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第一百二十二章 藏經閣中
天龍八部·第一百二十二章 藏經閣中出自《天龍八部》,《天龍八部》是中國現代作家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這部小說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前後共有三版,在2005年第三版中經歷6稿修訂,結局改動較大。 這部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其故事之離奇曲折、涉及人物之眾多、歷史背景之廣泛、武俠戰役之龐大、想象力之豐富當屬「金書」之最。作品風格宏偉悲壯,是一部寫盡人性、悲劇色彩濃厚的史詩巨著。 [1]
目錄
正文
那老僧慢慢轉過頭來,嚮慕容博瞧去。慕容博見他目光遲鈍,直如視而不見其物,卻又似自己心中所隱藏的秘密,每一件事都被他清清楚楚的看透了,不由得心中發毛,周身大不自在。只聽那老僧嘆了口氣,說道:「慕容居士雖然是鮮卑族人,但在江南僑居已有數代,老僧初料居士必已沾到南朝的文採風流,豈知居士來到藏經閣中,將我禪宗的精言微語、歷代高僧的語錄心得,一概棄如敝屣,挑到一本『拈花指』法,便如獲至寶。昔人買櫝還珠,貽笑千載,兩位居士乃當今不世的高人,卻也作此愚行。唉,於己於人,都是有害無益。」慕容博心下駭然,自己初入藏經閣,第一部看到的武功秘籍,確然便是「拈花指功」,但當時曾四周詳察,查明藏經閣里外並無一人,怎麼這老僧直如親見?只聽那老僧又道:「居士之心,比之蕭居土尤為貪多務得。蕭居士所研習者,只是如何克制少林派現有的武功,慕容居士卻將本寺七十二絕技,一一囊括以去,直過了三年,這才重履藏經閣。想來這三年之中,居士盡心竭力,意圖融會貫通這七十二絕技,說不定已傳授於令郎了。」他說到這裡,眼光嚮慕容復轉去,只看了一眼,便搖了搖頭,待看到鳩摩智,這才點頭,道:「是了!令郎年紀尚輕,功力不足,無法研習少林七十二絕技,原來是傳之於一位天竺高僧。大輪明王,你錯了,全然錯了,次序顛倒,大難已在旦夕之間。」鳩摩智從未入過藏經閣,對那老僧絕無敬畏之心,冷冷的說道:「什麼次序顛倒,大難已在旦夕之間?大師之語,不太也危言聳聽麼?」那老僧道:「不是危言聳聽。明王,請你將那部易筋經還給我吧。」鳩摩智此時不由得不驚,心道:「你怎知我從那鐵頭人處搶到的『易筋經』?要我還你,哪有這麼容易?」口中兀自強硬:「什麼『易筋經』?大師的說話,教人好難明白。」那老僧道:「本派武功傳自達摩老祖。佛門子弟學武,乃在強身健體,護法伏魔。在修習任何一套武功之時,心中都須存著一股慈悲仁善之念。若不以佛學為基,則練武之時,必定傷及自身。功夫練得越深,自身受傷越重。如果所練的只不過是拳打腳踢、兵刃暗器的外門功夫,那也罷了,對自身為害甚微,只須身子強壯,儘自抵禦得住……」
