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記（三）(高麗君)
作品欣賞
女孩記（三）
目送你進去，轉回身卻遇見你父親。他穿着一身新西裝，看起來非常精神，滿臉笑意。「老師啊，我一定要請你們吃飯的。我這女兒不知前輩子積了什麼德，遇見這麼好的人。你看，我最近家裡賣樹苗，實在騰不開身。再說，我老婆生了個小的，兒子啊！我現在得為兒子好好賺錢呢，得留一份大大的家業給他。不是我偏心，女兒這樣子，能考個學？考上了也供不起，供出來也是別人家一口人。我都打問好了，考試一結束，就託付表弟帶她去廣東。聽說那邊工資高得很，女娃娃更好找工作。我花錢請了客人家才答應帶她出去的。外面的世界多好，說不定這一出去，心就開了，也就天天不淨想讀書的事了，人就沒那麼死腦筋了。」
他滔滔不絕，神秘地湊過身來，「我在家裡已講過迷信了。廟裡說她是被生孝 ( 在本地，有孝在身的人輕則三天重則四十九天不准到別人家 ) 沖了。真是的，我家那傻女人啥都不懂，她娘家二嫂的媽死了，沒過七七四十九天，就跑來我家借東西，結果害得女子成這樣了。我花錢找人禳改了一下，人家說了，這娃娃還是個金命，能賺錢，老了還要靠她吃飯呢。我就說嘛，好好地讀書去了，怎麼會神經兮兮的，都怪那個老女人……」
我們聽着，誰也沒搭那個話題。「曉靜爸爸，下午考完，你記着接她回家。」你的班主任叮囑你爸。
「好好好，放心。你們忙你們的。我自己女兒我知道心疼。」他有些惱羞成怒。
我倆邊走邊嘀咕。「真沒有見過這樣的家長。這世上，啥人都有。」
「終於能睡個好覺了。這半年，我都熬老了，人老了，心老了。」
你班主任嘆息一聲，「但願能平平順順的。」
是啊！但願能平順。
電話鈴刺耳，我一骨碌爬起來，你班主任大聲嚷：「趕緊開車過來，帶我去找找曉靜，她找不到了。」
「不是她爸爸接嗎？」我一時反應不過來。
「她爸爸說沒接上，人找不到了。」
我們會合後，她氣得漲紅了臉，「這家長真不負責任，說好了他接的，結果到了六點半才給我電話，說孩子不見了。原來咱走後，他遇見了一個也接孩子的老鄉，便一起去棋牌室打牌了，出來後人家孩子在曉靜不見了。」「他到底一天操的啥，啥，啥心？」我氣得結巴起來。
我們邊走邊看。夕陽罩着大地，金光燦燦。高考完，店鋪的音樂也響起來了，分貝高得嚇人；飯店門口聚集着一群對答案說笑的學生，
家長們在一旁抽煙閒談。馬路上到處是輕鬆說笑的人。也是，這麼多天的艱辛努力，不管結果如何，積鬱多日的壓抑沉重煩悶壓力均一掃而光。如同一個盛大的節日，人們終於放鬆了。對高三的學生家長老師來說，今天真是個節日呢！
「這麼多人，哪裡去找？她父親呢？」
「說是準備報警。你說這人真是的，那麼大的女兒了，一點也不操心。都是天下做父母的，還真有不心疼子女的人。倒是咱這當老師的，當爹當媽操碎了心。一定在學校。」你班主任說。她是個慈母型的老師，對學生永遠像對自己的孩子，帶班經驗豐富，處理事情溫和，難怪家長都說，遇上這樣的班主任，真是福氣。
「這孩子真可憐。去年上海回來，醫生家人都說回家休養，她一聽，病更重了，成天要死要活要讀書。還是咱學校好，校長也說，我們不能為了減輕負擔，把麻煩和責任推到社會上去。學校就是教育人的地方，她愛讀書，就讓在班裡待着吧，不要出大問題就是。如果離開學校，恐怕她早都滿街瘋跑了。」你班主任在車上繼續說着。
一路堵車。我們在紅綠燈下各自沉默。世界總是慌慌張張叫囂呼喊，把人生目標樹立為高大上的詞語。殊不知，健康快樂的生活才是根本。
