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第五章 黑衣女子
天龍八部·第五章 黑衣女子出自《天龍八部》,《天龍八部》是中國現代作家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這部小說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前後共有三版,在2005年第三版中經歷6稿修訂,結局改動較大。
這部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其故事之離奇曲折、涉及人物之眾多、歷史背景之廣泛、武俠戰役之龐大、想象力之豐富當屬「金書」之最。作品風格宏偉悲壯,是一部寫盡人性、悲劇色彩濃厚的史詩巨著。 [1]
目錄
正文
鍾夫人一驚,從神思恍惚的心情中回了過來,忙問:「小女怎麼了?」段譽背過身去,撩起長袍,從腰裡解下那條青靈子來,雙手呈給鍾夫人,道:「伯母請看,這是令愛命晚生帶來的信物。」鍾夫人一見青靈子,雙眉微蹙,臉有厭憎之色,上身向後讓了開去,道:「公子居然也不怕這等毒物,請你放在這邊屋角落裡吧。」段譽見她怕蛇,暗暗驚奇,當下將青靈子圈成一團,放在屋角落裡,隨將如何與鍾靈在無量山劍湖宮中相遇,如何自己多管閒事而惹上了神農幫,如何鍾靈被迫用金靈子咬傷多人,如何鍾靈披扣而命自己前來求救等情況一一說了,只是沒提到湖底玉像一節。鍾夫人默不作聲的聽著,臉上憂色越來越濃,待段譽說完,她悠悠嘆了口氣,道:「這女孩子一出去就闖禍。」段譽道:「此事全由晚生身上而起,須怪不得鍾姑娘。」
鍾夫人怔怔的瞧著他,低低的道:「是啊,這原也難怪,當年………當年我也是這樣……」段譽道:「怎麼?」鍾夫人一怔,一朵紅雲飛上雙頰,她雖是人至中年,嬌羞之態,不減妙齡少女,忸怩道:「我……我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她一說「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臉上紅得更歷害了,忙岔口道:「我……我想這件事有點難辦。」
段譽見她神態不安,心想:「她女兒倒比她大方得多。」便在此時,忽聽得門外一人冷冷的道:「我這萬劫谷里的規矩,你沒聽說過麼?」鍾夫人吃了一驚,低聲道;「外子來了,他……他最是多疑,段公子暫且躲一躲。」段譽道:「晚生終須拜見前輩,不如……」鍾夫人一手按住了他口,另一手拉著他手臂,將他一把便拖到了東邊廂房之中,低聲道;「你躲在這裡,干萬不可出半點聲音,外子性如烈火,稍有疏虞,你性命難保,我也救你不得。」莫看鐘夫人嬌怯怯的模樣,也是一身武功,這一拖一拉,段譽半點也反抗不得,只有乖乖聽話的份兒,心下暗暗生氣:「我遠道前來報訊,好歹也是個客人,躲躲閃閃的,不像個小偷公?」
