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第七十一章 蕭峰封王
天龍八部·第七十一章 蕭峰封王出自《天龍八部》,《天龍八部》是中國現代作家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這部小說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前後共有三版,在2005年第三版中經歷6稿修訂,結局改動較大。 這部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其故事之離奇曲折、涉及人物之眾多、歷史背景之廣泛、武俠戰役之龐大、想象力之豐富當屬「金書」之最。作品風格宏偉悲壯,是一部寫盡人性、悲劇色彩濃厚的史詩巨著。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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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蕭峰又是一怔,道:「你怎麼知道?」阿紫道:「那日在小鏡湖畔,你走了之後,爹爹,媽媽,還有爹爹手下的那些人,大家都談論你來,對你的武功都是佩服得了不得,但說你單身赴聚賢莊英雄大會,獨斗群雄,只不過為了醫治一個少女之傷。這個少女,自然是我姊姊了。爹爹媽媽那時不知道阿朱是他們的親生女兒,卻說你對義父義母和受業恩師十分狠毒,對女人偏偏情長,忘恩負義,殘忍好色,是個不近人情的壞蛋。」她說到這裡,咯咯的笑了起來。蕭峰喃喃的道:「忘恩負義,殘忍好色!唉,中原的英雄好漢,自是切齒痛恨蕭峰了。」
大軍行了數日,來到上京。京中留守的百官和百姓早已得到訊息,遠遠迎接出來。蕭峰帥字旗到處,眾百姓燒香跪拜,稱頌不已,要知他一舉平了這場禍變,使無數遼國軍士得全性命,上京的百姓大都是御營親軍的家屬,自是對他感激無盡。蕭峰按轡徐行,眾百姓都是大叫:「多謝南院大王救命!」「老天爺保佑南院大王長命百歲,大富大貴!」蕭峰聽著這一片稱頌之聲,見眾百姓大都眼中含淚,感激之情確是出於至誠,尋思:「一人身居高位,一舉一動便關連萬千百姓的禍福,我去射殺楚王時,只是逞一時剛勇,既救義兄,復救自己,想不到對眾百姓卻有這大的好處。唉,在中原時我一意求好,偏偏怨謗叢集,成為江湖上第一大奸徒,到北國來,無意之間卻成為眾百姓的救星。是非善惡,也實在難說得很。」
上京是遼國的京都,其時遼國是天下第一大國,國力比大宋強盛得多,但契丹人以遊牧為生,居無定所,上京城中的宮殿屋宇粗鄙簡陋,比之中原是大大不如了。大軍一隊隊自歸軍營,南院的屬官將蕭峰迎入南院大王的王府。這王府本為楚王所居,此人窮奢極欲,府第自是十分宏大,屋內陳設也是異常的富麗堂皇。蕭峰一生貧困,哪裡住過這等府第?進去走了一遭,便覺十分不慣,命部屬在軍營中豎立兩個營帳,他與阿紫分居一個,起居簡樸,一如往昔。 第三日上,耶律洪基和皇太后、皇后、嬪妃、公主等回駕上京,蕭峰率領百官接駕,朝中接連忙亂了數日。