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第四十九章 著著爭先
天龍八部·第四十九章 著著爭先出自《天龍八部》,《天龍八部》是中國現代作家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這部小說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前後共有三版,在2005年第三版中經歷6稿修訂,結局改動較大。 這部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其故事之離奇曲折、涉及人物之眾多、歷史背景之廣泛、武俠戰役之龐大、想象力之豐富當屬「金書」之最。作品風格宏偉悲壯,是一部寫盡人性、悲劇色彩濃厚的史詩巨著。 [1]
目錄
正文
智清四面一望,當即從菩提院的前門中奔了出去。喬峰心想:「此人這麼出去,非立時遭擒不可。」便在此時,只覺風聲颯然,有人撲向他的藏身之處。喬峰聽風辨形,左手一伸,已抓住了敵人的左腕脈門,右手一搭,按在他背心的「靈台穴」上,內力吐出,那人全身酸麻,全然不能動彈。喬峰拿住敵人,再凝目瞧他面貌。這時殿上只點著幾盞油燈,並不十分明亮。但喬峰目光銳利,一瞥間,見到此人就是智清。他一怔之下,隨即明白:「是了!這人如我一般,也到佛像之後藏身,湊巧也挑中了這第三尊佛像,想是這位菩薩身形最是肥大之故。他為什麼先從前門奔出,卻又悄悄從後門進來?嗯,地下躺著五個和尚,待會旁人進來一問,那五個和尚都說他從前門逃走了,那就不合在這菩提院中搜尋。嘿,此人倒也工於心計。」
他心中尋思,手上仍是拿住智清不放,將嘴唇湊到他的耳邊,低聲說道:「你若聲張,我一掌便送了你的性命,知不知道?」智清說不出話,只是點了點頭。便在這時,大門中衝進了七八個和尚進來,其中三人手持火把,大殿上登時一片光亮。 眾僧見到殿上五僧橫臥在地,登時吵嚷起來:「喬峰那惡賊又下毒手!」「嗯,是智光、智淵師兄他們!」「啊喲不好,這銅鏡怎麼掀起了?喬峰盜去了菩提院的經書!」「快快稟報方丈。」喬峰聽到這些人紛紛議論,不禁苦笑:「這筆帳又算在我的身上。」片刻之間,殿上聚集的僧眾愈來愈多,喬峰只覺得智清掙扎了幾下,想要脫身逃走,心中已明其意:「此刻群僧集在殿上,智光、智淵他們未醒。這智清僧若要逃走,這時正是良機,他便大搖大擺的在殿上出現,也無人起疑,人人都道我是兇手。」他心中又是一動:「看來這智清還不夠機靈,他當時何以躲在這裡,他從殿中出去,怎會有人盤問於他?」突然之間,殿上人聲止息,誰都不再開口說一句話,原來是方丈玄慈和各院的首座到了。龍樹院首座玄寂伸出手掌,將智光、智淵等五僧拍醒,問道:「是喬峰作的手腳麼?他怎麼會得知銅鏡中的秘密?」智光道:「不是喬峰,是……」正要說是智清,突然間撲向玄慈方丈身旁一僧,一把抓住了他的胸口僧衣,罵道:「好,好!你為什麼忽下毒手?」喬峰想從佛像後窺看他在罵誰,卻無法看到,又不敢太過伸頭出去,殿上有這許多人,稍不小心便會給人發見。