隔著板壁,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道:「小女子的師姐為毒蛇所噬,命在旦夕,萬望老前輩高抬貴手……」說話之間,三個人走進廳中。段譽將右眼湊到板壁縫中,向外一張,只見一個青衫女子,背插長劍,手中橫抱著另一個女子,不住口的哀求。一個黑衣男子身形極高極瘦,面向廳外,瞧不見他的相貌,只是見到他一雙小扇子般的大手,垂在身旁,形狀甚是特異。鍾夫人道:「這兩位是誰?怎能到咱們這谷里來?」那青衫女子將手中抱著的女子輕輕放下,一面問道:「這位是鍾夫人吧?」鍾夫人點了點頭,那女子道:「小女子范霞,是陝西華山派門下,拜見鍾夫人。」說著磕下頭去,執禮甚是恭敬。鍾夫人忙道:「不敢當。范姑娘請起。」一面還禮,一面伸手扶起。段譽見這范霞約莫二十七八歲年紀,濃眉大眼,有若男子,一臉英悍之氣。聽她說道:「小女和師姐施雲,奉師命因事來滇,路過無量山,師姐不慎,為一條小金蛇所傷……」段譽聽到「一條小小的金蛇」,心念一動:「莫非便是鍾姑娘的金靈子麼?」 鍾夫人道:「不知如何為金蛇所傷?」范霞道:「咱二人走得累了,在路旁休息,一條小金蛇從草中遊了出來,師姐見它遍身金光燦爛,甚是奇特,便拔劍去撩它一下,不料小蛇一竄上來,便在師姐手腕上咬了一口。師姐登時昏倒……」那黑衣男子冷冷的道:「你把金蛇殺了,將蛇膽給你師姐服下,便可救得她性命。」范霞道:「這金蛇來去如電,一竄便鑽入草中不見了,小女子急於救助師姐,沒想到殺蛇。」 那黑衣男子哈哈大笑道:「金靈子來去如電,你知道就好了,比你們再強十倍的高手,也制它不住,好沒來由的用劍去撩它幹麼?送了性命,也是活該。」鍾夫人道:「人家傷也傷了,遠道前來求救,你也不用說這些譏刺的話了。」段譽聽她的口氣,才知這人便是鍾靈之父、萬劫谷的谷主了。只聽這人又是哈哈一笑,轉過頭來,段譽一見臉,不禁吃了一驚,原來好長一張馬臉,眼睛生得甚高,一個圓圓的大鼻子卻和嘴巴擠在一塊,以致眼睛與鼻子之間,留下了一大塊一無所有的空白,鍾靈的容貌明媚照人,哪想到她的生身之父竟是如此醜陋。鍾谷主本來滿臉嘲弄之色,一轉過來對著娘子,立時轉為柔和,使他一張醜臉上帶了三分可親神態,笑道:「好吧,娘子說怎麼辦就怎麼辦。」段譽又是暗暗奇怪:「適才鍾夫人一聽丈夫到來,便嚇得什麼似的,但瞧鍾谷主的神情,卻又是對她既愛且敬。」
范霞也瞧出了這一點,當即又跪了下去,說道:「求鍾谷主,鍾夫人救救我師姊此命,我師姊妹固是終身戴德,家師亦感盛情。」鍾谷主道:「你師父是傅伯歧傅大麻子吧?他是晚輩,我要他感我什麼情?當年我死的時候,他幹麼不來弔喪?我在棺材中可知道得明明白白。」他這幾句話段譽固是聽得發怔,范霞也是莫名其妙,心想:「你好端端活在這裡,什麼又是弔喪,又是棺材的?」鍾谷主突然提高聲音問道:「我逝世多年,外間無人知道我尚在人世,是誰指點你到來尋我?你怎地知道進入萬劫谷的門戶?」這幾句話問得十分來歷,雙眉下垂,嘴觀歪斜,神色更是極為可怕。 范霞道:「小女子無法救得師姊,十分惶急,只得抱了師姐急奔,想到市鎮上找位大夫相救,正奔之間,忽然見到道旁有一位黑衣姑娘,伸手去捉一條小蛇,這小蛇全身金光閃閃,便是那條金蛇。小女手急忙出聲警告,說這條蛇奇毒無比,叫她快快躲開。不料這姑娘並不睬我,一伸手便將金蛇捉了,揣入懷中。