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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第五十二章 怒發如狂

天龍八部·第五十二章  怒發如狂出自《天龍八部》,《天龍八部》是中國現代作家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這部小說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前後共有三版,在2005年第三版中經歷6稿修訂,結局改動較大。 這部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其故事之離奇曲折、涉及人物之眾多、歷史背景之廣泛、武俠戰役之龐大、想象力之豐富當屬「金書」之最。作品風格宏偉悲壯,是一部寫盡人性、悲劇色彩濃厚的史詩巨著。 [1]

目錄

正文

趙錢孫被人拉開了,他身後的三人立時首當其衝,只聽得砰砰砰三響,三個人都飛了起來,重重的撞在牆壁之上,只震得牆上石灰、泥土大片大片的掉將下來。趙錢孫回頭一看,見拉他的乃是譚婆,心中一喜,說道:「多謝你救我一命。」譚婆道:「我攻他左側,你向他右側夾擊。」趙錢孫一個「好」字才出口,只見一個矮瘦的人形向喬峰躍了過去,卻是譚公。莫瞧這譚公身形矮小,內力卻著實渾厚,左掌拍出,右掌跟著隨後而至,左掌微一縮回,又加在右掌的掌力之上。他這連環三掌,便如三個浪頭一般,後浪推前浪,並力齊發,比之他單掌的掌力,卻要大了三倍。喬峰叫道:「好一個『長江三疊浪』!」左掌揮出,兩股掌力相互激盪,擠得餘人都向兩旁退去。便在此時,趙錢孫和譚婆也已攻到,跟著丐幫徐長老、傳功長老、陳長老等,紛紛加入戰團。傳功長老叫道:「喬兄弟,契丹和大宋勢不兩立,咱們公而忘私,老哥哥要得罪了。」喬峰笑道:「絕交酒也喝過了,幹麼還稱兄道弟。看招!」一腳向他踢出。可是他話雖如此說,對丐幫群豪總不免有故舊香火之情,非但不欲傷他們性命,甚至不願他們在外人之前出醜,這一腳踢出,忽然中途轉向,快刀祁六一聲怪叫,飛身而起。