只聽得一人驚叫起來:「智光師兄,你拉我幹什麼?」智光道:「你踢倒我等五人,盜去經書,這般大膽!稟告方丈,叛賊智清,私開菩提院銅鏡,盜去藏經!」那人叫道:「什麼?什麼?我一直在方丈身邊,怎會來盜什麼藏經?」只聽玄寂大師森然道:「先關上銅鏡,將經過情形說來。」智淵走過去將銅鏡放回原處。這一來,殿上群僧的情狀,喬峰在鏡中瞧得清清楚楚。只見一僧指手劃腳,甚是激動,喬峰向他臉上瞧了一眼,不由得吃了一驚,原來這人正是智清。喬峰一驚之下,自然而然的再轉頭去看身旁被自己擒住那僧,只見這人的相貌,和殿上的智清僧全然一樣,細看之下,或有小小差異,但一眼瞧去,殊無分別。喬峰尋思:「世上形貌如此相像之人,極是罕有。是了,想他二人是孿生兄弟。這法子倒妙,一個到少林寺中來出家,一個在外邊等著,待得時機到來,另一個扮作和尚到寺中來盜經。那真智清寸步不離方丈,自是無人對他起疑。」只聽得智光將智清如何探問銅鏡秘密,自己如何不該隨口說了四字,智清如何假裝出外方便、偷襲踢倒四僧,又如何和自己動手、將自己打倒等情,一一說了。
智光講述之時,智淵等四僧不住附和,證實他的言語全無虛假。玄慈方丈臉上一直有不以為然的神色,待智光說完,緩緩問道:「你瞧清楚了?確是智清無疑?」智光和智淵等齊聲說道:「稟告方丈,咱們和智清無冤無仇,怎敢誣陷於他?」玄慈嘆了口氣,道:「此事中間定有別情。這兩個時辰之中,智清一直在我身邊,並未離開。」 方丈此言一出,殿上群僧誰也不敢作聲,玄難道:「我也瞧見智清陪著方丈師兄,怎會又到菩提院來盜經?」玄寂問道:「智光,那智清和你動手過招,拳腳中有何特異之處?」智光大叫一聲:「啊也!我怎麼沒想起來?那智清和我動手,使的不是本門武功。」玄寂道:「是哪一門哪一派的功夫,你能瞧得出來嗎?」但見智光臉上一片茫然,無法回答。又問:「是長拳呢,還是短打?擒拿手還是地堂、六合、通臂?」智光道:「他……他的功夫陰險得緊,弟子幾次都是莫名其妙的著了他的道兒。」 玄寂、玄難等幾位行輩最高的老僧,和方丈互視一眼,交換了個眼色,知道今日寺中來了本領極高的對手,玩弄玄虛,叫人如墮五里霧中,實是難以明白。為今之計,只有一面加緊搜查,一面鎮定從事,見怪不怪,否則寺中驚擾起來,只怕禍患更加難以收拾。玄慈雙手合什,說道:「菩提院中所藏經書,乃本寺前輩高僧闡宏佛法、渡化世人的大乘佛典,倘是佛門弟子得了去,能夠念誦鑽研,自然頗有禆益。若是世俗之人得去不加尊重,那是罪過難過。各位師弟師侄,請自行回歸本院安息,有職司者照常奉行。」群僧聽方丈如此吩咐,一一散去,只有智光、智淵等,還是對著智清嘮叨不休。玄寂向他們瞪了一眼,智光等吃了一驚,不敢再說什麼,和智清並肩而出。
群僧一退去,殿上只留下玄慈、玄難、玄寂三僧。三個師兄弟坐在佛像前的蒲團之上,玄慈突然說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這八個字一出口,三僧忽地飛身而起,轉到了佛像身後,從三個不同方位一齊向喬峰出掌拍來。喬峰全沒料到這三僧竟已發見了自己蹤跡,更想不到這三位老僧老態龍鍾,說打便打,出掌如此迅捷威猛。一霎時間,已覺呼吸不暢,胸口氣閉,這少林寺三位高僧的合擊,確是非同小可,百忙中一察掌力來路,只覺上邊、後面、下邊以及左右五個方位已全被三僧的掌力封住,若是硬闖,非用硬功不可,不是擊傷對方,便是自己受傷。