小女子大喜,心想她既會制服這條金蛇,想必是有治蛇的本領,當即苦苦哀求。她說她不會療毒,普天下只有一人治得,於是指點我前來求懇谷主。小女子拜問她姓名,她卻不肯說。」 鍾谷主和夫人對望了一眼,哼了一聲道:「果然是她,這人不懷好意,非將我逼了出去不可。都是靈兒惹的事,無端端將金靈子帶出谷去,傷人闖禍。」他轉頭問范霞道:「那女子又說了什麼沒有?」范霞道:「沒有了。」鍾谷主冷冷的道:「當真沒有了?」范霞囁嚅道:「那位姑娘好像又說:『路是有這麼一條,只是你進去之後,未必能夠全身出來,還得好好想一想。』」鍾谷主道:「是了。你想過沒有?」范霞爬在地下又磕了一個頭,道:「谷主慈悲,夫人慈悲。」鍾谷主道:「你起來!兩條路你任擇一條。第一條路,你和你師姊終身在我谷中服侍我娘子。第二條路,你二人斬斷雙手,割了舌頭,以免出去泄露我這谷中秘密。」范霞顫聲道:「小女子奉師父之命,來雲南辦一件要事,此事未辦,若在谷中服侍夫人,那是有違師命……」鍾谷主道:「那你是選第二條路了?」 范霞走上兩步,抱住鍾夫人的腿,道:「夫人見憐,小女子出谷之後,決計不敢多說一言半句,若是多口多舌,身受千刀萬剮之慘。」鍾谷主嘿嘿冷笑,道:「我鍾萬仇若不是信了旁人的誓言,今日也不會躲在這死谷里扮死、做縮頭烏龜了。」突然間左手一探,將范霞的後頸提了起來。范霞的身材在女子中也算是高的了,但被鍾萬仇一提起,雙足離地三尺有餘,驚惶失措尖聲呼叫起來,同時右足飛出,直踢鍾萬仇胸膛。
鍾萬仇更不躲閃,坦胸受了她這一腳,只聽喀喇一聲晌,范霞足踝已斷。鍾萬仇右手揮出,隱隱烏光閃動,似乎他右手中藏著一件匕首之類的短兵刃,嗤嗤兩聲輕響過去,范霞雙手齊腕而斷。鍾夫人哼了一聲,鍾萬仇雙指探出,范霞一聲悶哼,口中解血涔涔而下,想必舌頭也被割了。段譽只看得心驚肉跳,伸手按住了自己嘴巴,如何敢有半點聲響發出,心中卻想:「你雖斷了她雙手,割了她的舌頭,她還有一隻腳在沙上劃字,終於也能泄漏你這萬劫谷中的秘密。」 只見鍾萬仇拋下痛得暈了過去的范霞,提起了地下昏迷不醒的施雲,照樣施為,斷了她雙手和舌頭。段譽只看得心頭火起,也不想自己身處險地,大聲喝道:「卑鄙無恥的膽小鬼,太不要臉了。」他此聲一出,鍾萬仇愕然失驚,鍾夫人也是嚇得臉無人色。段譽大踏步從板壁後走了出來,指著鍾萬仇道:「鍾先生,你膽子太小,非男子漢大丈夫之所為。」鍾萬仇一見他的容貌,臉上神色大為驚異,道:「你是段……啊,不是的……」段譽:「在下段譽,身無半點武功,你要殺要剮,任你所為。但你若放了我出去,你這種濫殺無辜的殘暴之行,我必宣揚於江湖,好讓人人得知鍾萬仇是何等樣人。」鍾萬仇不怒反笑,仰天「哈哈」兩聲,說道:「鍾萬仇是何等樣人,難道江湖上還不知道麼?你這小子有沒有聽見過我當年在江湖上的外號?」段譽道:「不知。」鍾萬仇道:「在下鍾萬仇,外號人稱『見人就殺』!」說著這幾個字時,竟是十分的洋洋自得。 段譽微微一驚,隨即胸中升起一團正氣,朗聲道:「原來濫殺無辜,原是你的本性,不過好殺之人,向來天不怕,地不怕,哪有似你這等畏首畏尾,怕前怕後。」鍾萬仇面色一變,這話似乎觸痛了他的心事,一時卻不發作。