他卻不是自己躍起!乃是給喬峰踢中臀部,身不由主的向上飛起。他手中一柄單刀,本是運勁向喬峰頭上砍去,他身子高飛,手中這一刀仍是猛力砍出,嗒的一聲,砍中在大廳的橫樑之上。游氏兄弟這聚賢莊造得極是講究。大凡正廳的橫樑,乃是一屋之主,起屋時「上樑」,非揀正黃道吉日不可。這聚賢莊的橫樑更是采自百年老樹,木質堅密。快刀祁六膂力不弱,這一刀砍將下去,深入橫樑尺許,竟將他的刃鋒牢牢咬住。快刀祁六這口刀是他成名的利器,今日身臨大敵,哪肯放手?右手牢牢的抓住刀柄,這麼一來,身子便高高吊在半空了。這情狀本是極為古怪詭奇,但大廳上人人面臨生死關頭,有誰敢分心去多瞧他一眼?更有誰有這等閒情逸緻來笑上一笑? 喬峰藝成以來,雖然身經百戰,從未一敗,但同時與這許多高手對敵,卻也是生平未遇之險。這時他酒意已有十分,內力放蕩,酒意更是漸漸涌將上來,雙掌飛舞。逼得眾高手都是無法近身。薛神醫醫道極精,武功卻算不得是第一流的人物。須知武功和醫道相似,真要練到十分精湛,那便得專心致志,半點分心不得。薛神醫於醫道一門,有過人的天才,幾乎是不學而會,他自幼好武,學武也學得極早,本來原可醫道武術並臻佳妙,哪曉得與武林中人治病之後,東學一招、西學一式,武學之博,可說江湖上極為罕有。但壞也就在這「博」字上,這一博,貪多嚼不爛,就沒一門功夫是真正練到了第一流的境界。往日他行道大江南北,人人都敬他三分,他向人請教武功,旁人多半是隨口恭維他幾句,誰也不會跟他當真。他自不免沾沾自喜,總覺得天下武功,十之八九在我胸中矣。此時一見喬峰和群雄搏鬥,出手之快、著手之重,實是生平做夢也想不到有如此厲害,不由得臉如死灰,一顆心怦怦亂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更不用說上前動手了。他靠牆而立,心中的害怕越來越盛,但若就此悄悄退出大廳,終究是說不過來,一斜眼間,只見一位老僧站在身邊,正是玄難。他突然想起一事,大是慚愧,向玄難道:「大師父,適才我有一句言語,極是失禮,大師勿怪才好。」玄難全神貫注的在瞧著喬峰,對薛神醫的話全沒聽見,待他說了第二遍,這才一怔,問道:「什麼話失禮了?」薛神醫道:「我先前言道:『喬峰孤身一人,進少林、出少林,毫髮不傷,這可奇了!』」 玄難道:「那便如何?」薛神醫歉然道:「這喬峰武功之高,實是世上罕有其匹。我此刻才知他進出少林,來去自如,原是極難攔阻。」他這幾句話本意是向玄難道歉,但玄難聽在耳中,卻是加倍的不受用,哼了一聲,道:「薛神醫想考較考較少林派的功夫,是也不是?」不等薛神醫回答,緩步而前,大袖飄勃,袖底呼呼呼的拳力便向喬峰發了出去。他這門功夫乃是少林寺七十二絕技之一,叫作「袖裡乾坤」,衣袖拂將起來,拳勁卻在袖底發出。這衣袖似是拳勁的掩飾,使敵人無法看到拳勢的來路,攻他個措手不及。殊不知衣袖之中,卻也蓄有極凌厲的招數和勁力,如果敵人全神貫注的拆解他袖底所藏拳招,他便轉賓為主,逕以袖力傷人。喬峰一見他攻到,兩隻寬大的衣袖鼓風而前,便如是兩道順風的船帆一般,威勢非同小可,他大聲喝道:「袖裡乾坤,果然了得!」呼的一掌擊出,拍向他的衣袖。玄難的袖力廣被寬博,喬峰這一掌卻是力聚而凝,只聽得嗤嗤聲響,兩股力道相互激盪,突然間大廳上似有數十隻灰蝶上下翻飛。

群雄都是一驚,凝神看時,原來這許多灰色的蝴蝶都是玄難的衣袖所化,轉眼向他身上看去時,只見他光了一雙膀子,露出瘦骨稜稜的兩條長臂,模樣甚是難看。原來兩人的內勁衝激之下,僧袍的衣袖如何禁受得住?登時被撕得粉碎。這麼一來,玄難既無衣袖,那「袖裡乾坤」的功夫自是施展不出了。他狂怒之下,臉色鐵青,喬峰如此破他仗以成名的絕技,當真是比殺他還要難受,雙臂直上直下,呼呼風響,猛攻而前,眾人瞧出這是一路江湖上流傳頗廣的「太祖長拳」。 宋太祖趙匡胤以一對拳頭、一條杆棒,打下了大宋的錦繡江山。「杯酒釋兵權」後,大將無統兵之權,宋朝自此積弱,但江湖上的英雄好漢,卻都仰慕宋太祖的神勇,那一套「太祖長舉」和「太祖棒」,當時是武林中最為流行的武功,就算不會使的,看也看得熟了。這時群雄見這位名滿天下的少林高僧,所使的竟是這一路平平無奇的拳法,誰都為之一怔。待得見他三拳打出,各人心底不自禁的發出讚嘆:「少林派得享大名,果非幸致。同樣的一招『華山睹棋』,在他手底竟有這麼強大的威力。」群雄欽佩之餘,對玄難僧袍無袖的怪相,誰也不覺古怪,他每出一招,各人還是一聲喝彩。