一時不及細想,一掌向身前拍出,喀喇喇聲音大響,那尊佛像已被他連座推倒。喬峰更不怠慢,順手提著智清,縱身而前,只覺背上掌風凌厲,有人以少林絕技金剛掌拍來,這一掌只要中得實了,那是非五臟齊碎不可。喬峰是不願與少林高僧對掌鬥力,一手向身前的那面大銅鏡抓去。他神力驚人,一抓之下,那銅鏡應手而起,回臂轉腕,將鋼鏡如盾牌一般擋在身後,只聽得當的一聲大響,玄難一掌金剛掌,打在銅鏡之上,只震得喬峰右臂隱隱酸麻。 他借著玄難這一掌之力,向前縱出丈余,忽聽得身後有人深深吸了口氣,這吸氣之聲大不尋常。喬峰見識既高,江朋上閱歷又是極富,一聽這怪異的吸氣之聲,知道有一位少林高僧要使「劈空神拳」這一類的武功,自己雖是不懼,卻也無謂和他以功力相拼,當即又將銅鏡擋到身後,而內力也貫到了右臂之上。
便在此時,只覺得對方的拳風斜斜而來,方位殊為怪異。喬峰一愕,立即醒覺,那老僧的神舉不是擊向他的背心,卻是對準了智清的後心而發。喬峰和智清素不相識,原無救他之意,但既將他提在手中,自然而然的起了照顧的念頭,銅鏡一推,已護住了智清,只聽得啪的一聲悶響,銅鏡聲音啞了,有若破鑼,原來已被那老僧一記劈空拳打碎。 喬峰迴鏡擋架之時,已提著智清躍向屋頂,只覺智清身子極輕,和他魁梧的身材頗不相稱,心下暗自慶幸,但那破鑼似的聲音一響,自己竟然在屋檐上立足不穩,膝間一軟,又摔了下來。他自行走江湖以來,從來沒過到過如此厲害的對手,不由得吃了一驚,一轉身,便如淵停岳峙般站在當地,氣度沉雄,渾不以身受強敵圍攻為意。
玄慈又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喬施主,你到少林寺來殺人之餘,又再毀佛,且請吃我一掌。」他不疾不徐的說了這幾句話,雙掌自外向里轉了個圓圈,緩緩向喬峰推了過來。他掌力未到,喬峰已感胸口呼吸不暢,頃刻之間,玄慈的掌力如怒潮般洶湧而至。喬峰拋去破碎的銅鏡,右掌還了一招「降龍十八掌」中的「亢龍有悔」。兩股掌力相交,嗤嗤有聲,雖是聲音極為輕微,但玄慈和喬峰均後退了三步。喬峰一霎時間只覺全身乏力,脫手將智清放下。但他內力精深,一提真氣,立時便又精神充沛,不等玄慈第二掌又再拍出,叫道:「失陪了!」提起智清,飛身上屋而去。只聽得玄難、玄寂二僧同時「咦」的一聲,極是驚異。要知玄慈方丈適才所出那一掌,是他畢生功力之所聚,叫作「一拍兩散」,所謂「兩散」,是指拍在石上石層四「散」,拍在人身魂飛魄「散」。這路掌法就只這麼一招,只因掌力太過雄渾,臨敵時根本用不著使第二招,敵人便已斃命。而這一掌以如此排山倒海般的內力為根基,要想變招換式,亦非人力之所能及。不料喬峰接了這招「一拍兩散」,非但不當場倒斃,居然在極短的時間之中便即回力,攜人上屋而走。玄難和玄寂自是大為訝異不止。玄慈嘆道:「此人武功,決不在你我之下,為禍江湖,今後武林中隱憂非小。」玄寂道:「現當及早除去,免成無窮大患。」玄難連連點頭,玄慈方丈卻遙望喬峰去路的天邊,怔怔的出神。 喬峰臨去回頭向三僧一瞥,只見地下那面銅鏡已披玄寂一拳打得碎成數十塊,每一塊碎片之中,都映出了他的後影。喬峰心頭又是沒來由的一怔,自己也是不勝之奇:「為什麼每次我看到自己背影,總是心下不安?到底其中有什麼古怪?」但其時急於逃離少林,心頭雖浮上這層疑雲,在一陣急奔之下,便又忘懷了。