他一番話尚未說完,忽聽得樓下說話聲響,跟著樓梯上托、托、托、幾下輕點,七八個僧人縱身上閣。當先的是少林派兩位玄字輩高僧玄生、玄病,其後便是神光上人、道清大師等幾位外來高僧,跟著是天竺哲羅星、波羅星師兄弟,其後又是玄字輩的玄真、玄淨。眾僧見蕭遠山父子、慕容博父子、鳩摩智五人都在閣中,靜聽一個面目陌生的老僧說話,均感詫異。這些僧人均是大有修養的高明之士,當下也不上前打擾,站在一旁,且聽他說什麼。 那老僧見眾僧上來,全不理會,繼續說道:「但若練的是本派上乘的武功,有如拈花指、多羅葉指、般若掌之類,每日不以慈悲佛法調和化解,則戾氣深入臟腑,愈陷愈深,比之任何外毒,都要厲害百倍。大輪明王既是我佛門弟子,精通佛法。但記誦明辨,固是當世無雙,若是非覺非悟,不存慈悲捨身、普渡世人之念,雖是精熟典籍,妙辯無礙,卻終不能消解修習這些上乘武功時所種的戾氣。」群僧只聽得幾句,便覺這老僧所言大含精義,道前人之所未道,心下均有凜然之意。有幾人便合什念沸,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但聽他繼續說道:「我少林寺建剎千年,古往今來,唯有達摩祖師一人身兼諸種絕技,此後更無一位高僧能並通諸般武功,都是何故?七十二絕技的典籍一向在此樓中,向來不禁門人弟子翻閱,明王可知其理安在?」
鳩摩智道:「那是寶剎自己的事,外人如何得知?」玄生、玄病、玄真、玄淨均想:「這位老僧服色打扮,乃是本寺操執雜役的服事僧,怎有如此修為?」原來這些服事僧雖是少林寺的僧人,但不拜師父、不傳武功、不列「玄、慧、虛、空」的輩份排行,宛如是僱工一般,作些燒火、鋤地、灑掃、土木的粗活。玄生等都是寺中第一等高僧,不識此僧的相貌,倒也並不稀奇,只是聽他吐屬高雅,識見卓超,都是不由得暗暗納罕。只聽那老僧繼續說道:「本寺七十二絕技,每一項功夫都能傷人要害,取人的性命,凌厲狠辣,大幹天和,是以每一項絕技,均須有相應的慈悲佛法為之化解。這道理本寺僧人倒也並非人人皆知,只是一人練到四五種絕技之後,在禪學上的領悟,自然而然的會到了止境,須知佛學在求渡世,武功在求殺生,兩者背道而馳,相互克制。只有佛法越高,慈悲之念越盛,這些武功絕技才能練得越多,但修為上到了如此境界的高僧,卻又不屑去多學各種厲害的殺人法門了。」 道清大師點頭道:「得聞師父一番言語,小僧今日茅塞頓開。」那老僧合什道:「不敢,老衲說得不對之處還望眾位指教。」群僧一齊合掌道:「請師父更說佛法。」鳩摩智卻倚在書架之上,尋思:「少林寺的七十二絕技被慕容先生盜了出來,泄之於外,便遣個老僧在此裝神弄鬼,意欲叫外人不敢練他門中的武功。嘿嘿,我鳩摩智哪有這容易上當?」只聽那老僧又道:「本寺之中,自然也有人佛學修為不足,卻要強自多學上乘武功的,但練將下去,不是走火入魔,便是內傷難愈。當年玄證大師以一身超凡絕俗的修為,先輩高僧均許為本寺二百年來武功第一,但在一夜之間,突然筋脈俱斷,成為廢人,那便是為此了。」玄生、玄病二人突然跪倒,說道:「大師,可有法子救得玄澄師弟一救?」那老僧搖頭道:「太遲了,不能救了。當年玄澄大師來藏經閣揀取武學典譜,老衲曾三次提醒於他,他始終執迷不悟,筋脈既斷,如何能夠再續?」
