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第一百零六章 血灑冰窖
天龍八部·第一百零六章 血灑冰窖出自《天龍八部》,《天龍八部》是中國現代作家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這部小說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前後共有三版,在2005年第三版中經歷6稿修訂,結局改動較大。 這部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其故事之離奇曲折、涉及人物之眾多、歷史背景之廣泛、武俠戰役之龐大、想象力之豐富當屬「金書」之最。作品風格宏偉悲壯,是一部寫盡人性、悲劇色彩濃厚的史詩巨著。 [1]
目錄
正文
虛竹只聽得心情煩躁異常,叫道:「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我不相信。」撕下衣上布片塞入雙耳。童姥道:「這聲音是阻不住的。這賤人以高深內力,將說話送出。咱們身處第三層冰窖之中,語音兀自傳到,布片塞耳,又有何用?你須當平心靜氣,聽而不聞,將那賤人的言語,都當作是驢鳴犬吠。」虛竹應道:「是。」但聽到李秋水說出童姥的種種惡毒之事,卻又不能不聽,心中又不兔將信將疑,不知道些話是真是假。 過了一會,他突然想起一事,說道:「前輩,你練功的時間即到,這是你功德圓滿最後一次練功,事關重大,將這些言語聽在耳中,豈不分心?」童姥苦笑道:「你到此時方知麼?這賤人算準時刻,知道我的神功一成,她便不是我的敵手,是以竭盡全力來加以阻擾。」虛竹道:「那麼,你暫且擱下如何?這般厲害的外魔侵擾之下,只怕有點兒……有點兒兇險。」童姥道:「傻小子,你寧死也不肯助我對付那賤人,卻如何又關心我的安危?」虛竹一怔,道:「我不肯助前輩害人,卻也不願別人加害前輩。」 童姥道:「你心地倒好。這件事我早已千百遍的尋思過了。這賤人一面以『傳音搜魂大法』亂我心神,一面遣人率領靈獒,到處搜尋我的蹤跡,這皇宮四周,早己布得猶如銅牆鐵壁相似。逃是逃不出去的,可是多躲一天,卻多一天危險。唉,也幸虧咱們深入險地,到了她的家來,否則只怕兩個月前便給她發見了,那時我的功力低微,無絲毫還手之力,一聽到她的『傳音搜魂大法』,早已乖乖的走了出去,束手待縛。傻小子,午時已到,姥姥要練功了。」說著咬斷了最後一頭白鶴的頭頸,吮吸鶴血,便即盤膝而坐。冰窖中不知日夜,卻原來午時已屆,只聽得李秋水的話聲越來越是慘厲,想必知道生死存亡,便當決於這個時刻。突然之間,李秋水語音一變,竟是溫柔無比,說道:「師哥,是你麼?你抱我,嗯,唔,唔,再抱緊些,你親我,親我這裡。」虛竹一呆,心道:「她怎麼說起這些話來?」只聽得童姥「哼」了一聲,怒罵:「賊賤人!」虛竹大吃一驚,知道童姥這時正當練功的緊要關頭,突然分心怒罵,那是兇險無比,一個不對,便會走火入魔,全身經脈迸斷。卻聽得李秋水柔聲呢語,不斷的傳來,都是與無崖子歡愛之辭。虛竹忍不住想起前幾日和那少女歡會的情景,慾念大興,全身熱血流動,肌膚發燙。