少室山中的道路他極是熟悉,幾乎閉了眼睛也找得到每一條小徑山路。他竄向山後,盡揀陡峭的窄路行走,奔出數里,耳聽得並無少林僧眾追來,心下稍定,將智清放下地來,喝道:「你自己走吧!可趁早別安逃走的念頭。」不料那智清雙足一著地,便即軟癱委頓,蜷成一團,似乎早已死了。喬峰倒是一怔,伸手去一探他的鼻息,只覺呼吸極是微弱,若有若無,再去搭他脈搏時,也是跳動得極慢極慢,看來立刻便要斷氣。 喬峰心想:「我心中存著無數疑團,正要問你。可不能讓你如此容易便死。這和尚落在我的手中,只怕陰謀敗露,多半是服了烈性毒藥自殺。」伸手到他胸口去探探他心跳如何,突然大吃一驚,只覺著手輕軟,這和尚竟是個女子! 喬峰急忙縮手,越來越奇:「他……他是個女子所扮?」從懷中取出火折一晃,去照智清的臉時,只見他腮邊一點點的都是青色鬚根,喉頭也有喉結,顯然是個男人。這一來喬峰可更加胡塗了,伸手一摸他的光頭,那也是全無虛假。他是個豪邁豁達之人,不拘小節,可不像段譽那麼知書識禮,顧忌良多。提著智清後心拉了起來,喝道:「你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你不說實話,我可要剝光你衣裳來檢驗了?」智清口唇動了幾動,想要說話,卻說不出半點聲音,顯是命在垂危,如懸一線。
喬峰心想:「不論此人是男是女,是好是歹,總不能讓他就此死去。」當即伸出右掌,抵在智清的後心。自己丹田中真氣鼓盪,自腹至臂、自臂及掌,傳入了智清體內,原來適才喬峰和玄慈方丈對了一掌,玄慈那「一拍兩散」的掌力實是非同小可,喬峰其時左手之中提著智清,這掌力傳到智清身上,竟令他身受重傷。喬峰以真氣輸入他的體內,初時只盼暫時保住他的性命,然後徐尋解藥解毒。不料他這渾厚充沛的內力,恰正是智清所受重傷的對症良藥,真氣源源灌入,智清便如一盞油盡的枯燈中添上了新油,脈搏漸強,呼吸也順暢起來。喬峰見他一時不致便死,心下稍慰,尋思:「此處離少林未遠,不能逗留太久。」當下雙手將智清橫抱在臂彎之中,邁開大步,向西北方行去。這時又覺智清身軀極輕,和他魁梧的身材頗不相稱,心想:「我除你衣衫雖是不妥,難道鞋襪便脫不得?」伸手扯下右足的僧鞋,一捏他的腳板,只覺著手極是堅硬,顯然不是生人的肌膚。他微微使力一扯,一件物事應手而落,竟是一隻木製的假腳,再去摸智清的腳時,那才是柔軟細巧的一隻腳掌。喬峰哼了一聲,暗道:「果然是個女子。」
當下展開輕功,越行越快,直奔出一個多時辰,估量離少林寺已有五十餘里,東方也現出白色,天已黎明,喬峰抱著智清,走到右首的一座小林之中,見一條清溪緩緩繞著花樹流過,於是走到溪旁,掬些清水,灑在智清的臉上,再用他僧袍的衣袖擦了幾下,突然之間,他臉上的肌肉一塊塊的落將下來。喬峰嚇了一跳:「怎麼他的肌膚爛成這般模樣?」再凝目細看時,只見他臉上的爛肉之後,露出如象牙、如美玉般光滑晶瑩的肌膚來。智清被喬峰抱著疾走,本已昏昏沉沉,這時臉上給清水一激,睜開眼來,見到喬峰,勉強笑了一笑,輕輕說道:「喬幫主!」實在身子太過衰弱,叫了這聲後,又閉上眼睛。