本來是數十人圍攻喬峰的局面,玄難這一出手,餘人自覺在旁夾攻反而礙手礙腳,自然而然的逐一退下。各人團團圍住,以防喬峰逃脫,凝神觀看玄難與他決戰。 喬峰一見旁人退開,心念一勁,呼的一拳打出,一招「沖陣斬將」,正也是「太祖長拳」中的招數。這一招姿式既是極為瀟灑大方,勁力更是剛中有柔、柔中有剛,武林高手畢生所盼望達到的拳術完美之境,盡在這一招中表露無遺。來到這英雄宴中的人物,就算本身武功不是極高,但既有這等名望,見識也必豐富。那「太祖拳法」的精要所在,可說無人不知。喬峰一招打出,人人都是情不自禁的喝一聲大彩! 喝彩之後,隨即有許多人覺得不妥,喬峰乃是各人慾得之而甘心的大敵,如何可以長敵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但喝彩已然喝過了。眼見喬峰第二招「河朔立威」更是精極妙極,比之他的第一招,實是難以分辨到底哪一招更為佳妙。大廳上仍是有不少人大聲喝彩,只是有些恍然驚覺,自知收斂,彩聲便不及第一招時那麼響亮,但許多「哦,哦!」「呵,呵!」的低聲讚嘆,欽服之忱,未必不及那大聲叫好。喬峰初時和各人狠打惡鬥,群雄專顧禦敵,但懼怕他的兇悍厲害,這時暫且置身事外,方始頓悟到他武功中的過人之處。

但見喬峰和玄難只拆得七八招,高下已判。他二人所使的拳招,都是一般的平平無奇,但喬峰每一招都是慢了一步,任由玄難先發。玄難一出招,喬峰跟著遞招,也不知是由於他年輕力壯,還是行動加倍的迅捷,每一招都是後發而先至。這「太祖長拳」本身拳招只有七十二招,但每一招都是相互克制,喬峰看準了對方的拳招,然後出一招剛好克制的拳法,玄難焉得不敗?這道理誰都明白,可是這「後發先至」四個字,卻是武術中異常深奧的功夫。玄寂見玄難左支右絀,抵敵不住,叫道:「你這契丹胡狗,這手法太也卑鄙!」喬峰笑道:「我使的是本朝太祖的拳法,如何說得上『卑鄙』二字?」群雄一聽,登時明白了他所以要使「太祖長拳」的用意。倘若他以別種拳法擊敗「太祖長拳」,別人不會說他功力深湛,只有怪他有意侮辱本朝開國祖宗的武功,這夷夏之防、華胡之異,更加深了眾人的敵意。此刻大家都使「太祖長拳」,除了較量武功之外,拉扯不上別的名目。玄寂眼見玄難轉瞬便臨生死關頭,更不打話,嗤的一指,點向喬峰的「璇璣穴」,使的是少林派的點穴絕技「天竺佛指」。喬峰聽他一指點出,挾著極輕微的嗤嗤聲響,說道:「久仰『天竺佛指』的名頭,果然甚是了得。你以天竺胡人的武功,來攻我本朝太祖的拳法,倘若你打勝了我,豈不是通番賣國,有辱本朝?」

玄寂一聽,倒是一怔。他少林派的武功得自達摩老祖,而達摩老祖本來是天竺胡人。今日大家為了喬峰是契丹胡人而群相圍攻,可是少林武功傳入中土已久,中國各家各派的功夫,多多少少都和少林派沾得上一些干係,大家都已忘了少林派與胡人的牽連。這時聽喬峰一說,誰都心中一動。眾家英雄之中,原有不少大有識見的人物,不由得心想:「咱們對達摩老祖敬若神明,何以對契丹人卻是恨之入骨,大家都是非我族類的胡人啊。嗯,這兩種人當然大不相同。天竺人從不殘殺我中華同胞,契丹人卻是暴虐狠毒。如此說來,也不是只要是胡人,就一概該殺,其中也有善惡之別。那麼契丹人中,是否也有好人呢?」其時大廳上激鬥正酣,許多粗魯盲從之輩,自不會想到這中間的差異分別,而一般有識之士,腦海中雖是轉到了這些念頭,卻也無暇細想,只是心中隱隱感到:「喬峰未必是非殺不可,咱們也未必是全然的理直氣壯。」