但聽得童姥喘息粗重,罵道:「賊賤人,師弟從來沒真心歡喜你,你無恥勾引於他,當真是萬劫不復了。」虛竹驚道:「前輩,她……她是故意氣你激你,你千萬不可當鼻。」童姥又罵道:「無恥賤人,他對你若有真心,何以臨死之前,巴巴的趕上飄渺峰來,將本門的鐵指環傳了給我?為什麼將那個玲瓏棋局的解法,親口說與我知?我跟你說要解那玲瓏棋局,黑子須自塞一眼,被白子吃去一大片後,局面舒展,便可反敗為勝。賤人,你在心中擺一擺這個棋局,是不是巧妙無比?這解法是我想不出來的,是師弟親口跟我說的。他……他又拿了一幅我十八歲那年時的畫像給我看,是他親手繪的,他說六十多年來,這幅畫像朝夕陪伴於他,和他寸步不離。嘿,你聽了不用難過……」 她滔滔不絕的說將下去,虛竹卻聽得呆了,這些話都是假的,她為什麼要說?難道是已經走火入魔,神智失常了麼? 猛聽得砰的一聲,冰庫大門被人推開,接著又是開復門、關大門、關復門的聲音。只聽得李秋水嘶啞著嗓子道:「你說謊,你說謊。師哥他……他……他只愛我一人。他決不會畫你的肖像,你這矮子,他怎麼會愛你?你胡說八道,專會騙人……」 只聽得砰砰碎砰接連十幾下巨響,猶如雷震一般,在第一層冰窖中傳了出來。虛竹一呆之際,聽得童姥哈哈大笑,道:「賊賤人,你以為無崖子只愛你一人嗎?你當真想昏了頭。我是個矮子,不錯,遠不及你窕窈美貌,可是師弟隔了這幾十年,什麼都明白了。你一生便只是喜歡勾引英俊瀟灑的少年……」這聲音雖然也是在第一層冰窖之中,她在什麼時候從第三層飛身而至第一層,虛竹卻半點沒有知覺。
又聽得童姥笑道:「咱師姊妹幾十年沒見了,該當好好親熱親熱才是,這冰庫的大門是封住啦,免得別人進來打擾。哈哈,你喜歡倚多為勝,叫幫手進來,那也是由得你,你動手搬開這些冰塊啊,你傳音出去啊。」一霎時間虛竹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童姥激怒了李秋水,引得她進了冰窖,隨即投擲一塊塊巨大的冰塊,將大門堵塞,決意和她拚個生死。這一來,李秋水在西夏國皇宮中雖有偌大的勢力,卻是無法召人進來相助。但她為何不以內力將門前冰塊推平?為何不如童姥所云,傳音出去,叫人攻打進來?想來不論是推冰還是傳音,都須分心合力,童姥窺伺在側,自然會找住機會,立即加以致命的一擊。又不然李秋水生性驕傲,不願借力外人,一定親手和這情敵算帳。虛竹又想:往日童姥練那「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功」之時,見她白氣聚頂,不言不動,於外界事物,似乎全無知覺,此刻忍不住出聲和李秋水爭鬥,神功之成,終於還差一日,豈不是為山九仞,功虧一簣?不知今日這場爭鬥誰勝誰收,倘若童姥得勝,不知是否能逃出宮去,明日補練? 他心中胡思亂想,卻聽得砰砰嘭嘭之聲大作,巨聲密如連珠,顯然童姥李秋水各以上乘內力拋擲巨冰,企圖傷害對方。虛竹與童姥相聚三月,雖然老婆婆喜怒無常,行事任性,令他著實吃了不少苦頭,但朝朝夕夕都在一起,不由得生出親近之意,此刻生怕她遭了李秋水的毒手,當下走到第二層去。黑睛中固然瞧不見兩人惡鬥的情景,卻總可以聽得清楚些。他剛上第二層,便聽李秋水喝問:「是誰?」砰嘭之聲即停了下來。虛竹屏氣凝息,不敢回答。