段譽此時早己不顧生死,又道:「我瞧你武功高強,只道是條鐵錚錚的好漢子,若是打不過人家,索性舍了性命不要,跟他拼個同歸於盡,偏偏躲躲閃閃,唯恐旁人泄漏了你藏身之所,折磨幾個無還手之力的女子,這……這難道是光明磊落的大丈行徑嗎?」 鍾萬仇臉上青一陣、紅一陣,似乎段譽所說,句句打中了他的心坎,只見他眸子中凶光猛射,看來舉手便要殺人,呆了半晌,突然間砰砰兩拳,將一張桌子打得塌了半邊,跟著一腿踢出,牆壁上露出一個大洞。他雙手掩面,叫道:「我是膽小鬼,我是膽小鬼!」猛地發足向外奔出。
在這當兒,鍾夫人嚇得全身搖搖欲倒,手扶牆壁,沒想到丈夫這次竟沒出手殺了段譽。他轉過身來,問道:「段公子,你……你當真不會武功?」說著輕輕在他後心輕輕拍了一拍。這所拍之處,乃是人身要害,只要她內勁稍吐,段譽不死即傷,但段譽確是不會半分武功,絲毫不知危險,坦然道:「晚生沒練過武功,這等傷人害人的功夫,實是不屑學得。」鍾夫人道:「你……你好大的膽子,竟是和他……和他一模一樣。」段譽道:「和誰一模一樣?」鍾夫人又是臉上一紅,不答他的話,拍了兩下手,招呼那丫鬟進來,道:「給這兩位姑娘敷上了金創藥,莫讓她們失血過多。」那丫鬟答應,抱著施雲、范霞進了廂房之中,瞧她神色竟是絲毫不以為異,看來這等殺人殘肢之事,她是司空見慣的了。 鍾夫人一手支頤,暗自凝思,臉上神色不定,顯是心中有一件極大的疑難無法決斷。段譽適才激於一時義憤,出言向鍾萬仇衝撞,原是拼了一死,但這時看到地下幾灘殷紅的血跡,心下卻又不禁怕了起來,暗道:「我得快快設法逃走,否則不但性命難保,而且死得慘不堪言。」 他幾步跨到門邊,向鍾夫人一揖,道:「晚生訊已帶到,便請鍾夫人急速設法,相救令愛。」鍾夫人道:「公子且慢。」段譽停住了步。鍾夫人道:「公子有所不知,外子當年曾立下重誓,終身不出此谷一步。小女為人所擒,外子是決許不能去搭救於她,嗯,事到如今,我隨公子去吧。」段譽又驚又喜,道:「鍾夫人能和我同去,那是再好也沒有了。」他忽然想起鍾靈說過的一句話,問道:「夫人能治得金靈子之毒麼?」鍾夫人搖了搖頭,道:「我不能治。」段譽道:「那麼……那麼……」鍾夫人回進臥室,匆匆留下一張字條,收拾了幾件隨身衣物,轉身出來,說道:「咱們走吧。」當先便行。段譽百忙中拾起地下的青靈子,盤在腰間。
別瞧她嬌怯怯的模樣,腳下卻比段譽快速得多。段譽終是不放心,說道:「夫人既不會治療蛇毒,只怕神農幫不肯便放了令愛。」鍾夫人淡淡的道:「誰要他放人?神農幫膽敢扣留我女兒,要脅於我,那是活得不耐煩了。我不會救人,難道殺人也不會麼?」段譽不禁打了個寒噤,只覺鍾夫人這幾句話輕描淡寫的言語之中,所含殺人如草芥之意,實不下於鍾萬仇那種凶神惡煞的行徑,但她一表斯文靦腆,相形之下,似乎只有更加的令人可怕。 兩人說話之間,已奔出里許,忽聽得一人歷聲喊道:「夫人,你………你到哪兒去?」段譽回過頭來,只見正是鍾萬仇,從大路上如飛般追來。鍾夫人伸手穿到段譽腋下,喝道:「快!」提起他身子,疾竄而前。段譽雙足離地,在鍾夫人提掖之下,已是身不由主,二前一後,三人都是如同星馳電掣,一息間奔出數十丈。鍾夫人的輕功比之丈夫尚高出一籌,但她終究是多帶了個人,被鍾萬仇漸漸追了上來。