玄難、玄寂以二敵一,兀自遮攔多而進攻少,玄難見自己所使的拳法每一招都受敵人克制,縮手縮腳,半點施展不得,待得玄寂上來夾攻,當下拳法一變,換作了少林派的「羅漢拳」。喬峰冷笑道:「那也是來自天竺的胡人武術,且看是你胡人的功夫厲害,還是我大宋的本事了得?」說話之間,「太祖長拳」呼呼呼的擊出。眾人聽了,心中都滿不是味兒。大家為了他是胡人而加圍攻,可是己方所用的反而是胡人武功,而他偏偏使本朝太祖嫡傳的拳法。忽聽得趙錢孫大聲叫道:「管他使什麼拳法,此人殺父、殺母、殺師父,就該斃了。大伙兒上啊!」他一面叫嚷,一面就沖了上去。跟著譚公、譚婆、丐幫徐長老、陳長老、鐵面判官單氏父子等數十人同時攻上。這些人都是武功甚高的好手,人數雖多,相互間並不混亂,此上彼落,宛如車輪戰相似。 喬峰揮拳拆格,口中說道:「你們稱我是契丹人,那麼喬三槐老公公和老婆婆,便不是我的父母了。莫說這兩位老人家我生平敬愛有加,絕無加害之意,就算是我殺的,又怎能加我『殺父、殺母』的罪名?玄苦大師是我受業恩師,少林派倘若敢認玄苦大師是我師父,喬某便算是少林弟子,各位這等圍攻一個少林弟子,所為何來?」

玄寂哼了一聲道:「強辭奪理,居然也能自圓其說。」喬峰說道,「若能自圓其說,那就不是強辭奪理了。你們如不當我是少林弟子,那麼這『殺師』二字,罪名便加不到我的頭上。常言道得好,『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們想殺我,光明正大的出手便了,何必加上許多不能自圓其說的罪名?」他口中侃侃道來,手上卻是絲毫不停,拳打單叔山、腳踢趙錢孫、肘撞秦元尊、掌擊鮑千靈,說話之間,竟然連續打倒了四人。他心中明知這些人都非奸惡之輩,是以手上始終稍留餘地,被他擊倒的已有十七八人,卻不曾傷了一人性命。參與這英雄大會的豪傑人數何等眾多?擊倒十餘人,只不過是換上十餘名生力軍而已。又斗片刻,喬峰暗暗心驚:「如此打將下去,我總有筋疲力盡的時刻,還是及早抽身逃走的為是。」他一面出招相鬥,一面觀看脫身的途徑。趙錢孫倒在地下,斷了一條手臂,卻已瞧出喬峰意欲走路,大聲叫道:「大家出力纏住他,這萬惡不赦的狗雜種想要逃走!」喬峰酣斗之際,酒意上涌,怒氣漸漸勃發,聽得趙錢孫破口辱罵,說他是什麼「萬惡不赦的狗雜種」,不由得怒火不可抑制,喝道:「狗雜種第一個拿你來開殺戒!」運功於臂,一招劈空掌向他直擊過去。玄難和玄寂同時叫道:「不好!」兩個人雙掌齊出,運起掌力,要同時接了喬峰這一掌,相救趙錢孫的性命。

驀地里半空中人影一閃,一個人「啊」的一聲長聲慘呼,前心受了玄難、玄寂二人的掌力,後背被喬峰的劈空掌所擊中,三股凌厲之極的力道前後夾擊,登時打得他肋骨寸斷,臟腑碎裂,口中鮮血狂噴,猶如一灘軟泥般委頓在地。這一來不但玄難、玄寂大為震驚,連喬峰也是頗出意料之外。原來這人卻是快刀祁六。他懸身半空,時候已是不短,這麼晃來晃去,嵌在橫樑中的這柄刀終於鬆了出來。他身子下墜,說也不巧,正好跌在三人各以全力拍出的掌力之間,便如兩塊大鐵板的巨力從前後擠將攏來。如何不送了他的性命?玄難口宣佛號,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喬峰,你作了好大的孽。」喬峰大怒,道:「此人我殺他一半,你師兄弟二人合力殺他一半,如何都算在我的帳上?」玄難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若不是你害人在先,如何會有今日這場打鬥?」喬峰怒道:「好,一切都算在我的帳上,卻又如何?」激鬥之下,他血液中的蠻性發作起來,陡然間令他變成了一頭猛獸一般,反手一拿,抓起一個人來,正是單正的次子單仲山。喬峰夾手奪下他的單刀,右掌一起,一記拍下,單仲山天靈蓋碎裂,死於非命。群雄齊聲發喊,又是驚惶、又是憤怒。