先是慶賀平難,論功行賞撫恤北院樞密使等死難官兵的家屬。那皇太叔自知無顏,已在途中自盡而死。洪基倒也信守諾言,對附逆的官兵一概不加追究。皇宮中大開筵席,犒勞出力的將士,接連大宴三日,蕭峰自是成了席上的第一位英雄。耶律洪基、皇太后、皇后、眾嬪妃、公主的賞賜,以及文武百官的饋贈,當真是堆積如山。犒賞已畢,蕭峰到南院視事。遼國數十個部族的族長一一前來參見,什麼烏隗部、伯德部、北克部、南克部、室韋部、梅古悉部、五國部、島古拉部,一時也記之不盡。跟著是皇帝所部大帳皮室軍軍官、皇后所部屬珊軍軍官、各宮衛隊寧宮、長寧宮、永興官、積慶宮、延昌官等宮騎軍的軍官紛紛前來參見。遼國的屬國共有五十九國,計有吐谷渾、突厥、党項、沙陀、波斯、大食、新界、回鶻、吐蕃、高昌、高麗、西夏、于闐、敦煌等等,各國有使臣在上京的,知道蕭峰用事,掌握軍國重權,都來贈送珍異器玩,討好結納。蕭峰每日會客,接見部屬,眼中所見,儘是金銀珍寶,耳中所聞,無非諂諛稱頌,不由得甚是厭煩。如此忙了一月有餘,耶律洪基在便殿召見,說道:「兄弟,你的職份是南院大王,須當坐鎮南京,俟機進討中原。做哥哥雖不願你分離,但為了建立千秋萬世的奇功,你還是早日發兵南下吧!」蕭峰聽得皇上命他領兵南征,心中一驚,道:「陛下,南征乃是大事,非同小可。蕭峰一勇之夫,軍略實非所長。」
耶律洪基笑道:「我國新經禍變,須當休養士卒。大宋現下太后當朝,重用司馬光,朝政修明,無隙可乘,咱們原不是要在這時候南征。兄弟,你到得南京,時時刻刻將吞併南朝這件事放在心頭。咱們須得待釁而動,看到南朝有什麼內變,那就大兵南下。要是他內部好好地,遼國派兵攻打,這就用力大而收效少了。」蕭峰應道:「是,原該如此。」洪基道:「可是咱們怎知南朝是否內政修明,百姓是否人心歸附?」蕭峰道:「要請陛下指點。」洪基哈哈大笑,道:「自古以來,都是一般,多用金銀財帛去收買奸細間諜啊。南人貪財,卑鄙無恥之徒甚多,你命南部樞密使不惜財寶,多多收買便是。」蕭峰答應了,辭將出來,心下頗是煩惱。他是個鐵錚錚的漢子,自來所結交的都是英雄豪傑,儘管江湖上暗中陷害、埋伏下毒等等詭計也見得多了,但均是爽爽快快殺人放火的勾當,從未用過金銀去收買旁人。何況他雖是遼人,自幼在南朝長大,洪基要他以吞滅宋朝為務,心下極不願意,尋思:「哥哥封我為南院大王,總算是一片好意,我倘若此刻便即辭官,未免辜負他一番盛情,有傷兄弟間的義氣。待我到得南京,做他一年半載,再行請辭便了。那時他若不准,我掛冠封印,一溜了之,諒他也奈何我不得。」常下率領部屬,攜同阿紫來到南京。
遼時南京,便是今日的北京,當時稱為燕京,又稱幽都,為幽州之都。原來晉朝石敬塘為帝,遼國一力扶持,石敬塘便割燕雲十六州以為酬謝。這燕雲十六州有幽州、順州、檀州、琢州、易州、薊州、平州、爍州、營州等地,均是冀北要地,自從割予遼國之後,晉朝、周朝、宋朝三朝雖歷年與之爭奪,始終無法收回。這燕雲十六州占據形勝,遼國駐以重兵,每次向南用兵,長驅而下,一片平陽之上,大宋無險可守。宋遼交兵百餘年,宋朝難得一勝,固然兵甲不如是主要原因,而遼國居高臨下以控制戰場,亦是占到最大的便宜。