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親在遠方(崔子美)
作品欣賞
娘親在遠方
共和國成立的禮炮聲在天安門廣場上響過,天下太平,社會有序,母親遂做出了回娘家的決定。在過去的七年間,舅舅犧牲在了抗日前線,大姨已經遠嫁關中農村,母親流落在子午嶺下的小城,親人間的音訊被戰亂所阻斷,生死不知兩茫茫,是否依舊在人間?
母親非常急切,想念四百里外的外婆,她要獨自回娘家。
那時候,母親雖然參加了工作,只有配給的小米,沒有薪金,只好抹下尚能值錢的銀手鐲,拿到私人商鋪里交換了棉布,給外爺外婆做了兩套衣裳,遂告了假,背上薄被子,帶了乾糧,拄了木棍,朝外婆家翻山越嶺而去!母親是勇敢的,母親是決絕的,不怕路途遙遠,不怕遭遇狼群,不怕村莊惡狗,也不怕遭遇歹人。有時一個人在山路上走,有時尾隨着馱隊走,有時和行人結伴走。
白天雙腳不停,風裡雨里也不耽誤。疲憊中撐着雙腿走,渴了飲幾口溪水,餓了啃幾嘴乾糧。夜裡借宿在人家的冷窯里或者棚圈下,甚至點着篝火睡在荒野大樹下,四百多里路程走了六天,直走得雙腳血泡,蓬頭垢面,黃昏時分推開外婆家的門,顫顫地叫了一聲:媽!母子倆驚愕地撲在一起號啕大哭。歷經戰亂,都還活着;歲月滄桑,心還念着。
外婆家臨近黃河,住兩孔土窯,種幾畝薄田,平時吃着又澀又稀的高粱黍飯,夾煮些白菜和洋芋疙瘩才能綿和地咀嚼下咽。外爺年輕時學了打鐵手藝,整天在村口咣咣鐺鐺掄錘子,爐火中的烈焰將赤裸的胳膊烤得黑紅黑紅。梨花盛開了,他在鐵匠鋪子裡打農具;寒風攪着雪花飛舞時,他還在拉着呼呼的風箱忙碌。儘管這樣勤勞,還是吃上頓,沒下頓。
雖然家窮,外爺外婆卻明事理,沒有纏裹母親的雙腳,還供養母親讀完了女子師範。當說媒提親的人蜜蜂一樣相繼撲來,外爺外婆不為巨額彩禮錢動心,堅決反對包辦婚姻,而是讓女兒自由地去選擇愛情。在頻繁的抗日活動中,母親與國民黨軍中的父親結為伉儷,結婚後母親才知道父親是秘密的共產黨人,潛伏國民黨軍中。儘管父親掙軍餉,母親依然省吃儉用,將節餘的錢補貼給外婆家。沒幾年,母親隨父親調任他鄉;又幾年,父親以通共嫌疑被國民黨中統局押入監獄,終因缺少證據而保外就醫。面對白色恐怖,父親攜家小奔回了解放區,落腳在陝甘交界處的故鄉,也距離外婆家更遠了。
無論怎樣顛沛流離,母親心裡總是裝着娘親。
這次,母親徒步回到外婆家,住了半個月,清掃窯洞,拆洗被褥,推磙碾磨,儘自己的能力干最多的家務,為的是給年過花甲的老人多一份體貼。母親回娘家的消息迅速傳開,叔伯舅舅和姨姨攆來相看,過去的同學也趕來牽手唏噓。抗戰和內戰,讓多少人杳無音信、魂斷他鄉。
之後,母親和外婆家的聯繫通過新設立的郵局連接起來,或給外婆家書信,或是零碎匯款,不間斷地關懷着外婆。然而,好景不長,「反右」運動打倒了大批文化人,又開始精簡所謂的異己分子,父親和母親因歷史不清,被清理出革命隊伍,沒有了職業、沒有了工資、沒有了生活保障,家庭陷入了沒有依託的困境。糧食從哪裡來?吃飯問題如何解決呢?生存的活路在何方呢?母親堅定地說:為了孩子們,絕不能淪為乞丐,再苦再難也不能趴下!