忽聽得嗤、嗤、嗤三聲輕響,響聲過去更無異狀。玄生等均知這是本門「無相劫指」的功夫,齊向鳩摩智望去,只見他臉上已然變色,卻兀自強作微笑。原來鳩摩智越聽越是不服,心道:「你說少林派七十二絕技不能齊學,我不是已經都學會了?怎麼又不見什麼筋脈齊斷,成為廢人?」雙手攏在衣袖之中,暗暗使出「無相劫指」,神不知、鬼不覺的向那老僧彈去。不料指力甫及那老僧身前三尺之處,便似遇上了一層柔軟之極,卻又堅硬之極的屏障,嗤的一聲響,指力便散得無形無蹤,卻也並不反彈而回。鳩摩智大吃了一驚,心道:「這老僧果然有些鬼門道,並非大言唬人!」 那老僧恍如不知,只道:「兩位請起。老衲在少林寺供諸位大師差遣,兩位行此大禮,如何克當?」玄生、玄病只覺各有一股柔和的力道在小臂下輕輕一托,身不由主的便站將起來,卻沒見那老僧伸手拂袖,都是驚異不置,心想這般潛運神功,心到力至,莫非這位老僧竟是菩薩化身,否則怎能有如此廣大神通,無邊佛法? 那老僧又道:「本寺七十二絕技,均分『體』、『用』兩道,『體』為內力本體,『用』為運用法門。兩位居士和大輪明王、天竺波羅星師兄本身早具上乘內功,來本寺所習的,只不過七十二絕技的運用法門,雖有損害,卻一時不顯。明王所練的,本來是『逍遙派』的『小無相功』吧?」鳩摩智又是大吃一驚,他偷學逍遙派的「小無相功」,本來無人知悉,怎麼他卻瞧了出來?但轉念一想,隨即釋然:「虛竹適才跟我相鬥,使的便是小無相功。多半是虛竹跟他說的,何足為奇?」 鳩摩智當即說道:「『小無相功』雖然源出道家,但近日佛門弟子習者亦多,演變之下,已集佛道兩家之所長。即是貴寺之中,居然亦不乏此高手。」那老僧微現驚異之色,道:「少林寺中也有人會『小無相功』?老衲今日還是首次聽聞。」鳩摩智心道:「你倒裝得很像。」微微一笑也不加點破。那老僧繼續道:「小無相功宏博精心,以此為根基,本寺的七十二絕技皆可運使,只不過細微曲折之處,不免有點似是而非罷了。」玄生轉頭向鳩摩智道:「明王自稱兼通敝派七十二絕技,原來是如此兼通法。」語中帶刺,鋒芒逼人。那老僧又道:「明王若只是習七十二絕技的運用之法,其傷隱伏,雖有疾患,一時之間也不致喪命。可是明王此刻『承泣穴』上色現朱紅,『承香穴」上隱隱有紫氣進出,『眉沖穴』筋脈顫動,種種跡象,顯示明王在練過少林七十二絕技之後,又去強練本寺內功秘笈『易筋經』……」他說到這裡,曳然而止,眼光中大露悲憫惋惜之情。
鳩摩智驀地想起,自從半年多前在鐵頭人處奪得「易筋經」以來,知道這是武學至寶,隨即靜居苦練,但練來練去,始終沒半點進境,猜想凡是上乘內功,決非旦夕之間聽能奏效,儘管並無進益,還足堅持不懈,心想少林派「易筋經」與天龍寺「六脈神劍」齊名,慕容博曾稱之為武學中至高無上的兩大瑰寶,自然非一蹴可就,說不定要練上十年八年,這才豁然貫通,只是越練到後來,越感心煩意躁,頭緒紛紜,難以捉摸,難道那老僧所說確非虛話,果然是「次序顛倒,大難已在旦夕之間」麼?但轉念又想:「修練內功不成,因而走火入魔,原是常事,但我鳩摩智精通武學秘奧,豈是常人可比?這老僧大言炎炎,我若中了他的詭計,鳩摩智一生英名,付諸流水了。」 那老僧雙目注視著他,見他臉上初現憂色,但隨即雙眉一挺,又從一臉剛愎自負的模樣,顯然將自己的言語當作了耳畔東風,不由得輕輕嘆了一口氣,向蕭遠山道:「蕭居士,你近來小腹上『梁門』、『太乙』兩穴,可感到隱隱疼痛麼?」蕭遠山全身一凜,道:「神僧明見,正是這般。」