段譽心下焦急,知道只須一出谷口,鍾萬仇信守毒誓,便不會追出谷來,心中轉過個念頭:「武功雖是害人之物,但我若學會輕功,卻是有益無害。」這時恨不得自己能快奔幾步。 眼見離谷口已不過十餘丈,段譽覺到鍾萬仇的呼吸,竟已噴到後頸。突然嗤的一聲響,段譽背上一涼,後心衣服被鍾萬仇扯去了一塊。鍾夫人左手運動一送,將段譽擲出丈許,喝道:「快跑!」右手巳抽出長劍,向後刺去,要阻止鍾萬仇追阻。若憑鍾萬仇的武功,這一劍自是刺他不中,何況鍾夫人更是絕無傷害丈夫之意,不料她一劍刺出,只覺劍身微微受阻,劍尖竟已刺中丈夫胸口。原來鍾萬仇不避不讓,甘受妻子這一劍。 鍾夫人大吃一驚,急忙回頭,當下不敢拔劍,只見丈夫一臉憤激之色,眼眶中隱隱含淚,胸口殷紅一灘,道:「婉清,你……終於要離我而去了?」鍾夫人見自己這一劍刺中他胸口正中,雖不及心,但劍鋒深入數寸,丈夫生死難料,惶急之下,忙拔出長劍,撲上去按住他的劍創,但見血如泉涌,從手指縫中噴了出來。鍾夫人怒道:「你為什麼不避?」鍾萬仇苦笑道:「你既要離我而去,我還不如死了的好。」鍾夫人道:「誰說我離你而去?我出去幾天就回來的。我是去救咱們女兒。」三言兩語,將鍾靈被神農幫擒住的事說了。
段譽見到這等情形,嚇得呆了,定了定神,忙撕下衣襟,手忙腳亂的來給鍾萬仇裹傷,不料鍾萬仇忽地飛出左腿,將他踢了個跟斗,喝道:「小雜種,我不要見你。」問鍾夫人道:「你是騙我的,我不信,明明是他……是他來叫你去。這小雜種便是成了灰,我也認得他……他還出言羞辱於我……」說著大咳起來,這一咳,傷口中的血流得更加歷害了。他突然記起一事,向段譽道:「上來啊,我雖是身受重傷,未必便怕了你的一陽指!上來動手啊。」 段譽這一跤摔跌,左頰撞上了一塊小小的尖石,狼狽萬狀的爬了起來,半邊臉上都是鮮血,說道:「在下江南段譽,實不會什麼一陽指、二陽指。」鍾萬仇又咳了幾聲,怒道:「小雜種,你裝什麼算?你……你去叫你的老子來吧!」他這一發怒,咳得更加狠了。鍾夫人道:「你這瞎疑心的老毛病終究不肯改。你既不能信我,不如我先在你面前死了乾淨。」說著拾起地下長劍,便往頸中刎去。鍾萬仇一把搶過,臉上現出喜色,道:「娘子,你真的不是隨這小雜種而去?」鍾夫人嗔道:「人家是好好的段公子,什麼老雜種、小雜種的!我隨段公子去是要殺盡神農幫,救回咱們的寶貝女兒。」鍾萬仇雖在重傷之下,但見妻子輕嗔薄怒,愛憐之情更甚,陪笑道:「既是如此,那就算是我的不是。」 鍾夫人察看他的傷口,但見鮮血兀自汩汩湧出,流淚道:「怎……怎麼是好?」鍾萬仇大喜,伸手攬住她腰,道:「婉清,你為我這麼擔心,我便是立即死去,也不枉了。」鍾夫人暈生雙頰,輕輕推開了他,道;「段公子在這兒,你也這麼瘋瘋癲癲的。」她見丈夫神情漸漸委頓,臉色漸白,心下也怕了起來,道:「我不去救靈兒啦,她自己闖的禍,讓她自己聽天由命吧。」扶起了丈夫,問段譽道:「段公子,你去跟司空玄說,我丈夫已經……已經死了。他若是膽敢動我女兒一根毫毛,叫他別忘了『香藥叉木婉清』的辣手。」段譽見到這等情景,料想鍾萬仇固是不能親行,鍾夫人也不能舍了丈夫而去搭救女兒,憑著「香藥叉木婉清」這六個字,是否能嚇倒司空玄,實在是大有疑問,看來自己腹中這「斷腸散」的劇毒,那是萬萬不能解的了。他一怔之下,心想:「事已至此,多說也是無益。」便道:「既是如此,晚生便前去傳話。」