童姥卻道:「那是中原武林第一風流浪子,外號人稱『粉面羅剎武潘安,辣手摧花俏郎君』,你想不想見?」虛竹心道:「我這般醜陋的容貌,哪裡有什麼『粉面羅剎武潘安,辣手摧花俏郎君」的外號?唉,這前輩拿我來取笑罷了。」卻聽李秋水道:「胡說八道,我是幾十歲老太婆了,還喜歡少年兒郎麼?什麼粉面羅剎武潘安,多半便是背著你東奔西走的那個醜八怪小和尚。」她提高聲音叫道:「小和尚,是你麼?」虛竹心中怦怦亂撞,不知是否該當答應。童姥叫道:「夢郎,你是小和尚嗎?哈哈,人家把你這個風流俊俏的少年兒郎說成小和尚,真把人笑死了。」
「夢郎」兩字一傳入耳中,虛竹登時滿臉通紅,慚愧得無地自容,心中只道:「糟糕,糟糕,那位姑娘跟我聽說的言語,都被童姥聽將去了,這些話怎可讓第三者聽到?」只聽童姥又道:「夢郎,你快回答我,你是小和尚麼?」虛竹低聲道:「不是。」他這兩個字說得雖低,童姥和李秋水都清清楚楚的聽到了。童姥又是哈哈大笑,說道:「夢郎,你不用心焦,不久你便可和你那夢姑相見。她為你相思欲狂,這幾天茶飯不思,坐立不安,就是在想念著你。你老實跟我說,你想她不她想?」虛竹對那少女一片真情,這幾天雖在用心學練生死符的發射和破解之法,但始終是想得她神魂顛倒,突然聽童姥問起,不禁脫口而出:「想的!」李秋水喃喃的道:「夢郎,夢郎,原來你真是個少年俊俏的郎君!你上來,讓我瞧一瞧中原武林第一風流浪子是何等樣的人物!」
以年歲推算,李秋水已是八九十歲的老太婆,但這句話說得柔膩宛轉,虛竹聽在耳里,不由得怦然心動,似乎霎時之間,自己真的變成了「中原武林第一風流浪子」,但即啞然:「我是個丑漢子,既笨且拙,哪說得上是什麼風流浪子,豈不是笑死人麼?」但隨即想起一件事:「童姥大敵當前,何以尚有這種閒情拿我來作弄取笑?看來其中必有深意。啊,是了,當日無崖子前輩要收我為逍遙派掌門人之時,一再嫌我相貌難看,後來蘇星河前輩又道,要克制丁春秋,必須覓到一個悟性奇高而英俊瀟灑的美少年,當時我大惑不解,此刻想來,定是與李秋水有關連。」 正凝思間,突然火光一閃,第一層冰庫中傳出一星光亮,接著便是呼呼之聲大作,虛竹搶上石階,向上望去,只見一團白影和一團灰影都在急劇旋轉,兩團影子倏分倏合,發出密如聯珠般的啪啪之聲,顯是童姥和李秋水斗得正劇烈。冰上燒著一個火熠,發出微弱的光芒。虛竹見二人相鬥,行動之快,當真是匪夷所思,哪裡分得出誰是童姥,誰是李秋水。 那火熠燃燒極快,片刻間便燒盡了,一聲輕微的嗤聲過去,冰窖中又是一團漆黑,但呼呼掌風,仍是激盪不已。虛竹心情緊張,尋思:「童姥斷了一腿,久斗之下,必然不利,我如何助她一臂之力才好?不過童姥此人心狠手辣,若是估了上風,非取李秋水之性命不可,那又非我所願。何況這兩人武功如此之高,我又如何插得手下去?」正彷徨無策之際,只聽得啪的一聲巨響,童姥「啊」的一聲長叫,似乎受傷失利。李秋水哈哈一笑,道:「師姊,小妹這一招如何?請你指點指點。」突然間變聲喝道:「往哪裡逃!」虛竹但覺一陣涼風掠過身邊,童姥的聲音在他身邊說道:「第二種法門,出掌!」虛竹不明所以,正想開口詢問:「什麼?」只覺寒風撲面,一股厲害之極的掌力擊了過來。當下無暇思索,便以童姥所授,破解生死符的第二種手法拍了出去,黑暗中掌力相碰,虛竹身子震了震,胸口氣血翻湧,甚是難當,隨手以第七種手法化開。只聽李秋水「咦」的一聲,喝道:「你是誰?何以會使天山六陽掌?是誰教你的?」虛竹奇道:「什麼天山六陽掌?」李秋水道:「你還不認麼?這第二招『陽春白雪』和第七招『陽關三疊』,乃本門不傳之秘,你從何處學來?」虛竹又道:「陽春白雪?陽關三疊?」心中茫然一片,似懂非懂,隱隱約約之間想到自己上了童姥的當。
