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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第一百二十三章 異國金蘭


天龍八部·第一百二十三章  異國金蘭出自《天龍八部》,《天龍八部》是中國現代作家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這部小說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前後共有三版,在2005年第三版中經歷6稿修訂,結局改動較大。 這部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其故事之離奇曲折、涉及人物之眾多、歷史背景之廣泛、武俠戰役之龐大、想象力之豐富當屬「金書」之最。作品風格宏偉悲壯,是一部寫盡人性、悲劇色彩濃厚的史詩巨著。 [1]

目錄

正文

蕭峰和慕容復各見父親睜眼微笑,欣喜不可名狀,卻見蕭遠山和慕容博二人攜手站起,一齊在那老僧面前跪下。那老僧道:「你二人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走了一遭,心中可還有什麼放不下?倘若適才就此死了,還有什麼興復大燕、親報妻仇的念頭?」蕭遠山道:「弟子空在少林寺做了三十年和尚,那全是假的,沒有半點佛門弟子的覺心,懇請師父收錄。」那老僧道:「你的殺妻之仇,不想報了?」蕭遠山道:「弟子生平殺人,無慮百數,倘若被我所殺之人的親屬皆來向我復仇索命,弟子雖死百次,亦自不足。」那老僧轉向慕容博道:「你呢?」慕容博微微一笑,道:「庶民如塵土,帝王亦如塵土。大燕不復國是空,復國亦空。」那老僧哈哈一笑,道:「大徹大悟,善哉,善哉!」慕容博道:「求師父收為弟子,更加開導。」那老僧道:「你們想出家為僧,須求少林寺中的大師們剃度。我有幾句偈語,不妨說給你們聽聽。」當即端坐說法。蕭峰和慕容復見父親跪下,跟著便也跪下。玄生、玄渡、神光、道清、波羅星瞧那老僧說到奇妙之處,不由得皆大歡喜,敬慕之心,沛然而起,一個個的都跪將下來。段譽趕到之時,聽到那老僧正在為眾人妙解佛義,他只想繞到那老僧對面,瞧一瞧他的容貌,哪知鳩摩智忽然間會下毒手,胸口竟然中了他的一記「火焰刀」。

段譽隨即昏迷,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這才慢慢醒轉,睜開眼珠,首先看到的是一個布帳頂,跟著發覺是睡在床上被窩之中。他一時之間神智未曾全然清醒,用力思索,只記得是遭了鳩摩智的暗算,怎麼會睡在一張床上,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只覺口中奇渴,便欲坐起,微一轉動,卻覺胸口一陣劇痛,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只聽外間一個少女的聲音說道:「段公子醒了,段公子醒了!」語聲中充滿了喜悅之情。段譽只覺這少女的聲音頗是熟悉,正在想說話之人是誰,忽見一個青衣少女急步奔進屏來,圓圓的臉蛋,嘴角邊一個小小酒窩,正是當年在「無量劍」東宗大廳上所遇的鐘靈。她父親「見人就殺」鍾萬仇,和段譽之父段正淳結下深仇,設計相害,陰差陽錯,段譽從石屋中出來之時,竟將個衣衫不整的鐘靈抱在懷中,將害人反害己的鐘萬仇氣了個半死。其後鍾靈雖被雲中鶴劫了去,不知下落如何,段譽有時念及,不免歉然,哪想到居然會在這裡相見。 鍾靈和他目光一觸,臉上一陣暈紅,似笑非笑的道:「你早忘了我吧?還記不記得我姓什麼?」段譽見到她的神情,腦海中驀地里出現了一幅圖畫,只是地坐在橫樑之上,兩隻腳一盪一盪,嘴裡不住咬著瓜子,說也奇怪,當時她穿的那雙蔥綠鞋子鞋面上所繡的幾朵黃色小花,這時還似看得清楚無比,禁不住脫口而出:「你那雙繡黃花的蔥綠鞋兒呢?」

