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一棵树(张桂林)
作品欣赏
好大一棵树
1
每当我路过柳园路、湖南路交叉路口,看到路口东北角的那棵梧桐树时,就会想起多年前那个秋天午后的情景。
1998年下半年,街道领导安排我负责南环路(现称湖南路)柳园段二次拓宽改造拆迁工作。路北罗村庄村十余户村民的房屋拆迁款拨付到位,道路红线内的房屋拆迁基本完成,村委报市道路拆迁指挥部批准,在村庄东北空地上也给拆迁户新划分了宅基地。有六户人家五间的正房按道路红线只拆除一部分,村委要求拆迁户必须拆除整座宅基上的房屋才能在新宅基地上建筑新房。可这几户在新宅基地建房的同时,又把道路红线外的残墙断壁搭建起来,安装门窗,里外粉刷,收拾成了门脸儿。干部群众对这几家违章搭建房屋意见很大,城管人员多次阻止无效。
一天下午,市道路拆迁建设指挥部组织力量要对南环路两侧新建违章建筑进行拆除。我接到通知后,和村干部一起赶紧挨家挨户做工作,劝他们搬出屋内的东西自行拆除违章建设的房屋。这几户可能也听到了风声,有的在自家的屋前空地观望,有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嘀嘀咕咕,对我们的劝说既不反驳,也不依从。
2
下午四点多钟,五六十余辆城建执法、公安的车队沿着做好路基的公路从西向东缓慢开来。有轿车、面包车、挎斗三轮、130轻型货车和铲车。一时间警灯闪烁,机器轰鸣,宣传车上的喇叭反复播诵关于集中整治违章建筑的通告。
车队在路边停下了。城管监察支队队长下了指挥车,我赶紧和村干部迎了上去。支队长面部黝黑,身材魁梧,一脸的严肃。他指着一辆铲车对我说:按照指挥部安排,今天清理拆除南环路两侧违章建筑,西段的湖西、古楼两个街道今天上午已完成拆除任务。拆除你们辖区的违章建筑,由你在铲车上指挥,从哪座房屋开始拆,拆到什么程度由你掌握……没人通知我指挥强拆,我也没有心理准备,这么大的事对我这样一个街道科室负责人来说犹如泰山压顶,顿感手足无措。
环顾四周,蹬三轮拉货的,走街串巷卖水果蔬菜的,在龙山旧货市场等活儿的,溜逛于城乡之间百无聊赖的,本村、邻村来看热闹的——这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二三百人,人挨人,人挤人。他们有站在瓦砾堆上的,有站在自行车货架上的,还有站在脚蹬三轮货斗里的,摇头晃脑,期待着一场大戏的上演。我知道每座房屋的背后都有老人孩子,都有兄弟姐妹,甚至亲朋好友做支撑、当后盾。被拆迁户磕头下跪,寻死觅活是常见的手段,暴力冲突也随时可能发生。
铲车司机在城管人员的引领下,轰鸣着开了过来,停在我的面前。我感觉周围这几百人的目光一下聚焦到了我的身上,已经没有了后退的余地。我登上铲车,心里暗想这个大马蜂窝,不捅也得捅了。
其实,这么浩大的场面和即将进行的拆迁与路口东北角的那棵梧桐树本来并无关系。
那棵碗口粗的树正悠闲地站在路口的东北角,像个无所事事的闲人。周围的树木砍掉后,经常散落在那些树木上的鸟都聚集在了这棵梧桐树上。这些鸟已习惯并且热爱上了这里的生存环境——它们熟知哪家房檐可以栖息,哪家院子里什么时间会流出淘米的水,哪家的狗温顺可以肆无忌惮地与之抢食儿,路西的粮油市场哪家门前经常散落黄灿灿的小米。这些鸟吃饱喝足之后,便一头扎进树冠,叽叽喳喳地一通鸟语。这棵树确实像个闲人,周身挂满了鸟笼子。
这棵树应该看到了南边路面上卷起的烟尘,看到了那轰隆隆怪兽一样的铲车一颠一颠的跑来。上次拆迁,这棵树躲过了一劫,眼前这阵势让它不寒而栗。树上的鸟不知道树的心事,鸟们只是感到下午树的枝叶比上午抖动的厉害,可是风和上午一样,都是弱弱的。树根急急地向深处扎了扎,尽力稳住树身。树根旁蚁穴里的蚂蚁感觉出了异常,它们磕磕碰碰土头土脸地钻出地面,一溜烟似的爬上树干。蚁们眼光短浅,周围发生了什么,根本看不到。树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令蚁们感到惶恐和不安,它们匆匆忙忙地爬上爬下,没有了往日的秩序。
可随着事情的发展,这棵树竟成了那个下午的一个见证者,并在以后的日子里让我多出了一份牵挂。
3
强拆是从东边那座房屋开始的。我伸手抓住铲车的登车扶手,右脚刚踏上铲车的一个蹬梯,左脚腕子就被房主两口子抱住了。他们虽然没有双膝落地,但却是个下跪的姿势。态度很明显,不是硬抗是哀求,由不得你动怒,或采取强硬措施。几个城管人员拉扯着他们夫妇俩,由于他们抱住我的腿不放,城管人员可能怕把我从铲车上拽下来,也没使出真力气。周围的人群开始有些骚动,喧闹声越来越高。
我当时想,绝不能让这对夫妇把我拉下铲车,丢人现眼是小事。如果他们得手,我被拉下铲车会大长他们的气焰,另外几户再掺和进来一起拦挡铲车,违章建筑不但拆不成,还可能出现暴力冲突。趁事态还没有激化升级,拆迁户家属还没出场,那几户拆迁户还在犹豫观望,不能再僵持下去,必须赶紧解决当前的危机。
我弯下腰,目光四下里扫了扫,压低声音说:“你拉我也没用,把我拉下去也没用。你看这阵势,我当家吗?”