蕭峰進得城來,見南京城街道寬闊,來來往往的都是南朝百姓,耳中所聽的也儘是中原言語,恍如回到了中土一般,而市肆繁華,更是遠過上京。蕭峰和阿紫都根是喜歡,次日輕車簡從,在市街各處行游。 那燕京城方三十六里,共有八門。東面是安東門、迎春門;南面是開陽門、丹風門;西面是顯西門、清晉門;北面是通天門、拱辰門。這兩道北門所以稀為通天、拱辰,意思是說臣服於北,聽從來自北面的皇帝聖旨。南院大王的王府是在城之西南。蕭峰和阿紫游得半日,但見坊市、民舍、寺觀,密密層層,一時也觀之不盡。 這時蕭峰既為南院大王,不但燕雲十六州為他管轄,便西京道大同府一帶、中京道大定府一帶,也聽他號令。威望既重,就不便再在小小營帳中居住,只得搬進了王府。他視事數日,便覺頭昏腦脹,深以為苦。見南院樞密使耶律莫哥精明強幹,熟練政務,便將一應事務都交了給他。但做大官究竟也有好處,王府上貴重的補品藥物不計其數,虎骨熊膽阿紫直可拿來常飯吃,如此調補,阿紫的內傷終於日痊一日,到得初冬,已自可以行走了。阿紫既能自由行動,先是在燕京城內遊了多遍,跟著又由室內隨侍,城外十里之內也都游遍了。這一日大雪初睛,阿紫穿了一身貂襲,來到蕭峰昕居的宣教殿中,說道:「姊夫,我在這城裡悶死啦,你陪我打獵去。」蕭峰久居宮殿,也自煩悶,聽阿紫這麼說,心下甚喜,當即命下屬備馬出獵。他不喜大舉圍獵,只是帶了數名隨從以服侍阿紫,又恐百姓大驚小怪,當下換了普通軍士所穿的羊皮袍子,帶一張弓、一袋箭,跨了匹駿馬,便和阿紫出拱辰門向北馳去。 一行人出得拱辰門十餘里,只打到幾隻小兔子。蕭峰道:「咱們到南邊試試。」當下勒轉馬頭,向西折而向南,又行出二十餘,只見一隻獐子斜刺里奔了出來。阿紫從隨從手裡接過弓箭,一拉弓弦,豈知臂上全無力氣,這強弓竟是拉之不開。蕭峰左手從她身後環了過去,抓住弓身,右手將弓弦拉開了,一放手,颼的一聲,羽箭射將出去,那獐子應聲倒地。眾隨從歡呼起來。
蕭峰放開了手,向阿紫微笑而視,只見她眼中淚水盈盈,奇道:「怎麼啦?不喜歡我幫你射野獸麼?」阿紫經他一問,淚水從面頰上流下,說道:「我……我成了個廢人啦,連這樣一張輕弓也拉不開。」蕭峰安慰道:「你別這麼性急,慢慢的自會回復力氣。要是將來真的不好,我傳你修習內功之法,定能增加力氣。」阿紫破涕為笑,道:「你說過的話,可不許不算,一定要教我內功。」蕭峰道:「好,好,一定教你。」說話之間,忽聽得南邊馬蹄聲響,有一大隊人馬從雪地中馳來。蕭峰向蹄聲來處遙望,見這隊人不打旗幟,卻都是遼國的官兵,只聽得眾官兵喧譁歌號,甚是歡欣,又見官兵的馬後縛著許多俘虜,倒似是打了勝仗回來一般。蕭峰尋思:「咱們並沒有跟人打仗啊,這些人從哪裡交了鋒來?」見一行官兵是偏東行向南京城去,便向隨從道:「你去問問,是哪一隊人,幹什麼來了?」那隨從說道:「是!」跟著又道:「是咱們兄弟打草谷回來啦。」縱馬向這隊官兵奔了過去。 他馳到近處,說了幾句話,眾官兵聽說南院大王在此,大聲歡呼,一齊躍下馬來,牽韁在手,快步走到蕭峰身前,躬身行禮,大聲說道:「大王千歲!」蕭峰舉手還禮,道:「罷了!」見這隊官兵約有八百餘人,馬背上放滿了衣帛器物,牽著的俘虜也有八百來人,大都是年輕女子,也有些少年青年男子,穿的都是宋人裝束,個個哭哭啼啼,神情極是淒涼。