童姥站在他的身後,冷笑道:「這位夢郎既負中原武林第一風流浪子之名,自然琴棋書畫、醫卜星相、斗酒唱曲、行令猜謎,種種子弟的才華,無所不會,無所不精了。那就是大大投合了無崖子師弟的心意,收了他為關門弟子。丁春秋不肯,無崖子已命夢郎出手去消滅了他。」李秋水朗聲問道:「夢郎,此言是真是假?」虛竹聽她二人都稱自己為「夢郎」,又不禁面紅耳赤,童姥這番話前半段是假,後半段是真,既不能以一個「真」字相答,卻又不能說一個「假」字。那幾種手法,明明是童姥教了他來消解生死符的,怎知李秋水稱之為「天山六陽掌」?童姥說過要教自己學「天山六陽掌」,用以對付李秋水,自己堅決不學,難道……難道,這幾種手法,竟是「天山六陽掌」麼? 李秋水聽他不答,厲聲道:「姑姑問你,如何不理?」說著伸手往他肩頭抓來。虛竹和童姥拆解招數甚熟,而且儘是黑暗中拆招,聽風辨形,隨機應變,一覺到李秋水的手指將要碰到自己肩頭,當即沉肩轉身,反手往她手背按去。李秋水立即縮手,贊道:「好功夫,這招『陽歌天鈎』,內功既厚,用得也熟。無崖子師哥將一身功夫都傳了給你,是不是?」虛竹道:「他……他……他把功力都傳給了我。」 虛竹說無崖子將「功力」都傳給了他,而不是說「功夫」,這「功力」與「功夫」雖只一字之差,含義卻是大大不同。但李秋水心情激動之際,自不會去分辨這中間的差別,又問:「我師兄既收你為弟子,你何以不叫我師叔?」虛竹心念一勁,道:「師伯、師叔,你們兩位既是一家人,何必深仇不解,苦苦相爭?依小侄之見,過去的事,大家揭過去也就是了。」李秋水道:「夢郎,你年紀輕,不知道這老賊婆用心的險惡,你站在一邊……」她話未說完,突然間「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卻原來童姥在虛竹身後突施暗襲,一掌劈將過去。這一掌無聲無息,純是陰柔之力,兩人相距又近,李秋水待得發覺,急忙還掌,童姥的掌力已襲到胸前,急忙飄身後退,終於是慢了一步,只覺氣息閉塞,經脈已然受傷。童姥笑道:「師妹,姊姊道一招如何?請你指點指點。」李秋水急運內息,防止損傷擴大,竟是不敢還嘴。
童姥偷襲成功,得理不讓人,單腿跳躍,縱身撲上,掌聲呼呼,直擊了過去。虛竹叫道:「前輩,休下毒手!」便以童姥所傳的手法,擋住她擊向李秋水的三掌。童姥大怒,罵道:「小賊,你用什麼功夫對付我?」原來虛竹堅拒學練「天山六陽掌」,童姥知道來日大難,為了要在緩急之際多一個得力助手,便在教他破解生死符時,將這六陽掌傳授於他,並和他拆解多時,將其中的精微變化,巧妙法門,一一的傾囊相授。哪料得到此刻自己大占上風,虛竹竟會反過來去幫李秋水?她狂怒之下,又不願說出這是自己所教他的「天山六陽掌」,當其是暴跳如雷。虛竹道:「前輩,我勸你顧念同門之義,手下留情。」童姥怒罵:「滾開,滾開!」李秋水得虛竹援手,擋開了童姥勢若雷霆的三昭,內息巳然調勻,說道:「夢郎,我已不礙事,你讓開吧。」左掌拍出,右掌一帶,左掌之力繞過虛竹身畔,向童姥攻去。童姥心下暗驚:「這賤人竟然練成了『白虹掌力』,曲直如意,那卻非同小可。」當即還掌相迎。虛竹處身其間,知道自己功夫有限,實不足以拆勸,只得長嘆一聲,退了開去。
