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寶棟)
作品欣賞
失眠
如果一早出門就碰上倒霉事,那一整天就別想順利。這話你可能不相信,不過,大半輩子心傲氣盛的老王頭可是有點相信了。
老王頭從來不睡懶覺,多少年的習慣了,六點鐘起床,喝杯溫開水,然後出門鍛煉。這是他一天生活的開頭。就是退休這十來年,閒下來了,習慣也一點沒變。正因為這習慣好,老頭身體好,氣色好,說是老頭,外表上看,還不太有老頭樣,健壯着呢。
出小區向北,往小青山上走,步子不緊不慢,每天都是準時到達他的鍛煉位置,小樹林。這小樹林,可是老王頭相中的地方,北面一個弧形的陡坡,像是一圍牆,正好高過人的頭頂,北面來的風,到這裡都給擋住,沒了動靜。六棵柏樹,靠牆一棵,中間三棵一字排開,緊挨外沿兩棵。都是大約兩拃粗細,枝叉不多,都收緊了身子向上長。因為地方窄小,這六棵樹基本上就蔭蔽了這一方土地。所以,一年四季,春秋冬三季冷風吹不來,夏天驕陽也曬不到。偏僻清淨,溫爽適宜,確實是一塊寶地。天天來鍛煉,這地方,早已被老王頭踩踏得瓷實光溜了。
邊沿兩棵樹外面,又是一個一人多深的小平地,那是別人鍛煉的小天地。有樹一隔,互不干擾,各自清靜。
早晨這段時間,這個小地方,就是老王頭的,歸他獨有。
來了,先活動活動腰肢。扭上二十來個右轉,再來二十來個左轉。然後壓壓左腿壓壓右腿,就開始他的主項活動,太極拳。
打太極是老王頭退休後才跟人學的,二十四式,十來年了,練得純熟了,打得有板有眼,氣韻流暢,形神俱備。
可是,今天卻出了點狀況,剛開始野馬分鬃,左手伸出,一泡鳥屎就落在了手掌心裡,噁心得老王頭直跺腳,抬頭看鳥,哪有蹤影?氣的他罵起來:「這鳥東西,狗鳥東西!」一邊罵着,一邊趕忙甩手,甩去那噁心的東西,掏出紙來擦,又在沙粒子牆壁上反覆蹭,直到手心蹭疼了,心裡還是噁心。自言自語的「鳥東西,狗鳥東西」了一大陣子,看看遠近無人應聲,也就收了口,不再言語。但這氣卻憋在了心裡,搞得渾身不舒服。「這是啥子事啊,倒霉!」
情緒大受影響,太極是打不下去了。忿忿地走了幾圈,還是噁心。真是晦氣,今天這事不是個好兆頭,他想。
煩悶的不行,又尋鳥不着,就是尋着了,又能奈它何?鍛煉的興致沒有了,回吧。
順着下山的石板路,鬱郁的走向山下去。
傍山就是菜市場,順路捎點菜。半個冬瓜,三個茄子,一斤豆腐,一把小香蔥,手裡就好幾個塑料兜了。轉頭看見白蘿蔔,又挑了幾個蘿蔔。老頭心想,蘿蔔是順氣的,今天一大早就不順,回去做一鍋蘿蔔絲湯,順順氣。看着賣菜女稱好了,二斤半,三塊五,微信付了錢。他又順手拿了一個好看的,嘴裡說着這個送給吧。可賣蘿蔔那女的不願意,非要再加五毛錢,說那個蘿蔔至少一斤半,還說她們也不容易,攤位費這麼高。這事,往常擱別家攤位,人家是笑臉相送的。不想這家竟不給面子,搞得老王頭下不來台。手裡掂着那隻蘿蔔,眼睛看着賣蘿蔔那女的,一時僵在了那裡。等到感覺到那女的投來鄙夷的眼神,老王頭才憤然丟下了那只可愛的蘿蔔,扭頭走開。背後跟着追來一句:「還看着像個幹部呢!」
這追來的一句是王老頭始料不及的。「還沒完了?」他想回擊,轉頭又想,不能回頭跟人理論,那樣掉價丟身份。只好裝作沒聽見,低着頭快步離開。
他媽的,今天真的不順。他心裡暗暗罵着,生氣。「還像個幹部呢」,這句話縈繞在耳朵旁,老王頭咂摸着,賣菜的還知道這麼罵人,不是好東西。忽然,他咂摸出了一點快意。「像個幹部」,說明她還會觀察人的身份。雖然退休這麼多年了,在外人看來我身份氣質還在,而且還說明我不顯得太老。這讓他從氣不順中找到了一絲得意和滿足。立時,他對那蘿蔔女生的氣減輕了不少。
到家只兩站路,如果不買東西,這兩站路是可以散步回去的。老王頭決定乘坐公交。一是因為提着這些東西,手上沉,二是因為這心裡的不順當,想趕快回家,他就走到11路停車點。
正好11路車過來,趕快逃也似的上了車。出示了老年卡,回頭看看,沒有一個空座。老人上車,應該立馬有人起來讓座,更何況是提了東西的老人,結果沒人讓。老王頭心裡又不痛快。走到最年輕的一位女孩子身邊,一手抓住拉手,一手提着東西,眼睛看着那女孩,似乎是在提醒年輕人該讓座了。
可是,那女孩眼盯着手機,就是不抬頭,馬上要到下一站了,王老頭心裡壓不住氣了,現在的年輕人就是不像話,一點尊老意識都沒有。想着,嘴裡就溜出來了,「該讓座了!現在的年輕人就是沒有素質!」語氣自然有點硬。
女孩子抬起頭來了,挺漂亮的,「是該讓座了,可是我今天特殊情況,不舒服。」然後又低頭弄手機了。
聽了這句回擊,老王頭無言反擊,心裡又窩了一股氣。