男人说:“你跟他们说说,别拆了,我们自己拆。”
我说:“二三百口子的城管、公安干啥来了,你还不听我的呢,他们能听我的吗?”
男人问:“咋听你的。”
我说:“听我的,赶紧撒开手,抓紧去屋里搬东西。我先拆你的一间,你让村干部担保,保证天黑前自行拆除。你如果硬抗,我只能从东到西把所有该拆的房屋一律推平!你能挡住吗?挡不住!”
男人看了女人一眼,说:“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这对夫妇撒开了抱着我脚脖子的手,起身跑回屋子里,边搬东西,边大声央求村干部:“我们自己拆,你和他们说一下吧!我们自己拆!”
我对铲车的司机说:“拆哪间,听我的,说停,你就停!”我一指这座房子的西间,“先拆西边这间!”司机一加油门,铲车就“轰隆隆”地奔西边那间屋子开去。
这时,那几户人家也纷纷跑回自己的屋子,往外搬东西,五六个村干部也帮着忙乎。搬出来的都是些老旧的桌椅板凳、散乱床铺,还有水缸等杂物。
村干部跟着铲车为每一户担保说情。我掌握着每户拆平一间,再挑一间屋顶。边指挥铲车,边做户主的工作:“听我的,少拆点,不听我的,只能铲平!”在指挥部强大的攻势下,强拆工作进行的很顺利,我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4
这是西头最后一座房屋,铲车把西边的屋顶楼板挑落时,墙根下的一棵梧桐树猛然撞入了我的眼帘,如果铲车拆掉这间房屋,这棵树也会被推到折断。
此时,夕阳西下,众鸟回巢。一只只想在这棵树上休憩的鸟,纷纷折转方向,四处散去。
我喊住了司机,调转车头,拆除了这座房屋东头的一间。
我对这棵树有很深的印象。拆迁工作启动后,我和村干部开始入户做群众思想工作,做通一户丈量一户。当时正值盛夏,天气炎热难耐,我和村干部常在这棵树下乘凉小憩。清点地上附作物时,这棵树的补偿款归属引起了纠纷。
干部说这棵树在院墙以外,是集体栽种的,村民说虽然不在宅基上,树是他栽种的,双方僵持不下。拆迁中,小事往往酿成大的矛盾,影响工作进度。我和负责清点的同志商量,这棵树的补偿款多加二十元,归个人,树归集体,解决了争议。几天后,那些树都被户主伐掉了,唯有这棵树安然无恙,独成风景。
5
路口拐角是一处小广场,这棵树距离弯道路面四五米远,并不影响道路的施工。施工人员对这棵梧桐树应该是怀有和我一样的同情怜悯之心,在道路修通后它竟没受到丝毫的损伤。几年前,柳园路拓宽改造时,市政管理部门围绕这棵树垒砌了围台,进行了特殊的维护,它又躲过三四次管道铺设进行的挖掘施工。
这棵梧桐树冠无遮无拦,大枝纵横交错,小枝旁逸斜出,如垂天之云披绿挂翠,生机盎然。我的工作从城南街道调到城北街道,它竟成了我的一份牵挂。
夏季,桐花竟放,蜂蝶环绕,香飘数里;冬季,它虬枝挺立,淡定隐忍,独饮风雪。多年来,日子虽然忙忙碌碌,我也总会抽出时间探访它,靠近它,深情地拥抱它日益粗壮的躯干。于是,我便能听到那来自大地深处澎湃激荡的心音,感知宇宙自然的深邃博大和生命的力量,那浮躁虚妄,自馁彷徨便烟消云散了。
好大一棵树!它郁郁葱葱冠如华盖,已成为这座城市一道亮丽的风景。对于我,这棵树却承载了一段如火如荼的岁月,并庇护着一颗奔波疲惫的灵魂。 [1]
作者简介
张桂林,男,山东聊城人。1967年出生于吉林双辽,山东作家协会会员,东昌府区文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