但聽得二人相鬥良久,勁風撲面,鋒利如刀,虛竹抵擋不住,正要進到第三層冰窖之中,猛聽得噗的一響,童姥一聲痛哼,給李秋水推得撞上堅冰。虛竹叫道:「罷手,罷手!」連出兩招「六陽手」,化開了李秋水的攻擊。童姥順勢躍向第三層冰窖,忽然「啊」的一聲慘呼,從石階上滾了下去。虛竹驚道:「前輩,前輩,你怎麼了?」急步搶下,摸索著去扶童姥,只覺她雙手冰冷,一探她的鼻息,竟是沒了呼吸。虛竹又是驚惶,又是傷心,叫道:「師叔,你……你……你將師伯打死了,你好狠心。」忍不住哭了出來。李秋水道:「這人奸詐得緊,這一掌未必打得她死!」虛竹哭道:「還說沒有死?她氣也沒有了,前輩……師伯,我勸你不要記恨記仇……」李秋水又從懷中掏出一個火熠,一晃而燃,只見石階上灑滿了一灘灘鮮血,童姥嘴邊胸前,也都是血。
那「無上地下唯我獨尊功」修練時每日須喝鮮血,但若逆氣斷脈,反嘔鮮血,只須嘔出小半酒杯,立時便氣絕身亡,何況此刻石階上一灘灘的,不下數大碗之多。李秋水和童姥同師學藝,豈不知其中關竅?這功夫練成後威力無盡,但她始終下不了決心去練,便是因其中兇險太多之故。此刻見童姥果然逆氣斷脈,熱血倒沖,這個和自己結仇數十年的師姊到頭來死於非命,自不禁歡喜,卻又有些寂寞愴然之感。她雙目瞪視童姥,呆呆站立在石階之上,虛竹雖在旁抱著童姥,嗚咽而泣,她卻也視而不見。過了良久,她才手持火熠,一步步走將下去,幽幽的道:「姊姊,你當真死了麼?我可還不大放心。」李秋水走到距童姥五尺之處,火熠上發出的微弱光芒,一閃閃地映在童姥臉上,但見她滿臉皺紋,嘴角附近的皺紋中都嵌滿了鮮血,神情極是可怖。李秋水輕輕說道:「師姊,我一生在你手下吃的苦頭太多,你別裝假死來騙我上當。」左手一揮,一掌向童姥屍體的胸口拍了過去,這一掌似乎並不如何出力,卻聽得喀喇喇幾聲響,童姥的屍身斷了幾根肋骨。虛竹大怒,叫道:「她已命喪你手,何以再戕害她的遺體?」眼前李秋水第二掌又已拍出,當即揮掌擋住。李秋水斜眼相睨,一見這個「中原武林第一風流浪子」眼大鼻大,耳大口大,廣額濃眉,相貌甚是粗野,哪裡有半分英俊瀟灑,一怔之下,已知上了童姥的當,右手一探,便往虛竹肩頭抓來。虛竹斜身避開,說道:「我不和你斗,只是勸你別再去動你師姊的遺體。」李秋水連出四招,不料虛竹已將那天山六陽掌練得甚是純熟,竟然一一格開,擋架之中,還隱隱蓄有綿實渾厚的攻勢。李秋水向他一指,喚道:「你背後是誰?」虛竹全無臨敵經驗,一驚之下,回頭去看,只覺胸口一痛,已給李秋水一指點中了穴道,跟著雙肩雙腿的穴道,都給她點中,登時全身麻軟,倒在童姥身旁,不由得驚怒交集,叫道:「你是我長輩,動手時卻使詐騙人。」李秋水咯咯一笑,道:「兵不厭詐,今日教訓教訓你這小子。」回頭再看童姥,見她一手擱在小腹之上,小指上赫然戴著那枚掌門人的鐵指環,她妒意油然而興,陰森森的道:「師哥的鐵指環,為什麼要給你戴?」彎下腰來,將火熠交在左手,右手便去除那指環。 