那老僧又道:「你『關元穴』上的麻木不仁,近日來卻又如何?」蕭遠山更是驚訝,道:「這麻木之處十年前只有小指頭般大一塊,現下……現下幾乎有茶杯口大了。」說到這裡,聲音已是發顫。 蕭峰一聽之下,知道父親三處要穴現出這種跡象,乃是強練少林絕技所致,從父親的話中聽來,這種徵象煩擾他多年,始終無法驅除,成為他內心一大隱憂,為了父親之故,向這位老僧脆求又有何妨?當即上前兩步,雙膝跪下,向那老僧拜了下去,說道:「神僧既知家父病根,還祈慈悲解救。」那老僧道:「居士請起。居士宅心仁善,以天下蒼生為念,不肯以私仇而傷害宋遼軍民,居士如此大仁大義,不論有何吩咐,老衲無有不從。不必多禮。」蕭峰大喜,又磕了兩個頭,這才站起。那老僧又道:「蕭老居士過去殺人甚多,頗傷無辜,像喬三槐夫婦、玄苦大師,實是不該殺的。」
蕭遠山是契丹英雄,年紀雖老,不減獷悍之氣,聽那老僧責備自己,便朗聲道:「老夫自如受傷已深,但年過六旬,有子成人,縱然頃刻間便死,亦復何憾?神僧要老夫認錯悔過,卻是萬萬不能。」那老僧搖頭道:「老衲不敢要老居士認錯悔過,只是老居士之傷,乃因練少林派武功而起,欲覓化解,便須從佛法中去尋。」他說到這裡,轉頭嚮慕容博道:「慕容老居士視死如歸,自不須老衲饒舌多言。但若老衲指點途徑,令老居士免除了陽白、廉泉、風府三處穴道,每日三次的萬針攢刺之苦,卻又何如?」慕容博臉色大變,不由得全身微微顫動。他陽白、廉泉、風府三處穴道,每日清晨、正午、子夜三段時間之中,確如萬針攢刺,痛不可當,這種痛楚近日越來越是厲害,不論服食何種靈丹妙藥,都是沒半點效驗,只要一運內功,那針刺之痛更是深入骨髓,一日之中,連死三次,哪裡還有什麼人生樂趣?他所以甘願一死,以交換蕭峰答允興兵攻宋,雖說是為了光復燕國的大業,一小半也為了身患這無名惡疾,實是難以忍耐。他突然聽到那老僧說出自己的病根,宛如聽到一個晴天霹靂一般,當真是一驚非同小可,其實以他這等武功高深之士,真的耳邊平白響起一個霹靂,絲毫也不會吃驚,甚至連響十個霹靂,卻也只是當老天爺放屁,不予理會。但那老僧平平淡淡的幾句話,卻令他心驚肉跳,惶惑無已。他身子抖得兩下,猛覺陽白、廉泉、風府三處穴道之中,那針刺般的劇痛又發作起來。本來此刻並非作痛的時辰,可是心神震盪之下,其痛陡生,但聽得他周身骨骼咯咯作響,宛似互相撞擊一般,慕容博是何等身份之人,豈肯出聲向那老僧求教?當下只有咬緊牙關,強忍痛楚。但這牙關卻也咬它不緊,上下牙齒得得相撞,霎時間狠狽不堪。慕容復素知父親要強好勝的脾氣,寧可殺了他,也不能在人前出醜受辱,當下向蕭峰父子一拱手,說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今日暫且別過。兩位要找我父子報仇,咱們在姑蘇燕子塢參合莊恭候大駕。」伸手攜住慕容博右手,道:「爹爹,咱們走吧!」那老僧道:「你竟忍心如此。便讓令尊受此徹骨奇痛的熬煎?」慕容復臉色慘白,拉著慕容博之手,邁步便走。蕭峰喝道:「你就想走?天下有這等便宜事?你父親身上有病,大丈夫不屑乘人之危,且放了他過去。你可沒病沒痛!」慕容復氣往上沖,喝道:「那我便接蕭兄的高招。」蕭峰更不打話,呼的一掌,一招降龍十八掌中的「見龍在田」,嚮慕容復猛擊過去。他見藏經閣中地勢狹隘,高手群集,不便久斗,是以使上了十成力,要在數掌之間便取敵人性命。慕容復見他掌勢兇惡,當即運起平生之力,雙掌力推,與之相抵。那老僧雙手合什,說道:「阿彌陀佛,佛門善地,兩位居士不可妄動無名,冒犯了菩薩。」