到了校門口，門衛笑着說，兩位老師可真敬業啊！「高考完了，你們還來幹啥？」我們也笑笑說，「想學校了。一天不來，心裡堵得慌」。
沿着教學樓南樓走上去，高三年級教室門一個個都上了鎖。門口乾乾淨淨，樓道里空空蕩蕩，安靜極了。夕陽順着樹影照過來，黑白版畫般簡約。校園裡靜謐一片，真是個好地方。
教室沒有，我們又氣喘吁吁趕往宿舍。班主任熟門熟路，幾步跨到307 宿舍門口。門虛掩着，推搡開，幾個孩子橫躺在床上說笑，見我們進去，馬上坐起來。「老師，你們咋來了？」
「見曉靜了嗎？」
「沒有啊。不是她父親在六小考場喇叭上播報尋人啟事了嗎？我們還以為找着了呢。曉靜下午走時還哭了，說捨不得宿舍，捨不得老師同學。」
我們急忙跑下樓，順着三幢宿舍樓慢慢找過去。
一個黑影蜷縮成一團，斜着身子窩在宿舍樓靠廁所的一個角落裡。神情痴呆，頭髮粘了滿臉，亂蓬蓬像一堆蒿草；懷裡抱着書包，「曉靜，你在這裡幹啥呢？」你班主任走過去。
「老師，」你抬起頭來，猛然一驚，「我，我……」
「怎麼了？怎麼了？」我們蹲下去，你跪在地上，緊緊抱住班主任。
「老師，今年一定考不上了。我多想念書啊……我爸說過幾天後就讓我去廣東。我捨不得這裡，不想去……」
「你先起來。」我們拉你起來。你身子彎成一隻蝦。
「我知道考不上了。昨天做語文卷子，作文都沒寫完，數學更是一塌糊塗。老師，我學的知識都到哪裡去了啊？我不想和我媽過一樣的日子，一輩子生個兒子才能被男人看得起。我喜歡學校喜歡你們，真想一生都在校園裡度過。家裡怎麼回去呢？回去就是罵吵打鬧。現在有了弟弟，我爸爸更有理由讓我出去賺錢了……別人都說我是瘋子。文瘋子。不打不鬧，但腦子有病。我也知道自己心病在哪。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會把書念成的……」
我們抱成一團，靜靜站着，上廁所的學生陸續走過，狐疑地盯着三個人。
下課鈴聲響了，學生們從各個教室里涌了出來，校園裡頓時熙熙攘攘起來。初中部的一群小孩子衝過來，趴在高低單槓上，互相嬉鬧；鞦韆上，幾個女生互相推搡；更多的孩子三個一群兩個一撥，說着笑着四處追跑。
班主任拉住你手，說：「不要緊。咱先回家去，不是還有長長一個假期嗎？不要多想，先調整好心態，想讀書開學了再說。這麼大個世界這麼多學校，還會沒有我們念書的一張課桌？你放心，只要我們在這裡，你想讀書就來，老師學校隨時歡迎你。」
她抬起滿是淚水的臉，說：「老師，我知道你們對我好，我也知道
自己考不上，即使考上還是沒機會讀。不過，我想通了，個人命不同，智力也有高低，但我會因為你們而努力活着的。無論以後去了哪裡幹啥工作過怎麼樣的日子，我都會想念你們的。我也會好好練字，你們總誇我鋼筆字好看，這是我唯一的愛好了。」
「這才是好孩子呢，不管怎麼樣，都要好好活着，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地活着。」我長長出了一口氣。
上課鈴又響了，孩子們一溜煙跑回了教室，校園裡又靜悄悄。電話響了，你父親氣急敗壞。「找到了嗎？這個驚公害婆的東西，得趕緊打發了才是。天天跟着操這心，煩都煩死了。」
「找到了，一會我們過去，你在門口等着。」
「老師，我……」她悽慘一笑。我們示意你不要說了，大家都明白。
你父親來了，我們看着你坐上電動車后座，像只斷了翅的小鳥，蜷縮在他身後，漸漸遠去。
天空灑下萬丈金光，大地鋪上了金色光芒，萬物靜默不語。遠處傳來清真寺里梆子的聲音……
作者簡介
高麗君，寧夏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