突然之間,童姥屍身的右手一彎,啪的一掌,重重打在李秋水後心的「至陽穴」上,跟著左掌猛擊而出,正中李秋水胸口的「膻中」要穴。這一掌一拳,貼身施為,李秋水別說出手抵擋、斜身閃避,連倉卒中運氣護穴,也是不及,身子給她一掌震飛,摔在石階之上,手中火熠也脫手飛出。童姥蓄勢已久,這一拳志在必得,勢道異常凌厲,那火熠從第三層冰窖穿過第二層,直飛到第一層中,方才跌落。霎時之間,第三層冰窖中又是一團漆黑,但聽得童姥嘿嘿的冷笑不止。虛竹又驚又喜,叫道:「前輩,你沒死麼?好……好極了!」
原來童姥功虧一簣,沒能練成神功,而在雪峰頂上又被李秋水斷了一腿,功力大受損傷,此番生死相搏,斗到二百招後,便知今日有敗無勝,待身上中了李秋水一掌之後,劣勢更顯,偏偏虛竹兩不相助,雖然阻住了李秋水乘勝追擊,卻也使自己的詭計無法得售;情知再斗下去,勢將敗得慘酷不堪,一咬牙根,硬生生受了李秋水一掌,假裝氣絕而死。至於石階上和她胸口嘴邊的鮮血,那是她預先備下的鹿血,原是要誘敵人上鈎之用。不料李秋水十分機警,明明見她已然斷氣,仍是再在她胸口印上一掌。童姥一不做二不休,又只得硬生生的受了下來,倘不是虛竹在旁阻攔,李秋水定會接連出掌,將她「屍身」打得稀爛,那是半點法子也沒有了,幸好一來虛竹仁心相阻,二來李秋水一見到鐵指環後,便即墮入算中,再也克制不住,俯身去取指環。她雖知童姥狡狠,卻萬萬想不到她堅忍之力竟是如此匪夷所思,一直忍到此刻,才出以致命的一擊。 李秋水前心後背,均受重傷,數十年積蓄在體內的內力突然間失卻控制,便如洪水泛濫,立時要潰堤而出。逍遙派的武功本是天下一等一的功夫,但若內力難控,在周身百骸遊走衝突,卻又宣洩不出,這散功時的痛苦,實非旁人所能想像,更非言語所能形容。頃刻之間,只覺全身各處穴道中同時有幾千隻黃蜂在以毒針相刺,驚惶之餘,已知此傷絕不可治,叫道:「夢郎,你行行好,快在我百會穴上用力拍擊一掌!」 當童姥死而復生之初,虛竹心下甚喜,但此刻見到李秋水全身顫抖的情狀,又是十分不忍。只見她一伸手,抓去了臉上蒙著的白紗,手指力抓自己的面頰,登時血痕斑斑,可見她內力難泄之苦,實是萬分的無法忍受。虛竹想要阻止她自殘肢體,苦於先給她點中了穴道,動彈不得。李秋水叫道:「夢郎,你……你快一拳打死了我。」童姥冷笑道:「你點了他穴道,卻又要他助你,嘿嘿,自作自受,這當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了。」李秋水支撐著想要站起,去解開虛竹的穴道,但全身酸軟,便要動一極小指頭兒也是不能。虛竹瞧瞧童姥,又瞧瞧李秋水,只見童姥雖然使計打了李秋水一掌一拳,但她所受之傷也是沉重之極,伏在石階之上,忍不住呻吟出聲。虛竹眼光轉來轉去,只覺越瞧越是清楚,似乎冰窖中漸漸亮了起來。他好生奇怪,側頭往光亮射來處望去,只見第一層冰窖中竟有一團火光。他心下一喜,脫口道:「有人來了!」童姥吃了一驚,心想:「若是有人來,我終究是栽在這賤人手下了。」勉強提一口氣,想要站起,卻無論如何站不起身,腿上一軟,咕咚一聲,摔倒在地。她慢慢的雙手用力,向李秋水爬了過來,要在她救兵到達之前,先行將她扼死。突然之間,只聽得極細微的滴答滴答之聲,似有水滴從石階上落下。李秋水和虛竹也已聽到了水聲,一齊轉頭瞧去,果見石階上有水滴落下。