說也奇怪,他雙掌只是這些一合,便似有一股力道化成一堵堅不可摧的無形高牆,擋在蕭峰和慕容復之間。兩人排山倒海的掌力撞在這堵牆上,登時無影無蹤,消於無形。這堵牆堅韌無比,絲毫不為兩股掌力所搖動,卻又是平和之極,將兩人掌力盡數受了下來,沒半點力道反彈回去。蕭峰心中一凜,他生平從未遇過敵手,自忖以虛竹二弟招數之奇、段譽三弟劍法之精,比之自己尚自遜了一籌,但眼前這個貌不驚人的老僧,功力顯是比自己強過太多,既是他出手阻止,今日之仇是決不能報了。他天性純孝,想到父親的內傷,便又躬身道:「在下蠻荒匹夫,草野之雄,不知禮儀,冒犯了神僧,恕罪則個。」那老僧微笑道:「好說,好說。老僧對蕭居士好生相敬,唯大英雄真本色,蕭居士當之無愧。」蕭峰道:「家父犯下的殺人罪孽,都系由在下身上引起,懇求神僧治了家父之傷,諸般罪責,都由在下領受,萬死不辭。」 那老僧微微一笑說道:「老衲已經說過,欲求化解蕭老居士的內傷,須從佛法中尋求。佛由心生,佛即是覺,旁人只能指點,卻不能代勞。我問蕭居士一句話:倘若你有治傷的能耐,那慕容老居士的內傷,你肯不肯替他醫治?」蕭遠山一怔,道:「我……我替慕容老……老匹夫治傷?」 慕容復喝道:「你嘴裡放乾淨些。」蕭遠山咬牙切齒的道:「慕容老匹夫殺我愛妻,毀了我一生,我恨不得千刀萬剮,將他斬成肉醬。」那老僧道:「你不見慕容居士死於非命,難消心頭之恨?」蕭遠山道:「正是。我在少林寺中潛居三十年,正是為了報此大仇。」那老僧點頭道:「那也容易。」站起身來,緩步向前,伸出一掌,拍嚮慕容博頭頂。慕容博初時見那老僧離座而起,也不在意,待見他伸掌拍向自己天靈蓋,急忙左手上抬相格,又恐對方武功太過厲害,一抬手後,身子跟著向後飄出。他姑蘇慕容氏家傳武學,本已非同小可,再鑽研少林寺七十二絕技後,更是如虎添翼,這一抬手,一飄身,看似平平無奇,卻是一掌擋盡天下諸般攻招,一退閃去世間任何追襲,守勢之嚴密飄逸,直可說至矣盡矣,無以復加。閣中諸人個個都是武學高手,一見他使出這兩招來,都是暗暗喝一聲彩,即是蕭遠山父子,也是不禁欽佩。
殊不知那老僧一掌輕輕拍將下去,波的一聲響,正好擊在慕容博腦門正中的「百會穴」上,慕容博的一格一退,竟是沒有一點效用。想那「百會穴」是人身體何等要緊的所在,即是給全不會武功之人碰上一碰,也有重傷致命之虞,那老僧運足了內力一掌擊下,慕容博全身一震,登時氣絕,仰身向後便倒。 慕容復大驚,搶上扶住,叫道:「爹爹,爹爹!」但見父親嘴眼懼閉,鼻孔中已無出氣,忙伸手到他心口一摸,卻是心跳亦停。慕容復悲怒交集,萬想不到這滿口慈悲佛法的老僧居然會下此毒手,叫道:「你……你……你這老賊禿!」將父親的屍身往柱上一靠,飛身縱起,雙掌齊出,向那老僧猛擊拍去。那老僧不聞不見,全不理睬,慕容復雙掌推到那老僧身前兩尺之處,突然間如撞上了那堵無形氣牆,更似撞進了一張漁網之中,掌力雖猛,卻是無可施力,被那氣牆一推,反彈出丈余,撞到一座書架之上。本來他去勢既猛,反彈之力也必十分凌厲,但說也奇怪,他掌力似被那無形氣牆盡數化去,然後將他輕輕推開,是以他背脊撞上書架,那書架固不倒塌,連架上堆滿的經書也沒落下一冊。慕容復生性十分機警,雖然是傷痛父親之亡,但知那老僧武功高出自己十倍,縱然狂打狠斗,終究是奈何他不得,當下倚在書架之上,假作喘息不止,心下卻在暗自盤算,如何出其不意的再施偷襲。