鍾靈臉上又是一紅,心想:「他居然將我那雙鞋兒也記得清清楚楚,足見並沒忘了我。」微笑道:「早穿破啦,虧你還記得這些。」段譽笑道:「怎麼你沒吃瓜子?」鍾靈道:「好啊,這幾天服侍你養傷,把人家都快急死啦,誰還有閒情吃瓜子。」一句活說出口,覺得自己真情流露,不由得飛紅了臉。段譽怔怔的瞧著她,隔了半響,問道:「你的青靈子呢?那條金色小蛇兒呢?」鍾靈道:「我流落在外,沒回過家,怎……怎麼帶什麼青靈子、金靈子?」 段譽道:「啊,是了,那日那個『窮凶極惡』雲中鶴將你抱了去,我很是著急,只恨自己不會武功,便叫我徒兒南海鱷神來救你,不知你如何脫險,好生想念。」鍾靈笑道:「你徒兒對你倒很忠心。這雲中鶴輕功雖好,帶了我終究奔行不快,只逃出數里,便給你徒兒追上了……」說到這裡,突然住口,神太甚是忸怩。 段譽道:「怎麼啦?」鍾靈突然噗哧一笑,道:「你猜你那個徒兒叫我什麼?真是叫人生氣又不是,好笑又不是。」段譽看到她嬌羞的模樣,不禁心中一盪,說起當時在大理所說的話來,微笑道:「我徒兒自然叫你作『師娘』啦。」鍾靈滿臉孕著笑意,說道:「我給那個惡徒抱著,拚命掙扎,卻哪裡掙得脫他的掌握?心裡可真害怕得要命,只聽得你徒兒一面追,一面嘶啞著嗓子大叫:『師娘,師娘!你伸手掏他的腋窩兒,這瘦竹篙可最怕癢。』我心裡想:『呵癢麼?那倒是我最拿手的事。』伸出手來,正要往那惡人腋窩裡呵去,不料那惡人已先聽到你徒兒的說話,不等我手到,忍不住已哈哈笑了起來。他這麼一笑,便奔不快了,你徒兒跟著便即追到。

「那惡人道:『岳老三,你可上了人家的當啦!』岳老三道:『什麼上當不上當?你快放下我師娘,要不然便嘗嘗我鱷嘴剪的滋味。』那惡人無可奈何,只好將我放下。我乘他不備,伸手便呵他癢。那惡人彎了腰,笑得喘不過氣來,他越是笑,我越是不住手的呵。他一面笑,一面不住咳嗽。岳老三道:『師娘,你這就饒了他吧,再呵下去,他一口氣接不上來,可活不成啦!』我好生奇怪,這惡人武功很高,怎麼會給人呵癢呵死?便說:『我不信,我呵死他試試看。』岳老三道:『不成,試不得,呵死了便活不轉了。雲中鶴的練功罩門是在腋下天泉穴,這地方碰也碰不得。』「我聽他這麼說,便放手不再呵他癢,要是真的將這大惡人呵死了,那可不大妙。那惡人站直身子,狠狠向我瞧了一眼,突然一口唾沫向岳老三吐去,罵道:『死鱷魚,臭鱷魚,我練功的罩門所在,為什麼說與外人知道?』我說道:『好呵,你罵人啊!』伸手又去呵他癢,不料這一次卻不靈了,他飛出一腳,將我踢了個跟斗,便即揚長而去。岳老三將我扶了起來,問道:『師娘,你摔痛了沒有?』我還沒有回答,忽見我爹爹提刀追來,叫道:『臭丫頭,你死在這裡幹什麼?』岳老三回頭喝道:『他……他……』(這岳老三口中罵人)『……你不乾不淨的嚷嚷什麼?』我爹爹怒道:『我自罵我女兒,管你什麼事?』岳老三不知為了什麼,突然大發脾氣,指著我爹爹大叫:『你……你這狗賊,居然想占我便宜?我……我岳老二跟你拼了。』我爹爹道:『我占你什麼便宜了?』岳老三道:『他是我師娘,已然比我大了一輩,那是事出無奈,我也沒什麼法子。你卻自稱是她老子,這……這……這……不是更比我大上兩輩麼。我岳老三在南海為尊,人人叫我老祖宗、老爺爺,來到中原,卻處處比人矮上一兩輩,老子不干,萬萬的不干!』」鍾靈聰明伶俐,口齒便給,學起南海鱷神的說話來,雖不如阿朱之唯妙唯肖,但神態聲音,卻也有五分相似。段譽一聽,覺得正是自己那寶貝徒兒的口吻,不由得甚是好笑。 鍾靈續道:「我爹爹說道:『你不干就不干。這是我親生的女兒,我自然是她老子,又有什麼自稱不自稱的。』不料這岳老三說不過我爹爹,竟然強辭奪理起來,說道:『你當然是自稱。我師娘這麼美麗,你卻丑得像個妖怪,怎麼會是她老子?我師娘定然是別人生的,不是你生的。你是假老子,不是真老子!』我爹爹一聽,氣得臉也黑了,提刀向岳老三便砍。我忙勸道:『爹爹,這人將我從惡人手裡救了出來,你別殺他!』我爹爹怒火衝天,罵道:『臭丫頭,我早疑心你不是我生的。連這大笨蛋都這麼說,還有什麼假的?我先殺了他,再殺你,然後去殺你媽媽!』」原來鍾靈之母昔日與段譽之父段正淳曾有過一段舊情。鍾萬仇瞧著她越長越美,與自己的尊容沒半分相似之處,那疑心加上酸意,每日裡都在心中糾纏不清。