喬峰殺人之後,更是怒發如狂,單刀飛舞,右手忽拳忽掌,左手鋼刀橫砍直劈,威勢直不可當,但見白牆上點點滴滴的濺滿了鮮血,大廳中倒下了不少屍骸,有的身首異處,有的膛破肢斷。這時他已顧不得對丐幫舊人留情,紅了眼睛,見人便殺。傳功長老和奚長老竟都死於他的刀下。來赴英雄宴的豪傑,十之八九都是親手殺過人,須知在武林中得享大名,畢竟不能單憑交遊和吹噓,就算自己沒殺過人,這殺人放火之事,看也看得多了。但如今日這般驚心勁魄的惡鬥,卻是生平從所未見。敵人只有一個,可是他如困獸、如鬼魅,忽東忽西的亂砍亂殺。不少高手上前接戰,都被他以更快、更猛、更狠、更精的招數殺了。群雄均非服怯怕死之人,但在如此瘋虎一般人物的衝擊之下,倒有一大半人起了逃走之意,都想儘快離開大廳,喬峰有罪也好,無罪也好,自己是不想管這件事了。游氏雙雄左手各執圓盾,右手一挺短槍、一持單刀,兩人忽哨一聲,圓盾護身,分從左右向喬峰攻了過去。

喬峰雖是絕無顧忌的狂打狠殺,但對敵人攻來的一招一式,卻仍是凝神注視,頭腦絲毫不亂,這才保持得身不受傷。他見游氏兄弟的兵刃招數都是十分怪異,當下呼呼兩刀,將身旁兩人砍倒,制其機先,搶著向游驥攻了過去。他一刀砍下,游驥舉起盾牌一擋,當的一聲響,喬峰的單刀反彈上來,他一瞥之下,但見單刀的刃口捲起,已然不能用了。原來游氏兄弟圓盾系用百鍊精鋼打造而成,縱是寶刀寶劍亦不能傷,何況喬峰手中所持的,只是從單仲山手中奪來的一把尋常鋼刀? 游驥以圓盾一擋,右手短槍猶如毒蛇出洞,電也似的從盾底穿出,刺向喬峰小腹。便在這時,喬峰只見寒光一閃,游駒手中的圓盾竟向他腰間劃來。他目光敏銳,只見這圓盾的邊緣極是鋒銳,卻是開了口的,如同是一柄圓斧相似,這一下若是教他劃上了,身子登時斷為兩截,端的是厲害無比。喬峰喝道:「好傢夥!」拋去手中單刀,左手一舉,當的一巨響,擊在游驥圓盾的正中,右手也是一拳,當的一聲巨響,擊在游駒圓盾的正中。游氏雙雄只感半身酸麻,在喬峰剛猛絕倫的拳力震撼之下,眼前金星飛舞,雙臂酸軟,手中的盾牌和刀槍再也拿捏不住,嗆啷啷落地。兩人右手的虎口同時震裂,滿手都是鮮血。喬峰笑道:「好極,送了這兩件利器給我!」雙手搶起鋼盾,盤旋飛舞。這兩塊鋼盾當真是攻守俱臻佳妙的利器,只聽得「啊唷」、「呵呵」幾聲慘呼,已有四人死在鋼盾之下。游氏兄弟臉如土色,神氣灰敗。游驥道:「兄弟,師父言道:『盾在人在,盾亡人亡。』」游駒道:「哥哥,今日遭此奇恥大辱,咱哥兒倆更有什麼臉面活在世上?」兩人一點頭,各自拾起自己兵刃,一刀一槍刺入自己體內,登時身亡。群雄齊叫「啊喲」,可是在喬峰圓盾的急攻之下,都是分不出手來相救。