那老僧轉向蕭遠山,淡淡的道:「蕭老居士要親見慕容老居士死於非命,以平積年仇恨。現下慕容老居士是死了,蕭老居士這口氣可平了吧?」 蕭遠山見那老僧一掌擊死了慕容博,也是訝異無比,聽他這麼問,不禁心中一片茫然,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這三十年來,他處心積慮,便是要報這殺妻之仇、奪子之恨。這一年中真相顯現,他將當年參與雁門關之役的中原豪傑一個個打死,連玄苦大師與喬三槐夫婦也死在他的手中。其後得悉那「帶頭大哥」便是少林寺方丈玄慈,更在天下英雄之前揭破他與葉二娘的姦情,這仇可算報得到家,令他身敗名裂,這才逼他自殺。待見玄慈死得光明磊落,不失英雄氣慨,蕭遠山內心深處,隱隱已覺此事做得未免過了份,而葉二娘之死,更令他良心漸感不安。只是其時得悉假傳音訊,釀成慘變的奸徒,便是那同在寺中隱伏,與自己三次交手不分高下的白衣僧慕容博,蕭遠山滿腔怒氣,便都傾注在此人身上,恨不得食其肉而寢其皮,恨不得抽其筋而炊其骨。哪知道平白無端的出來一個無名老僧,行若無事的一掌便將自己的大仇人給打死了,他霎時之間,猶如身在雲端,飄飄遊盪,在這世間更無立足之地。 蕭遠山少年時豪氣干雲,學成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一心一意為國效勞,樹立功名,做一個名標青史的人物。他與妻自幼便青梅竹馬,兩相愛悅,成婚後不久誕下一個麟兒,更是襟懷爽朗,意氣風發,但覺天地之間更無一件恨事,不料雁門關外奇變徒生,墮谷不死之餘,整個人全變了個樣子,什麼功名事業、名位財寶,在他眼中皆如塵土,日思夜想,只是如何手刃仇人,以泄大恨。他本來是個豪邁誠樸,無所縈懷的塞外大漢,這心中一充滿仇恨,性子自然越來越是乖戾。再在少林寺中潛居數十年,晝伏夜出,勤練武功,一年之中難得與旁人說一兩句話,性情更是大變。
突然之間,數十年來恨之切齒的大仇人,一個個死在自己面前,按理說該當十分快意,但他心中卻是感到說不出的寂寞淒涼,只覺自己在這世上再也沒什麼事情可干,活著也是白活。他斜眼向倚在柱上的慕容博瞧去,只見他臉色平和,嘴角邊微帶笑容,倒似死去之後,比活著還更快樂。蕭遠山內心反而隱隱有點羨慕他的福氣,但覺一了百了,人死之後,什麼都是一筆勾銷。在這頃刻之間,他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仇人都死光了,我的仇全報完了。我卻到哪裡去?回大遼嗎?到雁門關外去隱居麼?帶了峰兒浪跡天涯,四海飄流麼?」只覺不論到什麼地方,都是全無意味。 那老僧道:「蕭老居土,你要到哪裡去,這就請便。」蕭遠山搖搖頭道:「我……我卻到哪裡去?我無處可去。」那老僧道:「慕容居士是我出手打死,你未能親自報得大仇,是以心有餘憾,是也不是?」