鍾夫人木婉清見他說去便去,發足即行,作事之瀟灑無礙,又使她記起心中那個人來,叫道:「段公子,我這有一句話說。」輕輕放開鍾萬仇的身子,縱到段譽身前,從懷中摸了一件物事出來,塞在段譽手中,低聲道:「你將這東西趕去交給段正明……」段譽聽到「段正明」三字,臉上忍不住變色。木婉清心細如髮。說到「段正明」這三字時,原是在注視段譽的臉色,當下輕輕嘆了口氣道:「你還想瞞我嗎?盼你能及時趕到,救得靈兒和你自己的性命。」不等段譽回答,轉身奔到丈夫身畔,扶起了他,徑自去了。 段譽提起手來,一看鐘夫人塞在他手中之物,原來是一隻鑲嵌得極精緻的黃金鈿盒,他揭開盒蓋,見盒中一塊紙片,色變淡黃,顯是時日已久,紙上隱隱還濺著幾滴血跡,上寫「癸亥年二月初五丑時」十字,筆致娟秀,似是出於女子之手,此外更無別物。段譽心道:「這是哪一個人的生辰八字?鍾夫人要我去交給爹爹,不知有何用意?這生辰八字,如何能救得鍾姑娘和我的性命?鍾夫人似已猜到我是爹爹的兒子,這鐘萬仇口口聲聲罵我,看來也認出咱父子容貌相似,難道他和爹爹有仇麼?」正沉吟間,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叫道:「段公子慢走。」 段譽回過頭來,只見一個身穿布衣短衫的老人快步走來。那老人走到近處,行了一禮,道:「小人鍾福,奉夫人之命,恭送公子出谷。」段譽點了點頭,道:「甚好。」當下鍾福在前領路,出了谷口,又從那棺材及墓中出來。他領著段譽走另一條小路,行了六七里地,來到一所大屋之前。鍾福道:「公子請在此稍候。」他並不打門,一縱身便躍進牆去。此時天色早已全黑,段譽望著天下淡淡星光,忽地想起了湖底那座美人玉像來。
猛聽得門內忽律律一聲長聲馬嘶,段譽不自禁的喝采:「好馬!」那門呀的一聲開了,探出一個馬頭,一對馬眼在黑夜中閃閃發光,顧盼之際,已顯得神駿非凡,嗒嗒兩聲輕響,一匹黑馬跨了出來。馬蹄著地甚輕,似是一匹小馬,但瞧那馬的身材,卻是四腿修長,雄偉高昂。牽馬的是個垂鬟小婢,黑暗中看不清面貌,似是十四五歲年紀,相貌亦甚娟秀。鍾福跟隨其後,說道:「段公子,夫人怕你未能及時趕到大理,特向此間主人借得駿馬,以供公子乘坐。」段譽見過駿馬甚多,單聞這馬嘶鳴之聲,已知是萬中選一的良駒,說道:「多謝了!」便欲伸手去接馬韁。 那小婢輕撫馬頸中的鬃毛,柔聲道:「黑玫瑰啊黑玫瑰,小姐借你給這位公子爺乘坐,你可得乖乖的聽話,早去早歸。」那黑馬轉過頭來,在她手臂上挨挨擦擦,神態極是親熱。那小婢將繩交給了段譽,道:「此馬不能鞭打,你待它越好,它跑得越快。」段譽道:「是!黑玫瑰小姐,小生這廂有禮了!」說著作了一揖。那小婢嗤的一笑,道:「你這人倒有趣。喂,可別摔下來啊。」段譽騎馬倒是從小騎慣了的,輕輕跨上馬背,向小婢道:「多謝你家小姐!」那小婢笑道:「你不謝我麼?」段譽拱手道:「多謝姊姊。回來時我多帶些蜜餞果子給你吃。」那小婢笑道:「你小心自己的性命要緊,也不知能不能回來呢,誰希罕吃你的蜜餞果子。」鍾福道:「此去一直向北,便是上大理的大路。公子保重,小人不遠送了。」段譽揚了揚手,那馬放開四蹄,幾個起落,已在數十丈外。