喬峰也是一呆,沒想到身為聚賢莊主人的游氏兄弟竟會自刎。他背上一涼,酒性退了大半,心中頗起悔意,說道:「游家兄弟,何苦如此?這兩塊盾牌,我還了你們就是!」持著那兩塊鋼盾,恭恭敬敬的放到游氏雙雄屍體的足邊。他彎著腰尚未站直,忽聽得一個少女的聲音驚呼:「小心!」喬峰機警之極,身子向左一移,青光閃動,一柄利劍從身邊疾刺而過。若不是阿朱這一聲呼叫,雖然未必便能刺他得中,但手忙腳亂,處境定然大大的不利。向他偷襲的乃是譚公,一擊不中,已然遠避。譚婆怒道:「好啊,你這小鬼頭,咱們不來殺你,你卻出聲幫人。」身形一晃,一掌便向阿朱頭頂擊落。當喬峰和群雄大戰之際,阿朱縮在廳角,體內元氣漸漸消失,眼見眾人圍攻喬峰,想起他明知兇險,仍是親身護送自己前來求醫,這番恩德,當其是粉身難報,心中又是感激、又是焦急,心想喬峰便有天下無敵的本傾,終究是好漢敵不過人多,後來見喬峰歸還鋼盾,譚公自後偷襲,當下出聲示警。

譚婆這一掌離阿朱頭頂甫有半尺,喬峰已然縱身趕上,一把抓住譚婆的後心,將她硬生生的拉開,向旁擲了出去,喀喇一聲,將一張花梨木的太師椅撞得粉碎,阿朱雖未受到譚婆掌擊,卻已花容失色,身子漸漸軟倒。喬峰大驚,心道:「她體內真氣漸盡,在這當口,我哪有餘裕給她接氣?」只聽得薛神醫冷冷的聲音說道:「這姑娘真氣轉眼便盡,你是否以內力替她接續?若是她斷了這口氣,我可無法救活的了。」 喬峰為難之極,知道薛神醫所說的確是實情,但自己只要伸手助阿朱續命,環伺在旁的群雄立時白刃交加。這些人有的死了兒子、有的死了至交好友,出手哪有容情?然則是眼睜睜的瞧著她斷氣而死不成?

喬峰冒著奇險將阿朱送到聚賢莊來,若是未得薛神醫出手醫治,便任由她真氣衰竭而死,實在是太也可惜,可是這時候以內力續她真氣,那便明明是用自己的性命來換她性命。阿朱只不過是道上邂逅相逢的一個小丫頭,跟她實在算不上有什麼交情,出力相救,那還是尋常的俠義之行,但要以自己大好的性命去換她一命,這可說不過去了,「她既非我的親人,又不是有思於我,須當報答。我盡力而為到了這步田地,也可說是仁至義盡,對得她住。我立時便走,讓薛神醫去救她一命。」 他心意已決,雙手圓盾使出「大鵬展翅」的招數來,兩圈白光滾滾向外翻動,逕向廳門口衝出。群雄雖是人多,但一來他招數狠惡,二來這一對圓盾實在太過厲害,這一使將開來,丈許方圓之內誰都無法近身。喬峰幾步衝到大廳門口,左足跨出了門檻,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慘然說道:「先殺這丫頭,再報大仇!」說話的正是鐵面判官單正。他大兒子單伯山應道:「是!」一刀向阿朱頭上劈了下去。