蕭遠山道:「不是!就算你沒有打死他,我也不想打死他了。」那老僧點頭道:「不錯!可是這位慕容少俠傷痛父親之死,卻要找老衲和你報仇,卻是如何是好?」蕭遠山心灰意冷,萬念俱息,道:「大和尚乃代我出手,慕容少俠要為父報仇,儘管來殺我便是。」他突然嘆了口氣道:「他來取我性命倒好。峰兒,你也回到大遼去吧,咱們的事都辦完啦,路已走到了盡頭。」簫峰叫道:「爹爹,你……」忽聽那老僧道:「慕容少俠若是打死了你,你兒子勢必又要殺慕容少俠為你報仇,如此怨怨相報何時方了?不如天下罪孽,都歸我吧!」說著踏上一步,提起手掌,往蕭遠山頭頂拍將下去。蕭峰一見大驚,他已有前車之鑑,知道之老僧既能一掌打死慕容博,也能一掌打死了父親,大聲喝道:「住手!」雙掌齊出,向那老僧當胸猛擊過去。他對那老僧本來大有敬仰之意,但這時為了相救父親,只有全力奮擊,已顧不得這雙掌之中包含了當世至剛至強、無堅不摧的大力,縱然是銅筋鐵骨之身,只怕也是當者立斃。那老僧伸出左掌,將蕭峰雙掌推來之力擋了一檔,右掌卻仍是拍向蕭遠山頭頂。 蕭遠山全沒想到抵禦,眼見那老僧的右掌正要碰到他腦門的百會穴上,那老僧突然大喝一聲,右掌改向蕭峰擊去。蕭峰雙掌之力正與他左掌相持,突見他右掌轉而襲擊自己,當即抽出左掌抵擋,同時叫道:「爹爹,快走,快走!」不料那老僧右掌這一擊中途轉向,純系虛招,只是要引開蕭峰雙掌中的一掌之力,以減輕推向自身的力道。蕭峰左掌一回,那老僧的右掌立即圈轉,波的一聲輕響,已擊中了蕭遠山的頂門。便在此時,蕭峰的右掌已跟著擊到,砰的一響,重重打中那老僧胸口,跟著喀喇喇幾聲,肋骨斷了幾根。那老僧微微一笑,道:「好俊的功夫!降龍十八掌,果然天下第一。」這個「一」字說出,口中一股鮮血跟著直噴了出來。 蕭峰一呆之下,過去扶著父親身子,但見他呼吸停閉,心不再跳,已然氣絕身亡。忽聽得閣下傳來人聲,有人說道:「難道是在藏經閣中?」好幾個人快步走近。 那老僧道:「是時候了,該當走啦!」伸出雙手,右手抓住蕭遠山屍身的後領,左手抓住慕容博屍身的後領,邁開大步,竟如凌虛而行一般,走了幾步,便跨出了窗子。蕭峰和慕容復齊聲大喝:「你……你幹什麼?」同發掌力,向那老僧背心擊去。就在片刻之前,他二人還是勢不兩立,要拼個你死我活,這時二人的父親雙雙被害,竟爾敵愾同讎,聯手追擊對頭。二人掌力相合,力道更是巨大。但那老僧的身子便如是一隻紙鳶般,在二人掌風的推送之下,向前飄出數丈,雙手仍是抓著兩具屍身,三個身子輕飄飄地,渾不似血肉之軀。 蕭峰縱身一跳,跟著便追出窗外,只見那老僧手提二屍,直向山上走去。蕭峰加快腳步,只道三腳兩步便能追到他身後,不料那老僧輕功之奇,實是生平從所未見,宛似身有邪術一般。蕭峰奮力急奔,只覺山風颳臉如刀,自知奔行奇速,但離那老僧背後始終有兩三丈遠近,連連發掌,總是打了個空。那老僧越走越高,在荒山中東一轉、西一拐,到了一處林間略略平曠之地,忽將兩具屍身往一株樹下一放,擺成了盤膝而坐的姿勢,自己坐在二屍之後,各出一掌,抵住二屍的背心。他剛坐定,蕭峰亦已趕到。 蕭峰性子雖豪邁,處事卻又極為精細,一見那老僧舉止有異,便不上前動手。只聽那老僧道:「我提著他們奔走一會,活活血脈。」