紅繽紛,安然,自在,像極了一段被塵世遺忘了的靜美時光。
二
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老寨古宅基的小山頭,是一個養眼馳目的好去處,得山水清氣,匯清江大觀。菜園、樹林、清水江、河對岸的村舍、天邊的山巒,由近而遠,像是隨意放置,卻又諧和關聯,在冬日的陽光下,呈現出一幅宏闊澄明的晴柔之景。
深冬的自然界深懷收藏之勢,此時的境界卻是放達的。正如宋代詩人陸游在《十二月八日步至西村》中所描繪「更覺江村節物新」的景象:「臘月風和意已春,時因散策過吾鄰。草煙漠漠柴門裡,牛跡重重野水濱。」
時間的疆域,被節氣圈圍出無形的邊界。小寒時節,舊歲近暮,新春將臨。按公曆來算,小寒是每年的第一個節氣,從農曆來看,小寒是二十四節氣中的倒數第二個,已進入一個季節輪迴的尾聲。人們身體的磁場裡,又有一些思緒被這個節氣喚醒。
青絲白髮,逝水如斯,這個時節,簪在這個山村和人們心上的,又是怎樣的等待和期許?
在時光的眷顧中,這個村莊的山水草木和留守的人們,盤在心底一年的等待,有的已經在歸鄉遊子陸陸續續走進山寨的腳步聲中聽到了回應,得到了釋放,但是,更多的期盼與守候,掙扎與嘆息,於不同的人生際遇里,悄悄隱藏着各自的憂歡。
渡工老范,每年春節後就把一撥一撥年輕人渡到對岸,看他們登上奔往天南地北的車子,愈行愈遠。到了臘月,他又從對岸把一撥一撥的年輕人,接到甘烏寨腳山林下的碼頭,看他們一步一步走上石板街,走進古樹掩映的山寨里。雖然他不善言辭,但他記得春上哪個日子村寨里出去的人最多,記得哪年年底誰家的姑娘後生來得最晚,他總是把這份送往迎來的喜悅寫在臉上。
那隻渡船,在塵世的俗常里,渡來渡去,連接起一個水邊山寨生生不息的希望與思念。渡口,在日月天地的表意空間裡,是此在,也是他鄉。
山村里沉積了太多的安靜,剛進村子,我就被村民范述林劈柴的聲音吸引過去。他劈好的柴禾,已經碼成了一方兩米多長近一米高的柴垛。「孩子們就要回來過年,得準備準備。辛苦一年,不能虧待家人。」年屆六旬的他,扳起指頭,笑着一五一十講起了年貨計劃:買一頭豬來殺,燒兩鍋米酒,打兩槽糍粑……
我在菜地邊的一戶農家遇到一位七十二歲的范姓老人,他有恙在身,他的妻子也是體弱多病。老人的妻子趁着天氣晴好,把孩子們的被褥全部拆洗。門前空地的水龍頭邊,浸泡着三大盆衣物,她正吃力地用洗衣刷刷一件被套。
老人說已經多次在電話里催在外務工的孩子們回家過年,但是直到現在,還沒有一個外出的家人確定回來。講到這裡,老人的臉上掠過一絲憂傷。他氣喘吁吁地爬上自家木樓的二樓,扶着樓梯頭的欄杆,向江對岸望去。其實老人已是眼力不濟,下面隔着幾塊菜地的樹林也看不清。過路的一位村民說,這幾天,老人每天都這樣。
對於在外謀生的人來說,有家回、有人等、有人愛,這樣的幸福卑微卻深情。但是,當回家這個再平常不過的心念,一次次從為了家人活得好一些而不得不漂泊異鄉掙命般勞碌的親人布滿老繭的指縫間漏掉的時候,那份本來就已經低到塵埃里的幸福期待,忽然間變成了一種無言的奢望,一種心靈的疼痛。
鄉村里,這樣的等待寂寞而漫長,不知道有多少老人,把思念等得痛了,把鄉愁等得麻木了,他們等着等着,把日子等老了,有一天,也悄無聲息地把自己等沒了。就像風捎走一朵雲,吹落一片樹葉,就像寨腳的清江水,靜靜帶走光陰……
每一個凡俗的日子,都鋪展着塵世的去路與歸程。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里說:「任何一樣東西,你渴望擁有它,它就盛開。一旦你擁有它,它就凋謝。」鄉村的故事裡,常常有一些濃得化不開、痛得忘不掉的思緒,鉚接在記憶的某個橋段,很牢,也很沉。
三
歷史與秩序,總是在日升月落中,不緊不慢地講述天地與人的故事。
甘烏在清代是清水江畔的一塊「飛地」,屬黎平府中林驗洞長官司管轄的村寨,中林(今錦屏縣鍾靈鄉鍾靈村)與驗洞(今錦屏縣彥洞鄉彥洞村)相距百里,且都不在清水江邊,而甘烏又融合在清水江中下遊民間團練組織「三營」的二十多個村寨之中。一方面是官府治理的鞭長莫及,一方面是被民間力量的滾滾洪流裹挾,自律,讓甘烏走過了清水江發展史上那一段誰也不能置身事外的歷史溝壑。