喬峰驚愕之下,不及細想,左手團盾脫手,盤旋飛出,去勢凌厲之極。七八個人齊聲叫道:「小心!」單伯山舉刀格擋,但喬峰這一擲的勁力何等剛猛,圓盾的邊緣又鋒利無比,喀喇一聲響,連人帶刀,將單伯山鍘為兩截。那斷盾余勢不衰,斬入大廳的柱子之中。單伯山死得太慘,這一來動了公憤,不但單正、單季山父子等都向阿朱撲去,此外尚有六七人的兵刃都向阿朱身上招呼。喬峰罵道:「好不要臉!」呼呼呼呼連出四掌,將一干人都震退了,搶上前去,左臂將阿朱抱了起來,以圓盾護住她的身子。阿朱低聲道:「喬大爺,我不成啦,你別理我,快快自己去吧!」這一番血戰,激發了喬峰高傲倔強之氣,大聲說道:「事到如今,他們也決不容你活了,咱們死在一起便是。」右手一翻,又奪了一柄長劍,刺削斬劈,向外衝去。他手中抱了一人,不但行動不便,而且少了一隻手使用,圓盾雖堅,卻也無法護住阿朱全身。喬峰早將生死置之度外,長劍亂舞亂劈,只跨出兩步,只覺後心一痛,已被人一刀砍中。 他一足反踢出去,將那人踢得飛出丈許之外,立時斃命,但便在此時,右眉頭被玄難重重打了一拳,跟著右胸又被人刺了一劍。他大吼一聲,有如平空起個霹靂,喝道:「喬峰自行了斷,不死於鼠輩之手!」但這時群雄打發了性,哪肯讓他從容自盡?十多人一擁而上。喬峰奮起神威,一把抓去,將玄寂胸口的「膻中穴」抓住,隨即將他身子高高舉起。眾人發一聲喊,不由自主的退開了幾步。

玄寂「膻中穴」被抓,饒是有一身武功,卻是全身酸麻,半點動彈不得,眼見自己的咽喉離那圓盾的刀口不過尺許,喬峰只要輕輕向左一送,立時便將他腦袋割了下來,不由得一聲長嘆,閉目就死。喬峰只覺背心、右胸、右肩三處傷口如火炙一般疼痛,說道:「我一身武功,最初出自少林,飲水思源,豈可殺戮少林高僧?喬某今日反正是死了,多殺一人,又有何益?」五指一松,將玄寂放下地來,說道:「你們動手吧!」群雄面面相覷,為他的豪邁之氣所動,一時都不願上前動手。鐵面制官單正兩子為他所殺,已然傷心得瘋瘋癲癲,大呼而前,舉刀往喬峰胸口刺去。喬峰知道今日再也無法殺出重圍,當即端立不勁。一霎時之間,他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我到底是契丹人還是漢人?害死我父母和師父的那人是誰?我一生多行仁義,今天卻如何無緣無故的傷害這許多英俠?我一意孤行的要救阿朱,身死群雄之手,豈非愚不可及,為天下英雄所笑?」眼見單正黝黑的臉面扭曲變形,兩眼睜得大大的,挺刀向自己胸口直刺過來。 眼見單正這一刀離喬峰的身子已不到一尺,而喬峰已無抵禦之意,丐幫中吳長老、白世鏡等都闔上了眼睛,不忍觀看,突然之間,半空中呼的一聲躍下一個人來,勢道奇急,正好碰在單正的鋼刀之上。單正抵不住這股大力,手臂一沉。群雄齊聲驚呼聲中,半空中又躍下一個人來。這一次此人乃是頭下腳上,仍是勢道奇急,砰的一聲響,天靈蓋對天靈蓋,正好撞中了單正的腦袋,兩人同時腦漿迸裂。