喬峰見他臉上花紋斑爛,凹凹凸凸,瞧不清他的真貌,於是將他僧袍的衣袖在溪水中浸得濕透,在他臉上用力擦洗幾下,只見灰粉簌簌,應手而落,露出一張少女的臉蛋來。喬峰失聲叫道:「是阿朱姑娘!」原來喬裝智清混入少林寺菩提院的,正是慕容復的侍婢阿朱。她改裝易容之術,妙絕人寰,踩木腳增高身形、以棉花聳肩凸腹,更用麵粉漿糊堆腫了面頰,竟連與智清日常見面的智光、智淵等人也認不出來。她迷迷糊糊之中,聽得喬峰叫她「阿朱姑娘」,想要答應,更想解釋何以混入少林寺中,但身上半點力氣也無,連舌頭也不聽使喚,竟然「嗯」的一聲也答應不出,心中一急,又暈了過去。
喬峰初時抱著智清行走之時,心中懷著極大敵意,認定此人奸詐險毒,自己父母和師父之死,定和他有極大關連,所以不惜耗費真力,救他性命,乃是要著落在他身上查明種種真相。心下早已打定主意,倘若智清不說,便要以種種慘酷難熬的毒刑拷打於他。哪知此人真面目一現,竟然是那個嬌小玲瓏、俏美可喜的小姑娘阿未,當真是做夢也料想不到。喬峰雖和阿朱、阿碧二人見過數面,又剛從西夏武士的手中救了她二人出來,但並不知阿朱精於易容、阿碧擅於音律,倘若換作段譽,那便早就猜到了。 他見阿朱復又昏暈,忙再以真力助她療傷,這時已看清她並非中毒,乃是受了掌力之傷,略一沉吟,已知其理,不由得暗自歉疚:「她所以被玄慈方丈的掌力所傷,是因被我擒在手中之故,倘若我不是多管閒事,任由她自來自去,她早已脫身溜走。決不致遭此大難。」他心中好生看重慕容復,愛屋及烏,對他的侍婢不免也是青眼有加。
喬峰心想:「她所以受此重傷,全是因我之故。義不容辭,非將她治好不可。須得到市鎮上,請大夫醫治。」說道:「阿朱姑娘,我抱你到鎮上去治傷,冒犯勿怪。」說著伸手抄起她的身子,快步向北而行。不久天便大亮,他將阿朱僧袍的衣袖拉將過來,遮住她臉,以免行人見到他懷抱少女而行,大驚小怪。 又行出二十餘里,到了一處人煙稠密的大鎮,早市買賣,甚是熱鬧。喬峰一問途人,知道這鎮叫做許家集,是附近糧食、棉麻、牛皮等物的集收之地。他找到當地最大的一家客店,要了兩間上房,將阿朱安頓好了。客店的店伴見他二人夫妻不像夫妻、兄妹不似兄妹,形跡頗為可疑,但見喬峰凜然生威,卻又不敢多問。喬峰身邊並無銀兩,皺起了眉頭髮愁,阿朱有氣沒力的道:「我懷裡有金釧金鎖片……」喬峰道:「很好,你取出來,我去兌換。」阿朱右手動了一勁,卻無力氣。喬峰以事在緊急,便伸手在她懷中取了出來。只見那金釧和金鎖片打造得都是十分精緻。鎖片上還鐫著十個字道:「詩兒滿十歲,越來越頑皮。」喬峰微微一笑,心想:「這多半是她十周歲時父母或者伯叔給她的飾物,兌掉了可惜。」於是將那鎖片放在她枕頭之下,拿了那金釧上街去兌了十八兩五錢銀子,請了位醫生來看她傷勢。
那醫生把了她的脈膊,不住搖頭,沉思半晌,藥方不肯開,醫金也不肯收,連稱:「可惜,可惜!對不住,對不住。」奪門而走。原來他察覺阿朱脈息似斷線,不但病入膏肓,而且轉眼便死,生怕自己遲走得一步,她當場咽氣,那便受她連累。 喬峰吃了一驚,又去另行請了一個醫生。這一次那醫生藥方倒是開了,但說明「姑娘的病是沒藥醫的,這張方子只是聊盡人事而已」。喬峰看那藥方,上面寫了些甘草、薄荷、桔梗、半夏之類,都是連尋常肚痛也治不好的溫和藥物。他也不去買藥,當下又運真氣,以內力輸入她的體內。頃刻之間,阿朱蒼白的臉上現出紅暈,說道:「喬幫主,虧你救我,若是落在那些賊禿手中,那可要了我的命啦。」喬峰聽她說話的中氣甚足,大喜道:「阿朱姑娘,我真擔心你好不了呢。」阿朱道:「你別叫我姑娘什麼的,直截了當的叫我阿朱便是了。喬幫主,你到少林寺去幹什麼?」喬峰道:「我早不是什麼幫主啦,以後別再叫我幫主。」阿朱道:「嗯,對不住,我叫你喬大爺。」