甘烏地處江濱,與林木比鄰,村民較早參與清水江木材貿易,同時自覺地運用規約進行管理。至清代乾隆時期,甘烏興盛一時,民戶達兩百餘戶,寨上開設店鋪,買賣木商經常出入,成為清水江沿岸繼茅坪、王寨、卦治三個木材貿易碼頭之後的少數幾個富庶村寨之一,有「金甘烏」之稱。村人踴躍捐銀捐田,置義渡,拓古道,修石板街,新鑿井泉,范、楊、劉、李等姓氏和睦相處。清代同治六年(1867年)張秀眉的隊伍在甘烏一帶與三營團練發生戰鬥,寨子橫遭兵劫,民心動亂,楊、劉、李姓外遷,只剩范姓三十餘戶。當時的困境,可見一斑。
這是一個經受滄桑離亂,卻深懷自律的村莊。
甘烏村人歷來對山林護理精心,形成很多村規民約,現寨中保存有一通刊立於民國壬子年(1912年)旨在造林護林的《公議條規》古碑,是目前在清水江流域發現的規定最為具體周到的林業生產管理制度。碑文指出:「我等地方,山多田少,出產甚難,惟賴山坡栽植杉木為營生之本,樹藝五穀作養命之源。夫如是杉木之不可不栽,則財自有恆足之望耳。」「凡地方荒山之未植種者,務使其種,山之未開者必使其開。異日栽植杉木成林,而我村將來樂飽食暖衣之歡,免致患有凍有餒之嘆。」並列十條規約,闔寨嚴格遵守。
-議:凡地方公山,其有股之戶不許誰人賣出。如有暗賣,其買主不得管業。
-議:我山老蔸一概滅除,日後不准任何人強認。
-議:凡有開山栽木,務必先立佃字合同,然後准開。如無佃字,栽手無分。
-議:栽杉成林,四六均分,土主占四股,栽手占六股。其有栽手蒿(薅)修成林,土栽商議出售。
-議:木植長大,砍伐下河,出山關山。其有腳木不得再爭。
-議:木植下江,每株正木應上江銀捌厘,毛木肆厘。必要先兌江銀,方許放木。
-議:誰人砍伐木植下河,根頭不得瞞昧沖江,日後察出,公罰。
-議:放木夫力錢,每掛至毛坪(茅坪)工錢壹百肆拾文,王寨壹百貳拾,掛(卦)治壹佰文。
-議:我等地方全賴杉茶營生,不准縱火毀壞山林,察出,公罰。
-議:不准亂砍杉木。如不系自栽之山,盜砍林木者,公罰。
大漢中華民國壬子年拾月拾伍日
歷史的情懷在這裡得到了呵護和傳承。這一份規約,植根於這片鄉土,對林業生產、管護和貿易各個環節都作了明確的規定,凝聚着社區民眾的共同道德、情感、精神和價值觀念,具有很強的規範性和約束性,不僅在實現自我教化、矛盾化解、公共事務管理等方面發揮着重要作用,更是在清水江林區的經濟發展模式上作了積極的探索。這樣的自律一脈相承,雖然古碑已經落滿時間的塵埃,但熔鑄其間的精神氣象熠熠生輝。比如寨前的風景林,古來村民以此為佑護村寨之神靈載體,嚴禁砍伐,即便有古樹自然乾枯倒伏,也只能任其腐朽山間。曾有一新來媳婦無意中到林間揀幾根干枝欲當柴燒,寨老發現後,按規約予重罰。
世易時移,人事代謝,隱藏在古碑後面匡正民風的奧義與生存之道,鄉土記憶的守望,依舊浸潤和影響人心。正是這樣的自律和自省,讓甘烏人認識到山林不僅是生計來源,更是山水靈氣的福緣所依,一代代甘烏人,對山林的愛,深入靈魂。
四
山水不語,自成傳說。一個有故事的地方,總有它讓人着迷的靈魂長相。對於甘烏來說,那就是她不斷出新的村寨故事。
甘烏寨腳的老渡口,見證了清水江木材時代的風雲變幻。流淌不息的清水江,像一位歷史老人訴說曾經的滄桑往事。而今的甘烏村,修通了旅遊公路,新建了村辦公樓、衛生室、文化廣場、議事長廊、戲台、涼亭、風雨橋、景區步道、停車場、污水處理管網等。產業發展上,引進了紅心柚、西瓜、秋葵,還拉通了兩公里產業路,開辦起農家樂。流水帶走光陰,光陰留下腳印。這個古老的村寨,在時光的濯洗與加持中,水木清華,風壤依舊。
腳步繾綣,風過林間,炊煙從木樓中飄出,不覺已是黃昏臨近,臘月十二的月亮已經爬上江對面的東山山頂。
我從老寨的古石板街穿過門樓往下走,準備由老渡口乘船過江。走到安放清代乾隆、嘉慶時期義渡碑等古碑的平台,我停下腳步,透過樹林間往山腳下的江面望去,江水澄碧,晚風淺淺,一篷小船正由江對面悠悠划過來,青峰倒影與彎彎月影在水中輕輕蕩漾…… [1]
作者簡介
楊秀廷,貴州省錦屏縣委政研室原主任,貴州省作協會員,2022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魯迅文學院第二期少數民族文學創作培訓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