這黑玫瑰不用推送,黑夜中奔行如飛,段譽但覺路旁樹林猶如倒退一般,不住從眼邊躍過,更妙的是馬背平穩異常,絕少顛簸起伏,段譽心道:「這馬如此快法,明日午後,便能趕到大理。但爹爹未必肯理這種江湖上的閒事,難道又去求大伯不成?唉,事到如今,只好向大伯和爹爹低頭了。」 不到一頓飯時分,已馳出十餘里遠近,一夜中涼風習習,草木清氣撲面而來。段譽心道:「良夜馳馬,原是人生一樂。」突然前面一人喝道:「賊賤人,給我站住!」黑暗中刀光一閃,一柄單刀劈了過來。但那黑馬奔馳實在太快,這一刀砍落,一馬已縱出丈許之外。段譽回頭看時,只見兩條大漢一持單刀、一持長槍,邁開大步急急趕來。兩人口中大罵:「賊賤人!女扮男裝,便瞞得過老爺了麼?」一晃眼間,那黑馬已將二人拋得老遠。那兩條大漢雖是快步急追,片刻間連叫喊聲也聽不見了。段譽心道:「這兩個莽夫口口聲聲的罵我『賊賤人』,說什么女扮男裝?是了,想必是他們要找這黑玫瑰主人的晦氣,認馬不認人,真是莽撞。」又馳出里許,突然想起:「啊喲,不好!我幸賴馬快,逃脫這二人的伏擊。瞧這兩條大漢武功大是不弱,倘若借馬的小姐不知此事,只怕遭了人家的暗算。我非得回去報訊不可!」當即勒馬停步,說道:「黑玫瑰,有人要暗害你家小姐,咱們須得回去告知她知道,叫她謹加提防,不可離家外出。」
當下掉轉馬頭,又從原路回去,將到那大漢先前伏擊之處,催馬道:「快跑,快跑!」黑玫瑰似解人意,在這兩聲「快跑」的急催之下,果然奔行更快。但那兩條大漢卻已不知去向。段譽更加急了:「倘若他二人到莊中去襲擊那位小姐,豈不糟糕?」他口中不住吆喝「快跑」,黑玫瑰四蹄猶如離地一般,疾馳而歸。快到屋前,忽地兩條杆棒貼地揮來,直擊馬蹄。黑玫瑰不等段譽應變,自行一躍而過,後腿飛出,砰的一聲,將一名持杆棒的漢子踢得直摜了出去。 黑玫瑰一竄便到屋門之前,黑暗中同時四五人長身而立,伸手來扣黑玫瑰的轡頭。段譽只覺右臂上一緊,已被人扯下馬來。有人喝道:「小子,你幹什麼來啦?瞎闖什麼?」段譽心下暗暗叫苦:「糟糕之極,這屋子都已被人圍住了,不知這裡的主人是否已遭人家毒手。」但覺右臂被人握住,猶如套在一個鐵箍中相似,半身酸麻,便道:「我來找此間主人,你這麼橫蠻,幹什麼來了?」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這小子騎了那賤人的黑馬,說不定是那賤人的相好,且放他進去,咱們斬草除根,一網打盡。」段譽心中七上八下,驚惶不定:「我這叫做自投羅網。但事已如此,要逃走也不能,只有走進去再說。」只覺握住他手臂那人鬆開了手,便整了整衣冠,挺身走進門去。