蕭峰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給死人活活血脈,那是什麼意思?順口道:「活活血脈?」那老僧道:「他們內傷太重,須得先令他們作龜息之眠,再圖解救。」蕭峰心下一凜:「難道我爹爹沒死?他……他是在給爹爹治傷?天下哪有先將人打死再給他治傷之法?」這時慕容復、鳩摩智、玄生、玄渡以及神光上人等先後趕到,只見兩具屍體的頭頂,忽然冒出一縷縷的白氣。 那老僧將二屍轉過身來,面對著面,再令二屍的四雙手相互握住。慕容復說道:「你……你……這是幹什麼?」那老僧不答,繞著二屍緩綬行走,不住伸出手掌,有時在蕭遠山「大椎穴」上拍一記,有時在慕容博「玉枕穴」上揉一下,只見二屍頭頂白氣越來越濃,又過了一盞茶時份,蕭遠山和慕容博身子同時一動。蕭峰和慕容復又驚又喜,齊叫:「爹爹!」蕭遠山和慕容博慢慢睜開雙眼來,向對方看了一眼,隨即閉住。但見蕭遠山滿臉紅光,慕容博臉上卻隱隱現著青氣。 眾人這時方才明白,那老僧出掌擊打二人,只不過暫時令他們停閉氣息,心臟不跳,似是醫治重大內傷的一種法門,只是「龜息」之法,許多內功高深之士都曾練過,然這是自停呼吸,要一掌打得將旁人停止呼吸而不死,卻是萬萬不能。這老僧既是用心良善,原可事先明言,何必開這個大大的玩笑,以致累得蕭峰、慕容復驚怒如狂,更累得他自身受到蕭峰的掌擊,口噴鮮血?眾人心中積滿了疑團,但見那老僧全神貫注,甚是忙碌,誰也不敢出口詢問。 卻聽得蕭遠山和慕容博二人呼吸由低而響,愈來愈是粗重,眼看蕭遠山臉色漸紅,到後來便如要滴出血來,慕容博的臉色卻是越來越青,碧油油的甚是怕人。二人身子顫動,顯是頗為危殆。旁觀眾人均知,一個是陽氣過旺,虛火上沖,另一個卻是陰氣太盛,風寒內塞。玄生、玄渡、神光,道清等身上均帶得有種種靈丹妙藥,只是不知哪一種方才對症。
只聽得那老僧突然喝道:「咄!四手互握,內息相應,以陰濟陽、以陽消陰。權位之圖、仇恨之心,天地悠悠,消於無形!」蕭遠山和慕容博的四手本來交互握住,聽那老僧一喝,不由得手掌一緊,各人體內的內息向對方涌了過去,融會貫通,以有餘補不足,兩人臉色漸漸的變得蒼白,又過一會,兩人同時睜開眼來,相對一笑,莫逆於心。[2]
創作背景
《天龍八部》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部分內容曾由倪匡代筆撰寫)。故事背景設定在宋哲宗時期。金庸在《天龍八部》書前「釋名」部分中說:「本書故事發生於北宋哲宗元祐、紹聖年間,公元1094年前後。」書中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進行了杜撰和改造。在創作《天龍八部》時,金庸對民族矛盾及民族國家之間的衝突,有了新的思想認識和新的處理方式,即不再局限於狹隘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而是升華至中華民族的整體利益的考慮,更多的傾向於和平主義和民族的和睦與團結,從而超越了狹隘的民族矛盾,對戰爭與和平有了嶄新的思考。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