三人均感奇怪:「這水從何而來?」只見冰窖中越來越是明亮,水聲淙淙,水滴竟是變成了一道道水流,從石階流了下來,抬頭向第一層冰窖中望去,只見有一團熊熊之火,燒得甚旺,卻無旁人進來。李秋水嗯了一聲,道:「燒著了……麻袋中的……棉花。」原來冰庫進門之處,堆滿了麻袋,虛竹以為是米麥糧食,童姥當是沙子,其實卻是棉花。須知棉花之物,最能隔熱,暖寒冬季,人人要蓋棉被、穿棉襖,就是為了保暖。棉花本身並無熱氣,既能保暖,亦能保寒。西夏國皇宮中的管事太監將一袋袋棉花堆在冰庫門邊,是為了使熱氣不能入侵,保護冰塊不融。不料李秋水給童姥一舉震倒,手中火熠脫手飛出,落在麻袋之上,登時燒著了棉花,熱力融化堅冰,化為水流,潺潺而下。
這棉花極易燃燒,燒了一袋,又是一袋,火頭越燒越旺,流下來的冰水也是越多,過不多時,第三層冰窖中已是積水尺余。但石階上的冰水還在不斷流下,冰窖中積水漸高,慢慢的浸到了三人腰間。李秋水嘆了口氣,道:「師姊,你我兩敗俱傷,誰也不能活了,你……你解開……解開夢郎的穴道,讓……讓他出去吧。」三人心中都十分的明白,過不多時,冰窖中積水上漲,大家都非淹死不可。童姥冷笑道:「我自己行事,何必要你多說?我本想解他穴道,但你這麼一說,想做好人,我可偏偏不解了。小和尚,你是死在她這句話之下的,知不知道?」轉過身來,慢慢往石階上爬去,只須爬高几級,便能親眼見到李秋水在水中淹死。雖然自己仍然不免一死,但只要親眼見到李秋水斃命的情狀,這大仇便算是報了。李秋水眼見她一級級的爬了上去,而寒氣徹骨的冰水也已漲到了自己胸口,她體內真氣激盪,痛苦無比,反盼望冰水愈早漲到口邊愈好,溺死於水,那是比猶如萬蟲咬齧,千針攢刺的散功舒服百倍了。忽聽得童姥「啊」的一聲,一個筋斗翻了下來,撲通一響,水花四濺,摔跌在積水之中,原來她重傷之下,手足無力,爬了七八級石階,一塊拳頭大的碎冰順水而下,在她膝蓋上一碰,童姥穩不住身子,仰後便跌。這一摔跌,正好碰在虛竹的身上,將她一撞,又碰到李秋水的右肩。積水之中,三個竟是擠成了一團。
童姥跌了入水,她身裁遠比虛竹及李秋水矮小,其時冰水尚未浸到李秋水胸口,卻已到了童姥頸中。童姥受傷雖重,頭腦仍是十分清醒,她和李秋水所學的武功相同,此刻也正在苦受散功的煎熬,心想:「無論如何,要這賤人比我先死。」要想出手傷他,卻是兩人之間隔了一個虛竹,雖然她內力奔騰,無宜泄之處,但此刻便要將手臂移動一寸兩寸,也是萬萬不能,眼見虛竹的肩頭和李秋水肩頭相靠,心念一動,便道:「小和尚,你千萬不可運力抵禦,否則是自尋死路。」不待虛竹回答,內力一催,便向虛竹攻了過去。李秋水立時身子一震,察見童姥以內力相攻。童姥此舉其實是在加速自己的死亡,要知她此刻無法運氣,內力不能補充,多一分消耗,便早一刻斃命,但她若不相攻,積水上漲,三個人中必定是她先死。李秋水嘆了口氣,道:「姊姊,你是逼得我非同歸於盡不可。」立運內力回攻。虛竹處身兩人之間,先覺挨著童姥身子的那條臂膀之上,有股熱氣傳來,跟著靠在李秋水肩頭的那個肩膀上,也有一股陽和之氣入侵,霎時之間,兩股熱氣在他體內激盪衝突,猛烈相撞。原來童姥和李秋水功行相若,勢均力敵,各受重傷之後,仍舊是半斤八兩,難分高下。兩人的內力接觸之後,僵持半途,都停在虛竹身上,誰也不能攻向敵人身上,這麼一來,可就苦了虛竹,身受左右夾攻之厄幸,好在他曾蒙無崖子以七十年的功力相授,三個同門的內力都是旗鼓相當,只成相持不下的局面,他倒也沒在這兩大高手的夾擊下送了性命。