進門穿過一個院子,石道兩旁都種滿了玫瑰,香氣甚郁,那石道曲曲折折,穿過一個月洞門,段譽順著石道走去,但見兩道這邊一個、那邊一個,都是布滿了人。忽聽得高處一人輕聲咳嗽,段譽抬起頭來,只見牆頭上也站著七八個人,手中兵刃上的寒光,在黑夜中一閃一閃。令人瞧著不由的暗暗心驚,尋思:「這間屋子又不甚大,未必能住得多少人,怎麼來了這許多敵人,難道真的要趕盡殺絕麼?」但見這些人在黑暗中向他惡狠狠的乾瞪眼,有的手按刀柄,意示威嚇。段譽只有強自鎮定,只見石道盡處是一座大廳,一排排落地長窗中透了燈火出來。段譽走到長窗之前,朗聲道:「在下段譽,有事求見主人。」廳里一個嗓子嘶啞的聲音喝道:「什麼人?滾進來。」段譽心下有氣,用力推開窗子,跨了進去,不禁又是一驚,一眼望去,廳上或坐或站,又是十七八人。中間椅上坐了一個黑衣女子,背心朝外,瞧不見她的面貌,但見她背影甚是苗條,一頭烏油油的黑髮作少女裝束。此外疏疏落落的十餘人有男有女,還有兩個僧人,三名道士。除了東邊坐在太師椅中的一個老翁、一個老嫗和兩個僧人是空手外,其餘眾人都是手執兵刃。那老嫗身前地下橫著一人,頸中被砍了一刀,已然死去,正是領了段譽前來借馬的鐘福。段譽和他雖只初識,但覺此人對自己甚是恭謹有禮,此刻見他慘遭橫禍,說來也是因己之故,心下甚感不忍。
那老翁滿頭白髮,頦下卻是光禿禿地沒一根鬍鬚,嘶啞著嗓子喝道:「你來幹什麼?」段譽推開長窗跨進廳中之時,心中便已打定了主意:「既己身履險地,能夠設法脫身,自是上上大吉,否則瞧這些凶神惡煞的模樣,縱是跟他們多說好話,也是無用。」一進廳後見鍾福屍橫就地,反激起了他胸中的英雄之氣,昂首說道:「在下姓段名譽,老丈也是有名有姓之人,你不過多活幾歲年紀,如何小子長、小子短的,出言這等無禮?」那老翁雙眉倒豎,眼中神光湛湛,氣度極是威嚴,站在下首的一名漢子喝道:「賊小子,這等不識好歹!這那老爺子親口跟你說話,算是瞧得起你小子了!你知道這那老爺子是誰?當真有眼不識泰山。」 段譽見這老翁氣度不同尋常,心中倒生出幾分欽敬之心,說道:「我也知這位老丈大有來頭。請問老丈高姓大名?」那老翁不答,旁邊的漢子道:「好教你死得瞑目,這位老爺子便是怒江王、三掌絕命秦老爺子。」段譽道:「三掌絕命?好好一位老人家,何必用這個難聽的外號?秦老爺子,怎麼又是怒江王了?」那怒江王、三掌絕命秦元尊,不但名震天南,是雲南武林中響噹噹的人物,便是大河兩岸、長江南北的英雄好漢,也可說人人仰望他的威風,不料段譽聽了,竟是絲毫不以為意。[2]
創作背景
《天龍八部》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部分內容曾由倪匡代筆撰寫)。故事背景設定在宋哲宗時期。金庸在《天龍八部》書前「釋名」部分中說:「本書故事發生於北宋哲宗元祐、紹聖年間,公元1094年前後。」書中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進行了杜撰和改造。在創作《天龍八部》時,金庸對民族矛盾及民族國家之間的衝突,有了新的思想認識和新的處理方式,即不再局限於狹隘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而是升華至中華民族的整體利益的考慮,更多的傾向於和平主義和民族的和睦與團結,從而超越了狹隘的民族矛盾,對戰爭與和平有了嶄新的思考。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