群雄方始看清,這先後躍下的兩人,乃是守在屋頂防備喬峰逃走之人,卻給人擒住了,當作暗器般投了下來,一陣大亂之際,屋頂角上,一條長繩甩下,勁道極是兇猛,橫掃眾人的頭顱,群雄紛紛舉起兵刃擋格,那條長繩繩頭轉處,往喬峰腰間一纏,隨即提起,此時喬峰三處傷口血流如注,抱著阿朱的左手已半點力氣也沒有了。他身子被長繩捲起,阿朱當即滾在地下。眾人但見長繩彼端是一個黑衣大漢,身形魁梧,臉上卻蒙著一塊黑布,只露出了兩隻眼睛。他左手將喬峰挾在脅下,長繩甩出,已捲住了大門外聚賢莊高高的旗杆。群雄大聲呼喊,霎時之間鋼鏢、袖箭、飛刀、鐵錐、飛蝗石、甩手箭,各種各樣的暗器都向喬峰和那大漢身上射去。那黑衣漢子一拉長繩,身子悠悠飛起,往旗杆的斗中一落。只聽得騰騰、啪啪、嚓嚓,響聲不絕,數十件暗器都打在旗斗之外。只見那條長繩從旗斗中甩出,繞向十餘丈外的一株大樹,那大漢挾著喬峰,從旗斗中盪出,頃刻間越過那株大樹,已在離旗杆三十丈處落地。他跟著又甩長繩,再繞遠處大樹,如此幾個起落,已然走得無影無蹤。群雄駭然相顧,但聽得馬蹄聲響起,漸馳漸遠,再也追不上了。

喬峰受傷雖重,神智未失,這大漢以長繩救他脫險,一舉一動,喬峰都是看得清清楚楚,心中自是感他救命之德,又想:「這甩繩的準頭膂力,我也能辦到,但以長繩當作兵刃,同時揮擊數十人這一招『天女散花』的軟鞭功夫,我就不能使得如他這般恰到好處。」那黑衣大漢將他放上馬背,兩人一騎,逕向北行。便在馬背之上,那大漢取出金創藥來,給喬峰三處傷口都敷上了藥。喬峰流血過多,虛弱之極,幾次都欲暈去,但每次他都是吸一口氣,內息流轉,精神便是一振。那大漢縱馬直向西北,道路越來越是崎嶇,到後來更無道路,那馬儘是在亂石堆中躓蹶而行。

又行了一個多時辰,馬匹是不能走了,那大漢將喬峰橫抱手中,下馬向一座峰上攀去,越走越高。喬峰身子甚重,但那大漢抱了他毫不費力,雖在十分陡峭之處,仍是縱躍如飛。到得後來,幾處險壁間都是無路可走,那大漢便用長繩飛過山峽,纏住樹枝而躍將過去。喬峰心下頗感駭異:「這般飛峽越谷,我若是空手,那也罷了,但手中抱了一個人,便無十分把握。」那人接連橫越了八處險峽,跟著一路向下,深入一個上不見天的深谷之中,終於站定腳步,將喬峰放下。 喬峰勉力站定,說道:「大恩不敢言謝,只求恩公讓喬峰一見廬山真面目。」那大漢一對晶光燦然的眼光在喬峰臉上轉來轉去,過得半晌,說道:「山洞中有半月乾糧,你在此養傷。敵人無法到來。」喬峰應道:「是!」心道:「聽這人聲音,似乎不是年輕之人。」那大漢又向他打量了一會,忽然右手一起,啪的一聲,打了他一記耳光。這一下出手奇快,喬峰一來絕沒想到他竟會出手毆打自己,二來對方這一掌也當真打得高明之極,是以竟然被他打中。那大漢打了一記,第二記跟著打來,兩掌之間,相距只是電光般的一閃,但喬峰有了這個餘裕,焉能再讓他打中?只是想到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不願真的跟他動手,左手手指一立,指著他的掌心。[2]

創作背景

《天龍八部》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部分內容曾由倪匡代筆撰寫)。故事背景設定在宋哲宗時期。金庸在《天龍八部》書前「釋名」部分中說:「本書故事發生於北宋哲宗元祐、紹聖年間,公元1094年前後。」書中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進行了杜撰和改造。在創作《天龍八部》時,金庸對民族矛盾及民族國家之間的衝突,有了新的思想認識和新的處理方式,即不再局限於狹隘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而是升華至中華民族的整體利益的考慮,更多的傾向於和平主義和民族的和睦與團結,從而超越了狹隘的民族矛盾,對戰爭與和平有了嶄新的思考。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