有人下車了,空出了座位,他好像也沒有看見,就這麼站到小區門口那一站,下了車。
回到家裡,把菜放到廚房裡,仔仔細細地洗了手,聞了聞,儘管沒了鳥屎味,他仍然有點隔應。
手裡輕鬆了,心裡仍然一點沒輕鬆下來,走在客廳里直搖頭,肚子裡的氣難以消解。都怨那泡鳥屎,媽的,臭屎開頭,一天不順。他心裡罵着。
人有氣,嗓子幹得快,他給自己沖了一杯清茶,端着走到陽台上。打開窗子,讓清風進來,稀釋一下他心裡的煩躁。
陽台上是他蒔弄的花,大盆小盆的一溜。中秋過後,菊花還沒有凋謝,金黃的花朵像笑臉一樣隨着窗口進來的風向他點頭,這讓他稍微有點開心。
輕輕嗅一口茶香,他的視線從杯口上方延伸開去,前面是他們小區的兩棟樓,越過樓頂,馬路對過,是一片新起的樓群,高入雲際,一派現代氣象,對比之下,顯得他們這邊小區老氣橫秋。
這裡原是他們廠的家屬院,現在稱呼變成了小區,可是樓沒有變化。幾十年了,當年的氣派都給對過那片莊稼地上新長出來的樓盤搶去了。他們的廠子早就倒閉了,年輕人都到外地或是新城區去了,只剩下他們這些老職工,一夥子老頭老太太,想到這兒,王老頭一陣失落。
遠望對過這片拔地而起的高樓,他忽然想起了老錢,錢洪博,八十多歲的老頭子了,到現在還被市里稱為建築專家,有一次市里新聞台上,還看到他坐在專家席上開會,這傢伙風光了不少年了。想當年,作為下放右派,分到我們廠政工科勞動改造,負責打掃廠區廁所,天天見人點頭哈腰畢恭畢敬的,哪有什麼風光?唉,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啊。
相當年,對掌管政工科的老王來說,那可是風光時代,全廠職工誰不敬畏幾分?這麼一想,老王頭臉上的皺紋舒展了不少,心裡也似乎敞快了一些。他臉上隱隱露出一絲得意,不過轉瞬即逝了。
回身來到客廳,喝一口茶,茶杯放在茶几上。身子後靠,斜倚在沙發上,順手拿起手機,翻看起微信圈來。忽然一則微信新聞又讓他心裡不平起來。
新聞上說某個運動場上,一位打籃球的年輕人和一夥跳廣場舞的老頭老太太爭搶場地,互不相讓。結果那小伙子被老頭老太太們圍攻了一頓,還附帶着視頻。老王頭看了好幾遍,很為他們那群同齡人叫好。對於不知道尊敬老人的年輕人,就應該給他點顏色看看,要是我,也得這麼做。
這年頭髮展是真發展的快,可是人的素質,尤其是年輕人的素質,實在不行。這又讓他想起了今天早晨11路車上的事,真是世道不同了。要是我們那時候,一定得大會小會的說道這事,抓典型,不放過,一定消滅在萌芽狀態。
他斜靠着沙發,暢想到他那個得意的時代里去了。眼睛微眯,一個小盹,竟讓他臉上漾起了笑意。
「爺爺,我回來了。」孫子進門的一句話,讓他一下子驚坐起來,哎呀,怎麼睡着了。」你放學了?我馬上做飯。」他說着慌忙跑進廚房,心裡暗自埋怨自己怎麼就這麼大意睡着了,竟耽誤了孫子的午飯。
兒子兒媳在開發區上班,離他們家遠,中午沒辦法照顧孩子。孫子的高中學校也正好就在爺爺這個小區附近,所以,孫子的中午飯就由爺爺負責。老王頭喜歡孫子,樂意這樣。這個歲數的人,能有機會和孫子天天見面,天天聊聊,為孫子服務,就是開心時光,就是福分。
他一邊忙活着做飯,一邊和孫子聊天。
「爺爺,老師今天交待我們一件事,說碰上六七十歲的老人,一定要讓着。就是你做的對,也不要和他們爭執。有個打籃球的小伙子和跳廣場舞的老人爭活動場地,結果被一群老人圍毆了一頓。老師說這一批老年人很厲害,他們大多是參加過紅衛兵的,串聯,武鬥出來的,和他們講不出什麼素質和道理來的。爺爺,啥叫武鬥啊?」
聽到孫子的這句問,老王頭心裡猛然咯噔了一下,像一塊巨石扔在水坑裡,波瀾突起,響震不已。
該怎樣跟孫子解釋「武鬥」呢?他犯了難。而且,像忽然受到了一種無形的猛烈擊打一般,他的心情特別沉重。
他想到了當年的自己,那段自己親身經歷的特殊歷史,他不敢回憶,愧於回憶。現在,就像那歷史故意糾纏一般,它讓孫子找來了。
該怎樣告訴孫子?告訴他當年爺爺是怎麼批鬥老師,批鬥老領導,怎麼跟對立面進行武鬥的嗎?
老王頭膽怯了,他甚至有點不寒而慄,這是比今天碰到的事更加讓他鬧心的事,像一個秤砣壓在他心裡。向來遇事不驚,幹練沉穩的老幹部老王頭竟然沒有敢直接面對孫子。最後只好拿一句」那是歷史了,太複雜」搪塞了孫子。
伺候孫子吃完飯,該他睡午覺了。可是,躺在床上,剛才還瞌睡的雙眼怎麼也閉不上。
到了晚上,依然是人躺下,眼睛睜着,目不交睫。
老王頭開始失眠了。[1]
作者簡介
寶棟,山東省菏澤市人,高中語文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