那隊長道:「今日輪到咱那黑拉篤隊出來打草谷,托大王的幅,收成著實不錯。」他回頭喝道:「大伙兒把最美貌的少年女子、最好的金銀財寶,都獻了出來,請大王千歲揀用。」眾官兵齊聲應道:「是!」各人將二十多個少女推到蕭峰馬前,又有許多金銀飾物之屬,堆在一張毛氈之上。契丹官兵崇敬英雄,蕭峰若是肯收用他們的女子玉帛,那是求之不得的大榮譽了。 當日蕭峰在雁門關外,曾親眼見到大宋官兵俘虜契丹子民,這次又見到契丹官兵俘擄大宋子民,被俘者的慘淒神情,實是一般無異。他在遼國多時,已大略知道遼國的軍情。遼國對軍隊不供糧秣,也無餉銀,官兵一應所需,都是向敵人搶奪而來,每日派出部隊去向大宋、西夏、女真、高麗各鄰國的百姓搶劫,名之為「打草谷」,其實與強盜無異。宋朝官兵便也向遼人「打草谷」,以資報復。是以邊界百姓,生活困苦異常,每日均是提心弔膽,朝不保夕。蕭峰一直覺得這種法子極是殘忍無道,只是自己並沒有打算長久做官,向耶律洪基敷衍得一陣,便要辭官隱居,因此於任何軍國大事,均沒提出什麼主張,這時親眼見到眾俘虜的慘狀,心下不禁惻然,向那隊長問道:「在哪裡來打的……打來的草谷?」
那隊長恭恭敬敬的道:「稟告大王,是涿州境外大宋地界打的草谷,自從大王來後,屬下不敢再在本州就近收取糧草。」蕭峰心道:「聽他的話,從前他們便在本州劫掠宋人。」向馬前的一個少女用漢語問道:「你是哪裡人?」那少女雙膝跪下,哭道:「小女子是張家村人氏,求大王開恩,放小女子回家,與父母團聚。」蕭峰抬頭向旁人瞧去,數百名俘虜都跪了下來,人叢中卻有一個少年昂然直立。 數百名男女俘虜一齊跪在地下,卻有一人昂然而立,更顯得特異。蕭峰見這少年約摸十六七歲年紀,臉型長長的,雙目閃閃有光,毫無畏懼之色,便道:「兀那少年,你家住在哪裡?」那少年道:「我有一件秘密大事,要面稟於你。」蕭峰道:「好,你過來說。」那少年雙手被粗繩縛著,道:「請你遠離部屬,此事不能讓旁人聽見。」蕭峰好奇心起,尋思:「這樣一個少年,會有什麼機密大事?他從南邊來,或許有什麼大宋的軍情可稟告。」但想他是大宋人,向契丹稟告機密,那便是無恥漢奸,心中瞧他不起,不過他既說有重大機密,聽上一聽,也是無妨。於是縱馬行出數十丈,招手道:「你過來!」那少年跟了過去,舉起雙手,道:「請你割斷我手上繩索,我懷中有物呈上。」蕭峰拔出腰刀,直劈了下去,這一刀劈下去的勢道,直是要將他身子劈為兩半,但部位奇准,只是將縛住他雙手的繩子割斷了。那少年吃了一驚,向蕭峰凝視半晌。蕭峰微微一笑,還刀入鞘,問道:「什麼東西?」
那少年探手入懷,摸了一物在手道:「你一看便知。」說著走向蕭峰馬前。蕭峰伸手去接,一瞥眼間,見他手中之物似乎是一件會動的活物,奇道:「你伸掌給我瞧瞧!」卻不便接。那少年知道陰謀敗露,臉色大變,突將手中之物往蕭峰臉上擲來。蕭峰馬鞭一揮,將那物擊落,一眼瞧去,原來是一條通體漆黑的小蛇。蕭峰眉頭微皺,也不以為意,尋思:「這少年頑皮得緊,卻拿這些物事來消遣我。」只見那小蛇一落地,隨即躍起,一口往他左腿咬來。蕭峰沒想到這樣一條小小蛇兒竟會飛身而起,倒是吃了一驚,腿一縮,那條小舵一口咬在他坐騎的前腿之上。 那匹馬披蛇一咬,身子一軟,便即倒了下來,蕭峰躍下馬背,見坐騎一聲不響,略一痙攣,登時斃命。那少年搶上前去,從馬身上拾起小蛇,又向蕭峰擲來。蕭峰見這條小蛇毒性如此厲害,在半空昂首吐舌,向自己撲到,當下不敢怠慢,運勁於鞭,啪的一聲,重重擊了出去。那蛇被鞭子擊中,居然不死,直飛出數十丈外,落在雪地之中,略一扭曲,一鑽便不見了。