喬峰道:「我先問你,你到少林寺去幹什麼?」阿朱笑道:「唉,說出來你可別笑我胡鬧,我聽說我家公子到了少林寺,想去找他,跟他說王姑娘的事。哪知道我好好的進寺去,守山門的和尚凶霸霸的說道,女子不能進少林寺。我跟他爭吵,他反而罵我。我偏偏要進去,瞧他有什麼法子?」喬峰微微一笑,道:「詩兒滿十歲,越來越頑皮。這是誰給你的?」阿朱道:「是我爹給的。」提到她爹爹,臉上便現出難過的神色。喬峰心想大概她爹爹已經過世了,當下便不再問此事,說道:「你改裝進了少林寺,那些大和尚可並不知道你是女子。最好你進來之後,再以本來面目給那些和尚們瞧瞧。他們氣破了肚子,可半點奈何你不得。」他本來對少林寺極是尊敬,但一來玄苦已死,二來群僧不問青紅皂白,便冤枉他弒父、弒母、弒師,犯了天下最惡的三件大罪,心下自不免氣惱。阿朱從床上坐起身來,拍手笑道:「喬大爺,你這主意真高,待我身子大好了,我便男裝進去,再大搖大擺的女裝出來,讓個個和尚氣得在地下打滾,那才好玩呢。啊……」突然之間,她一口氣接不上來,身子軟軟的彎倒,伏在床上,一動不動。喬峰一驚,食指在她鼻孔探一探,似覺呼吸全然停了。
喬峰心中焦急,忙將掌心貼在她背心的「靈台穴」上,將真氣送入她的體內。不到一盞茶時分,阿朱慢慢仰起身來,歉然笑道:「啊喲,怎麼說話之間,我便睡著了,喬大爺,真是對不住。」喬峰知道情形不妙,口中卻道:「你身子尚未復元,且睡一會養養神。」阿朱道:「我倒不疲倦,不過你累了半夜,你去歇一會兒吧。」喬峰道:「好,過一會我來瞧你。」他走到客堂中,要了五斤酒,兩斤熟牛肉,自斟自飲。他酒量之宏,可說天下無雙,但此時心下煩惱,酒入愁腸易醉,五斤酒喝完,竟然微有醺醺之意。他拿了兩個饅頭,到阿朱房中去給她吃。進門後叫了兩聲,不聞回答,走到她的床前,只見她雙目微閉,臉頰凹入,竟似死了。喬峰伸手去摸她的額頭,幸喜尚有暖氣,忙以真氣相助,阿朱才慢慢醒轉,接過饅頭,高高興興的吃了起來。 這一來,喬峰知道她此刻全仗自己的真氣續命,只要不以真氣送入她的身體,不到一個時辰,便即氣竭而死,那便如何是好?阿朱見她沉吟不語,臉有憂色,她是個冰雪聰明的少女,已猜到了實情,說道:「喬大爺,我受傷甚重,醫生說難以醫治,是麼?」喬峰忙道:「不,不!沒有什麼,將養幾天,也就好了。」阿朱道:「你別瞞我,我自己知道,只覺得心中空蕩蕩地,一點力氣也無。」喬峰道:「你安心養病,我總有法子醫好你。」阿朱聽他語氣,知道自己實是傷重,心下也不禁害怕,不由得手一抖,一個吃了一半的饅頭便掉在地下。喬峰只道她內力又盡,當下又伸掌按她靈台穴。