三人中童姥最是心驚,只覺得冰水漸升漸商,自頭頸到了下頦,又自下頦到了下唇。她連連催發內力,要在最後的時刻中擊斃情敵,偏偏李秋水的內力源源而至,顯非一時三刻之間所能耗竭。但聽得水聲淙淙不絕,口中一涼,已有一縷冰水鑽入了嘴裡。童姥一驚之下,身子自然而然的向上一抬,無法坐穩,竟在水中浮了起來。原來她少了一腿,遠比常人容易浮起。這一來死裡逃生,她索性仰臥水面,將後腦浸在積水之中,只露出口鼻呼吸,登時心中大定,尋思水漲人高,我這斷腿人在水中反占便宜,手上內力,仍是不絕的向外傳出。虛竹大聲呻吟,叫道:「師伯、師叔,你們再斗下去,終究難分高下,小侄可就活生生的給你們害死了。」但童姥和李秋水這一斗上了手,成為高手比武中最兇險的比拼內力局面,誰先罷手,誰先喪命,何況二人均知這場比拼不論勝敗,終於是性命不保,所爭者不過是誰先一步斷氣。兩人都是十分心高氣傲,這怨毒累積了數十年,一發不可收拾,哪一個肯先罷手?再者內力離體他去,精力雖是越來越衰,這散功之苦,卻也因此而消解了。 又過一頓飯時分,冰水漲到了李秋水口邊,她不識水性,不敢學童姥這麼浮在水面,當即停閉呼吸,以「龜息功」與敵人相拚,任那冰水漲過了眼睛、眉毛、額頭,渾厚的內力卻仍是不絕的向外發出。虛竹咕嘟、咕嘟、咕嘟連喝了三口冰水,大叫:「啊喲,我……我……咕嘟……咕嘟……我……咕嘟……」正彷徨間,突然眼前一黑,什麼都看不見了。他急忙閉嘴,以鼻呼吸,但吸氣之時,胸口氣悶無比。原來這冰窖密不通風,棉花燒了半天,將三層冰窖中的助燃之氣都快燒光了,燃燒不暢,火頭自熄。虛竹和童姥呼吸為難,反是李秋水正在運使「龜息功」,並無知覺。
火頭雖熄,冰水仍是不絕的流將下來。虛竹在黑暗之中,但覺冰水淹過了自己嘴唇,淹過了人中,漸漸浸及鼻孔,心中只想:「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而童姥和李秋水仍是不停的分從左右攻到。[2]
創作背景
《天龍八部》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部分內容曾由倪匡代筆撰寫)。故事背景設定在宋哲宗時期。金庸在《天龍八部》書前「釋名」部分中說:「本書故事發生於北宋哲宗元祐、紹聖年間,公元1094年前後。」書中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進行了杜撰和改造。在創作《天龍八部》時,金庸對民族矛盾及民族國家之間的衝突,有了新的思想認識和新的處理方式,即不再局限於狹隘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而是升華至中華民族的整體利益的考慮,更多的傾向於和平主義和民族的和睦與團結,從而超越了狹隘的民族矛盾,對戰爭與和平有了嶄新的思考。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