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詩》(鍾叔河)
作品欣賞
學《詩》
學《詩》的經過
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
《論語·陽貨》這一節,是孔子對《詩》的評價,也是孔子對「小子」們的期待。作為「小子」的我,對之卻只有慚愧。
「七七」抗戰軍興打破了在長沙進小學的夢,六歲的我被送回湘北山村老家。方圓十餘里內,只有教《三字經》和《包舉雜字》的村學,讀書人家不會送子弟去。於是耽擱些時後,便讓我到同時避難在鄉的李洞庭先生家去學《詩》。
李先生的詩文都有名,當過何鍵的秘書,解放後被聘為文史研究館員,可稱名師,但他卻確實未能引起我學《詩》的興趣。本來我從小便對鳥獸草木的事情好奇,他卻連「關關雎鳩」是什麼鳥都不說,只大講其「后妃之德」,這豈是連男女之別都搞不清的幼童所能了解的呢?一味地要求死記硬背,更使我產生反感,覺得什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還不如看牛伢子唱的「人之初,摸泥鰍;性本善,捉黃鱔;狗不叫,打起叫」有趣。
李先生是進過「優級師範」的老秀才,更可能是礙着和我家的「世誼」,並不打學生。為了拉住我不去跟看牛伢子玩,他真費了不少心,「君子惡居下流」不知對我說過多少遍,但終於還是「孺子不可教也」,便對父親說,「世兄聰明有餘,沉潛不足,還是以送進學堂略加拘束為好」,叫我不要再去了。學《詩》學了小半年,匆匆點完《國風》,《小雅》只開了一個頭,便告結束了。
既為名師所棄,又有長輩管着,無法去從牧牛兒游,只好每天若干時坐進自家書房「用功」。我究竟也還不是那樣的不可教,從長沙帶回來的讀本和課外書,有些還是願意讀的。當「雞兔同籠」把我搞得頭昏腦漲時,有時也拿起堆在旁邊方桌上的《毛詩》誦讀幾頁,作為調劑。沒有李先生那口巴陵話在耳旁灌着,自己讀起來還順口些,漸漸居然有了些興趣。
《豳風·七月》八章,章十一句,篇幅最長,我卻最常讀它,最早能夠背誦。這卻全不是由於督責,而是它的音調鏗鏘,節奏明快,讀來似乎有種快感,故並不覺苦。「四月秀葽,五月鳴蜩,八月其獲,十月隕蘀」,和當時農村生活還相仿佛。「晝爾於茅,宵爾索綯」,與冬日所見農民白天上山,砍了茅草捆起一擔擔挑回來,晚上在堂屋裡用松光照明,將茅草攙稻草搓成繩索或編成草鞋,情形更是一模一樣。「綯」,鄭箋雲,絞也,平江話則只指用繩索系牛羊。古今語演變小孩不能究其異,卻能識其同,亦足以滿足好奇心。尤其是「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這幾句,一步一步越來越近,頗有動感。而舊家牆外便是田野,蚱蜢子踢腿紡織娘扇翅膀,是捉在手裡見慣了的。七月秋風起後到草叢中抓蟋蟀,再冷則野外漸難尋覓,「灶趨趨」接着便在屋裡登場了。這些都是鄉下兒童遊戲的重要內容,《七月》寫的正是這活生生的情景,一旦明白了,自然覺得親切。還有「十月獲稻,為此春酒」,讀到這兒往往便會想起年頭各家各戶「辦春酒」的情形,這在平江鄉下是極普遍的習俗,淪陷時期亦是如此。平常主要以紅薯充食的人家,到春月也要殺一隻雞,砍幾斤肉,弄一尾魚,加上豆腐百葉干菌干筍,當然更少不了自家蒸的谷酒,邀親鄰聚一餐。今天你請我,明天我請你,等於集體改善十天半個月的伙食,補充一點長年作苦的體力。我雖出舊家,亦早成寒素,大魚大肉等閒不容易吃到,這時便可代表不在家的父兄列席去大嚼幾回,迄今思之猶有餘味,八九歲時當然更不禁口水滿腔。
作者簡介
鍾叔河,品詩文網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