阿朱這一次神智卻尚清醒,只覺一股暖融融的熱氣,從喬峰掌心傳入自己身體,登時四肢百骸,處處感覺舒服。她微一沉吟,已明白自己其實已垂危數次,都靠著喬峰以真氣救活,心中又是感激,又是驚惶。她人雖機伶,終究是個年紀幼小的少女,忽然怔怔的流下淚來,說:「喬大爺,我不願死,你別拋我在這裡不理我。」喬峰聽她說得可憐,安慰她道:「決計不會的,你放心好啦,我喬峰是什麼人,怎能捨棄一位身遭危難的朋友,見死不救?」阿朱道:「我不配做你朋友,喬大爺,我是要死了麼?人死了之後會變鬼不會?」喬峰知道自己適才「見死不救」這四個字說錯了,柔聲說道:「你不用多疑。你年紀這么小,受了這一點輕傷,怎麼就會死?」阿朱道:「你會不會騙人?」喬峰道:「不會的。」阿朱道:「你是武林中出名的英雄好漢,人家說『北喬峰、南慕容』,你和我公子爺南北齊名,你生平有沒有說過不算數的話?」喬峰道:「小時候,我常常說謊的。後來在江湖上行走,便不騙人啦。」阿朱道:「你說我傷勢不重,是不是騙我?」 喬峰心想:「你若是知道自己傷勢極重,心中一急,那就更加難救。為了你好,說不得只好騙你一騙。」便道:「我不會騙你的。」阿朱嘆了口氣,道:「好,我便放心了。喬大爺,我求你一件事。」喬峰道:「什麼事?」阿朱道:「今晚你在我房裡陪我,別離開我。」她心中早已料到,喬峰這一走開,自己只怕挨不到天明。喬峰笑道:「很好,你便是不說,我也會坐在這裡陪懷。你別說話,安安靜靜的睡一會兒。」
阿朱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又睜開眼來,說道:「喬大爺,我睡不著,我求你一件事,行不行?」喬峰道:「行啊,什麼事?」阿朱道:「我小時候睡不著,我媽便在我床邊唱歌兒給我聽。只要唱得三支歌兒,我便睡熟啦。」喬峰道:「這會兒去找你媽媽,那可不容易。」阿朱道:「我媽媽早死啦。喬大爺,你唱幾支歌兒給我聽。」 喬峰不禁苦笑,他這樣一個大男子漢,開口唱什麼歌兒的,那可實在不成話,便道:「唱歌我可是不會。」阿朱道:「你小時候,你媽媽可有唱歌給你聽?」喬峰搔了搔頭,道:「那倒好像是有的,不過我都忘了。就是記得,我也唱不來。」阿朱嘆了口氣道:「你不肯唱,那也沒有法子。」喬峰歉然道:「我不是不肯唱,實在是不會。」阿朱忽然想起一事,拍手笑道:「啊,有了,喬大爺,我再求你一件事,這一次你可不許不答應。」 喬峰覺得這個小姑娘天真爛漫,說話行事,往往出人意表,她說再求自己一件事,不知又是什麼精靈古怪的想頭。他是個極精明之人,說道:「你先說來聽聽,能答應就答應,不能答應就不答應。」阿朱道:「這件事世上之人,只要滿得四五歲,那就誰都會做,你說容易不容易?」喬峰不肯上當,道:「到底是什麼事,你總得說明白在先。」阿朱嫣然一笑,道:「好吧,你講幾個故事給我聽,小白兔也好,狼外婆也好,我就睡著了。」 喬峰皺起眉頭,臉色很是尷尬,不久之前,他還是個叱咤風雲、領袖群豪、江湖第一大幫的幫主,數日之中,被人免去幫主、逐出丐幫,父母師父三個世上最親之人在一日之間逝世,再加上自己是蠻夷?是漢人?身世未明,卻又負上了叛逆弒上的三條大罪,如此重重打擊加上身來,沒一人和他分憂,那也罷了,不料在這客廳之中,竟要陪伴這樣一個小姑娘唱歌講故事。這等婆婆媽媽的無聊之事,他從前只要聽見半句,立即就掩耳疾走。他生平只喜歡和眾兄弟喝酒賭錢、喧譁叫嚷,酒酣耳熟之餘,便縱論軍國大事,月旦天下英雄。什麼講個故事聽聽,小白兔狼外婆的,那不是太笑話了麼?