蕭峰雖是多歷兇險,適才之事想來也不禁悚然。牛馬體大,若是有病,獸醫加以醫療之時,所用藥物往往是一斤半斤,非同醫人之藥以兩、錢計算,由此推想,若是要將牛馬毒斃,那也須以極重份量的毒藥,方能見功。這尾小蛇一口便將這樣一頭健馬咬死了,毒性之烈,實是罕見。而這少年卻能藏在掌中又能隨手拾起向自己擲來,可見是十分精於克治毒物。蕭峰曾任丐幫幫主,幫中能治毒物的兄弟何止千萬,他司空見慣,自是不以為奇,只是這小黑蛇毒性凶得異乎尋常,而治蛇的丐幫兄弟都是中年或老年漢子,須得積累多年經驗,方成熟手,這少年不過十六七歲年紀,居然有這麼精良的本事,可謂難得,自己若不見機得快,只要伸手過去一接,哪裡還有命在? 契丹的眾官兵見蕭大王的坐騎倒斃,紛紛奔來,蕭峰左手一揮,道:「大家不用過來!」眾官兵便即止步。蕭峰一瞥之下,只見自己所乘的這匹白馬倒在雪地之中,全身轉黑,竟爾變成了一匹黑馬,心下更是駭然,皺頭道:「很好,很好,你叫什麼名字,為何向我下此毒手?」那少年嘴唇緊緊閉住,並不答話。蕭峰道:「你好好說來,我可饒你性命。」那少年道:「我為父母報仇不成,更有什麼話說。」蕭峰道:「你父母是誰?難道是我害死的麼?」那少年走上兩步,伸指指著蕭峰的鼻尖,滿臉悲憤之色,大聲道:「喬峰!你害死我伯父,害死我爹爹媽媽,我……我恨不得食你之肉,將你抽筋剝皮,碎屍萬段!」
蕭峰聽他叫的是自己昔日的名字「喬峰」,又說害死了他伯父和父母,那麼多半是從前在中原所結下的仇怨,問道:「你伯父是誰?父親是誰?」那少年道:「反正我是不想活了,也要叫你知道,我聚賢莊游家的男兒都不是貪生怕死之輩。」 蕭峰聽他說到「聚賢莊游家」五字,「哦」了一聲,道:「原來你是游氏雙雄的子侄,這麼說來,令尊是游駒游二爺了。」他頓了一頓,道:「當日我在貴莊受到中原群雄的圍攻,被迫應戰,事出無奈。令尊和令伯父均是自刎而死。」他說到這裡,搖了搖頭,道:「唉,自刎還是被殺,原無分別。當日我奪了你伯父和爹爹的兵刃,以至逼得他們自刎。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那少年挺了挺身子,道:「我叫游坦之。我不用你來殺,我會學伯父和爹爹的好榜樣!」說著右手伸入褲筒,拔出一柄短刀,一刀便往自己胸口插了下去。蕭峰馬鞭倏地揮出,捲住短刀,便將他的短刀拉了過來。游坦之大怒,道:「我要自刎也不許麼?你這該死的遼狗,忒也狠毒!」這時阿紫已縱馬來到蕭峰的身邊,喝道:「你這小鬼年紀輕輕怎地出口傷人?你想死麼?嘿嘿,未必就這麼容易!」游坦之突然見到這樣清秀美麗的一個小姑娘,一呆之下,說不出話來。阿紫道:「姊夫,這小子歹毒得緊,他想用毒蛇害你,咱們也用些毒蟲來給他些苦頭吃吃。」她是星宿派的弟子,說到折磨人的法門,當世更無哪一門、哪一派能及得上她這一派的家數了。蕭峰向領兵的隊長道:「今日打草谷得來的宋人,都給了我成不成?」那隊長不勝之喜,道:「大王賞面,多謝大王的恩典。」