冬寒時,父親帶着可以幹活的哥哥,到十里路外的梢山砍柴,聞雞而往,又披星而歸,將乾柴背到小城戲樓下變賣;母親則到附近的山上打槐樹籽,去皮晾乾,繳到供銷社換錢。春天裡,父親和別人一起在石崖上炸石頭,母親就在大路邊的平坦處拌泥制土坯,雙手皸裂,血珠流淌,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為生存堅韌地拚命。
挺過了最艱難的幾年,靠維持生計的活兒勉強糊口,把委屈的心志磨結實了,漸漸地母親能在幾個月里擠出三兩塊錢寄給外婆。那時候的三塊錢很了不得,能買一丈藍布,或者買二十斤粗面,花一毛錢就可以到國營飯館裡吃一碗香噴噴的粉湯。
不久,母親想娘家了,帶着五歲的我,乘坐大卡車離開縣城。到地區車站轉乘時,工作人員和出行的旅客異常多,一天一夜地排隊買票,硬是坐上了貨運卡車。模糊地記得,外婆家住在半山坡上,院子裡一排紅漾漾的牽牛花爬滿了籬笆,花兒比我的拳頭還大,開得格外艷麗。外爺個子高,駝了背,吭吭哧哧地喘,用鐵齒一樣的手摸我的頭,掛疼了我的頭髮。外婆瘦小,面目慈祥,張開豁牙的嘴喚我的乳名,皴裂的手不停地撩起黑色衣襟揩眼淚。外婆家的土窯不大,一盤小炕,一個鍋灶,地上擺着一堆金色南瓜。
那次,母親心裡很苦,自己的生活幾乎崩潰,不能接外爺外婆一起生活,有個疾病誰伺候照顧呢。外爺外婆說:他們已經是生產隊的五保戶了,不愁吃飯問題,村裡的戶家侄男侄女也會關心的。還叮囑母親說:你五個孩子,拖累大,缺衣少吃,日子清苦,多照顧好自己!離開的那天,外婆和外爺把我們送到了石子公路上,攔住了一輛過路的卡車。這時,母親的眼淚在大風中一串又一串地飛,發出了傷心的哭泣聲,生生地扯住我的手,和她一起跪在大路上,給外爺外婆深深地磕了三個頭。也許那是無法報答的分離,也許那就是殘酷的訣別……
回到小縣城的時候,母親領着我們挖苦菜、打野杏、撿菜葉、捕蝗蟲……家裡實在是窮呀,幾次揭不開鍋,父親母親餓腫了。那年的春節,家裡只有一根豬尾巴,你咬一點點,我哷一絲絲,他喫一丁丁,最後剁碎了拌在青鹽土豆鍋里,湊合着過了個大年夜。
後來家裡收到了一封信,是一年前寄出的信,外婆托人寫的,信里說:外爺去世了,族親幫忙安葬在山上。外婆摸黑過日子,沒錢買點燈的煤油和止疼片……母親看完信,哭了一夜,外爺去了,外婆又處於困境。第二天,母親找到當幹部的學生,借了五塊錢,讓嫂子趕緊寄過去,自己忙忙地打工走了。半年後,嫂子才愧疚地鼓起勇氣告訴母親,寄給外婆的錢在郵局被賊偷了,沒能寄出去。聽到這話,母親愣住了,一下就癱坐在灶火前的柴堆上,淚水流下來,喃喃地說:都怨我,為什麼不親自去郵寄呀,我媽七十多歲了天天摸黑,關節疼得沒錢買止痛片,我媽撫養我長大,連五塊錢都討不來嗎?
母親又向學生借了五塊錢,親自寄出去,一月後匯款被退回來,退款條上寫着:此人已去世。母親拿着退回的匯款條,放聲號啕,一遍一遍地罵自己,買了好多的紙錢,在大路畔上跪對外婆家的方向跪了一夜,蓬頭散發,眼圈黑了。那時候,我完全被母親所震撼,母親深愛着外婆。外婆是她生命的牽掛,外婆是照耀她的星辰!
此後,母親過了十年灰暗的生活,扛大包、剁藥材、打土坯,頭髮花白了,六十歲的時候還在下苦力。想不到的是,國家撥亂反正,母親的政治問題得以昭雪,按月有工資了,還領到一千元的象徵性補償。母親買肉買菜,做了一頓豐盛的家宴,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說:天終于晴朗了。又鄭重地宣布要回娘家料理外爺外婆的後事,而且拒絕了我們幾個兒子的陪伴。
按照陝北風俗,兒女要把去世的老人安葬在一起,才算完成了兒女的責任。母親回到娘家,選了一塊向陽的穴地,請年輕的族親出力開挖了墓室。她又到鎮子上定做了一大院紙火,雇了幾個挑夫,她扛着碩大的幡杆引路,一行人逶迤地十里路回到村莊。設靈堂、奏鼓樂、擺筵席,把外爺外婆安葬在一起,紙火的烈焰竄上半個天空,母親的哭泣使族親分外感慨:女兒也是兒!
母親返回家裡後,明顯消瘦了,很是沉默,似乎想着自己的心事,又把門前土路挖出了兩米寬的畦子。我問這是幹啥?母親從懷裡掏出來一包花籽,紅着眼圈,說:我媽喜歡大朵牽牛花,一直種在她的鹼畔上。咱家也種上吧,看見牽牛花兒紅漾漾地開,好像我媽還在人間……
此刻,我管控不了自己,潸然落淚。母親心裡太痛了,還在思念着娘![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