然而一瞥眼間,只見阿朱眼光中流露出熱切盼望的神氣,又見到她容顏憔悴,心想:「她受了如此重傷,只怕難以痊癒,一口氣接不上來,隨時便能喪命。她想聽故事。我便胡諂一個吧。」便道:「好,我就講個故事給你聽,只不過恐怕你會覺得不好聽。」阿朱喜上眉梢,道:「一定會好聽的,你快講吧。」 喬峰口中是答應了,真要他說故事,可實在是說不上來,過了好一會,才道:「嗯,我說一個狼的故事。從前,有一個老公公,在山裡行走,看見有一隻狼,被人家縛在了一隻布袋裡,那狼求他釋放,老公公便解開布袋,將狼放了出來。那狼……」阿朱接口道:「那狼說它肚子餓了,要吃老公公,是不是?」喬峰道:「唉,這故事你是聽見過的。」阿朱道:「這是中山狼的故事。我不愛聽書上的故事,我要你講鄉下的,不是書上寫的故事。」喬峰沉吟道:「嗯,要不是書上寫著的,是鄉下的故事。好,我講一個鄉下孩子的故事給你聽。」
「從前,山裡有一家窮人家,爸爸和媽媽只有一個孩子。那孩子長到七歲時,身子已經很高大,能幫著爸爸到山中去砍柴。有一天,爸爸生了病,他們家裡很窮,請不起大夫,買不起藥。可是爸爸的病一天天重起來,不吃藥可不行,於是媽媽將家中僅有的四隻母雞、一簍雞蛋,拿到市集上去出賣。 「母雞和雞蛋賣得了八錢銀子,媽媽便去請大夫,可是那大夫說,山里路太遠,不願去看病,媽媽苦苦哀求他,那大夫總是搖頭不答應。媽媽跪下地來,說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那大夫說:『到你山里窮人家去看病,沒的惹了一身瘴氣窮氣。』那媽媽拉著他袍子的衣角,那大夫用力掙脫,不料那媽媽拉得很緊,嗤的一聲,袍子撕破了一條長縫。 「那大夫大怒,將媽媽推倒在地下,又用力踢了她一腳,還拉住她要賠袍子,說這袍子是新縫的,值得三兩銀子。」[2]
創作背景
《天龍八部》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部分內容曾由倪匡代筆撰寫)。故事背景設定在宋哲宗時期。金庸在《天龍八部》書前「釋名」部分中說:「本書故事發生於北宋哲宗元祐、紹聖年間,公元1094年前後。」書中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進行了杜撰和改造。在創作《天龍八部》時,金庸對民族矛盾及民族國家之間的衝突,有了新的思想認識和新的處理方式,即不再局限於狹隘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而是升華至中華民族的整體利益的考慮,更多的傾向於和平主義和民族的和睦與團結,從而超越了狹隘的民族矛盾,對戰爭與和平有了嶄新的思考。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