蕭峰道:「凡是獻了俘虜給我的官兵,回頭都到王府去領賞。」眾官兵更是歡喜,都道:「咱們誠心獻給大王,不用領賞了。」蕭峰道:「你們將俘虜留下,先回城去吧,各人記著前來領賞。」眾官兵躬身道謝。那隊長道:「這兒野獸不多,大王拿這些來豬當活靶麼?從前楚王就喜歡這一套。只可惜咱們今日抓的多是娘們,逃不快。下次給大王多抓些精壯的宋豬來。」說著行了一禮,領兵去了。「拿了這些宋豬當活靶」這幾句話鑽入蕭峰的耳中,他心中不禁一震,眼前似乎見到了楚王當年拿宋人來當活靶的殘酷舉動,幾百個宋人像野豬一般在雪地上號叫奔逃,契丹貴人哈哈大笑,彎弓搭箭,一個個的將他們射死。有些宋人逃得遠了,契丹人騎馬呼嘯,自後趕去,就像是射鹿射狐一般,終於還是將他們射死。這種慘事,看來不止是一次了,契丹人習以為常,隨口說來,竟是絲毫不以為異。放眼再向那群俘虜瞧去,只見一個個都是臉無人色,在寒風中顫抖,這些邊民有的懂得契丹話,早就聽過「射活靶」的事,這時更嚇得厲害。
蕭峰悠悠一聲長嘆,向南邊重重疊疊的雲山望去,心中忽想:「若不是有人揭露我的身世之謎,我直至今日還道自己是大宋百姓。我和這些人說一樣的話,吃一樣的飯,又有什麼分別?為什麼大家好好的都是人,卻要強分為什麼契丹、大宋,什么女真、高麗,你到我境內來打草谷,我到你境內去殺人放火,你罵我遼狗,我罵你宋豬?」一時之間,思潮如涌。阿紫不住的打量游坦之,心下盤算要怎樣的折磨於他:「可不能一下子就弄死了他!這幾天我正悶得慌,難得有這麼一個傢伙送上門來,那不是此射鹿殺獐好玩得多麼。嗯,試試我這座碧玉王鼎的威力,也是好的,先捉幾條毒蟲來,在他右手上咬一口,等毒氣上行將要入心時,便斬了他的右臂,再在他左手上咬一口。這樣依次整去,夠我消遣四五天的了。」 蕭峰見遼國眾官兵去得不見了人影,向眾難民道:「今日放了爾等回去,大家快快走吧!」這些俘虜還道蕭峰要令他們逃走,然後加以射殺,遲遲疑疑的不動。蕭峰又道:「爾等回去之後,最好遠離邊界,免得又被人打草谷捉來。我救得你們一次,救不得第二次。」眾難民這才相信是實,歡聲雷動,一齊跪下磕頭,說道:「大王恩德如山,小民回家去供奉你的長生祿位。」要知宋民被遼人打草谷俘去之後,除非是富豪人家,才能以金帛贖回,否則是個個死於遼地,屍骨不得還鄉。宋遼連年交鋒,有錢人家早就遷到了內地,這些被俘的邊民皆是窮人,哪有什麼金帛前來取贖?早知自己命運是牛馬不如了,居然蕭峰肯放他們回家,當真是喜出望外。蕭峰見眾難民滿臉喜色,相互扶持著南行,尋思:「我契丹人將他們捉了來,再放他們回去,使他們一路上擔驚受怕,又吃了許多苦頭,於他們又有什麼恩德?」眼見眾難民漸行漸遠,那游坦之仍是直挺挺的站著,便道:「你怎麼不走啊?你回歸中原,有盤纏沒有?」說著伸手入懷,想取些金銀繪他,但他身邊沒帶什麼錢財,一摸之下,隨手取了一個油紙小包出來。蕭峰心中一酸,這小包中包的是一部梵文易筋經,當日阿朱從少林寺中盜了出來,強要自己收著,如今人亡經在,如何不悲?他當即將那小包又放入懷中,歉然道:「我今日出來打獵,沒帶錢財,你若是無錢使用,可跟我到城裡去取。」
游坦之雙眼中如欲噴出火來,大聲道:「姓喬的,你要殺便殺,要剮便剮,何必用這些詭計來戲辱於我?姓游的就是窮死,也豈能使你的一文錢?」蕭峰一想不錯,自己是他的殺父仇人,這種不共戴天的深仇無可化解,多說也是無用,便道:「我不殺你,你要報仇,隨時來找我便了。」阿縈忙道:「姊夫,放他不得!這小子極是歹毒,他報仇不用正當功夫,下毒放蠱,什麼下流的手段都用得出,叫人防不勝防。斬草除根,免留後患。」蕭峰搖頭道:「江湖上處處荊棘,步步兇險,我也這麼走著過來了。諒這少年也傷不了我。我當日激得他伯父與父親自刎,乃是出於無心,但這筆血債總是我欠的,何必又害游氏雙雄的子侄?」游坦之聽蕭峰肯放自己走,而那個小姑娘卻勸他殺了自己,雖是一心想走,免得蕭峰心思改變,但自己一逃,便折了父親的威名,強提膽氣,冷冷的瞧著他二人。
蕭峰道:「阿紫,咱們回去吧,今天沒什麼獵可打。」阿紫嘟起小嘴,道:「我心中安排得好好的,你偏放走他,我回去城裡,又有什麼玩的?」但她終於不敢違拗蕭峰的話,掉轉馬頭,和蕭峰並轡回去,行出數丈,回頭說道:「小子,你去練六十年功夫,再來找我姊夫報仇!」說看嫣然一笑,揚鞭疾馳而去。 游坦之見蕭峰等一行人直向西去,始終不再迴轉,才知自己是不會死了,心想:「這奸賊為什麼不殺我?哼,他根本瞧我不起,覺得殺了我污手。他……他在遼國做了什麼大王,今後報仇,是更加難了。但總算找到了他的所在。小黑兒,小黑兒!」他俯身在雪地中尋找那條小黑蛇,想要捉了回來,找尋之間,忽見左首草叢中有一個油紙小包,正是蕭峰從懷中摸出來又放回去的,當即拾起,打開油紙,見裡面包著的是一本書,隨手一翻,只見每一頁上都寫滿了彎彎曲曲的文字,或圈或點,沒一個識得。原來蕭峰睹物思人,將這本易筋經放回懷中之時,心下怔仲不定,沒放入袋內,乘在馬上略一顛動,那油紙包便摔入草叢之中,竟是沒有發覺,卻給游坦之拾了去。他從頭至尾翻閱一遍,一個字也不識得,心想:「這多半是契丹文字,這本書於那奸賊定是大有用處,我偏不還他,叫他為難一下,也是好的。」
游坦之想到拿了這本書冊之後可使喬罐為難,心中隱隱感到了一絲復仇的快意,當然,父母的血海深仇,決不會因這一件小事而抵消,但只要使喬峰遭到一些麻煩不幸,也是好的。他將這本書重新包入了油紙之中,徑向南行。他自幼便跟父親學武,苦於性子不近,身體又很瘦弱,膂力不強,因此伯父和父親雖都是中原武林中成名的英雄,他學了三年武功,竟是進展極微,渾不似名家的子弟。他學到十二歲上,游駒灰了心,和哥哥游驥一商量,兩人均道:「我游家子弟出了這般三腳貓的把式,豈不是給人笑歪了嘴巴?何況別人一聽他是聚賢莊游氏雙雄子侄,出手便用全力,這麼一來,第一招便送了他的小命。還是要他乖乖的學文,以保性命為是。」因此游坦之到十二歲以上,從此不再學武,跟著塾師讀書,但他讀書卻又其心不專,老是胡思亂想,不斷發問。老師說道:「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他便道:「那也要看學什麼而定,爹爹教我打拳,我學而時習之,也不快活。」老師怒道:「孔夫子說的是聖賢學問,經世大業,哪裡是什麼打拳弄棒之事?」游坦之便道:「好,你是說我伯父、爹爹打拳弄棒不好,我告訴爹爹。」總之將老師氣走了為止。如此不斷將老師氣走,游駒也不知打了他幾十頓,但這人越打越是執拗頭皮。游駒見兒子不肯,頑劣難改,無可如何,長嘆之餘,也只好放任不理。是以游坦之今年一十七歲,雖然出自名門,卻是文既不識,武又不會,只跟莊上一個莊客學到了些捉蛇的法門,每日在山野中亂鑽。待得伯父和父親自刎身亡、母親撞柱殉父,他孤苦伶仃,到處遊蕩,心中所想的,便是要找喬峰報仇。 那日聚賢莊大戰,他躲在照壁後觀戰,喬峰的相貌形狀是瞧得清清楚楚,聽說他是契丹人,便渾渾噩噩的向北而來,心中打的是復仇主意,但到底如何替父母報仇,卻是全無腹稿,在邊界上亂闖亂走,終於給契丹騎兵出來打草谷時捉了去,居然遇到蕭峰,那也可說是湊巧之極了。
他心想:「眼下最要緊的是走得越遠越好,別讓他捉我回去。我想法再捉一條毒蛇,去偷偷放在他的床上,他睡進被窩,便一口咬死了他。那個小姑娘……那個姑娘,唉,她……她這樣好看!」他想到阿紫的形貌,胸口莫名其妙的一熱。他在這世上一十七年,直到今日,才突然有這麼一種古里古怪的感覺,只覺得想到這臉色蒼白、清秀美麗的小姑娘之時,心中是說不出的舒服。他低了頭只是大步而行,不多時便越過了一群難民。他和這些邊民都不相識,有人好心叫他結伴同行,他也不加理睬,只是自顧自的行走。這樣走了十餘里路,肚中餓得咕咕直叫,東張西望的想找些什麼吃的,草原中除了枯草和白雪,什麼都沒有,他想:「要是我是一頭牛,或是一頭羊,那就好了,津津有味的吃草喝雪,一定快活得很。嗯,倘若我是一頭小羊,人家將我的爹爹媽媽這兩頭老羊牽去宰來吃了,我報仇不報?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當然要報啊,可是怎樣報法?用角去撞宰我父母的人麼?人家養了牛羊,本來就是宰來吃的,說得上什麼報不報仇?」 他正在胡思亂想,腦中的思路越扯越遠,忽聽得馬蹄聲響,雪地中三名契丹騎兵縱馬馳來,一見到他,便歡聲大叫。一名契丹兵揮出一個繩圈,唰的一聲,套在他的頸中,一拉之下,便即收緊。游坦之登時覺得呼吸不暢,忙伸手去拉,不料那契丹兵一聲呼嘯,猛地里縱馬奔跑,游坦之立足不定,一跤跌倒,被那兵拉拖了出去。游坦之大叫幾聲,隨即喉頭繩索收緊,再也叫不出來了。[2]
創作背景
《天龍八部》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部分內容曾由倪匡代筆撰寫)。故事背景設定在宋哲宗時期。金庸在《天龍八部》書前「釋名」部分中說:「本書故事發生於北宋哲宗元祐、紹聖年間,公元1094年前後。」書中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進行了杜撰和改造。在創作《天龍八部》時,金庸對民族矛盾及民族國家之間的衝突,有了新的思想認識和新的處理方式,即不再局限於狹隘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而是升華至中華民族的整體利益的考慮,更多的傾向於和平主義和民族的和睦與團結,從而超越了狹隘的民族矛盾,對戰爭與和平有了嶄新的思考。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