鍾靈說到這裡,眼睛中淚珠滾來滾去,盈盈欲滴。段譽道:「你別擔心!我知道你爹最怕老婆,萬萬不敢去殺你媽。」鍾靈笑了起來,道:「你怎麼又知道了?」這一笑,藏在眼中的淚水都從臉頰上滾下來。段譽道:「我到你家萬劫谷中去送信,親眼見到你爹爹對你媽千依百順,沒半點違拗。」鍾靈嘆了口氣,半晌不語。段譽道:「後來便怎樣?怎麼你又到了這裡?」鍾靈道:「我見爹爹和你徒兒鬥了起來,一時間勝敗難分,我便大聲叫道:『喂,岳老三,你不可傷我爹爹。』又叫道:『爹爹,你不能傷了岳老三!』不理他們後來打得怎樣,便自走了。」段譽點頭道:「是啊,還是出來在外面散散心的好。」鍾靈道:「我本來想找你,可是找來找去,卻哪裡找得到?前些日子聽到江湖上有人說,天下英雄好漢都要到少林寺來聚會,我心裡琢磨,說不定你也會來,因此上便也趕上少室山來。可是我既不是英雄,又不是好漢,這少林寺是不能去的,只好在山下亂走,見到人就打聽你的下落。幸好這裡有一所空屋子沒人住,我便老實不客氣的住將下來了。」段譽聽她說得輕描淡寫,但見她臉上頗有風霜之色,心想她小小年紀,孤身輾轉江湖,這些日子來想必吃了不少苦頭,對自己的情意,實是可感,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她手,低聲道:「總算天可憐見,教我又見到了你!」 鍾靈坐到床沿之上,問道:「你怎麼會到這裡來的?」段譽睜大了眼睛,道:「我正要問你呢,我怎麼會到這裡來的?我只知道有一個惡和尚暗算於我。我胸口中了他的無形刀氣,受傷甚重,以後便什麼都不知道了。」鍾靈皺起了眉頭,道:「那可真奇怪之至了!昨日黃昏時候,我到菜園子去拔菜,在廚房裡洗乾淨了切好,正要去煮,聽得房中有人呻吟。我嚇了一跳,拿了菜刀走進房來,只見我床上睡得有人。我連問幾聲:『是誰,是誰?』不聽見回答。我想一定是要想來算計我的壞人,舉起菜刀,便要向床上那人砍將下去。幸虧……幸虧你是仰天而臥,刀子還沒砍到你身子,我已先見到了你的臉……」她說到這裡,伸手輕拍自己胸膛,想是當時情勢驚險,此刻思之,猶有餘悸。

段譽尋思:「此處既是離少林寺不遠,想必是我受傷之後,有人將我送到這裡來了。」鍾靈又道:「我叫你幾聲,你卻只是呻吟,不來睬我。我一摸你額頭,燒得可厲害,又見你衣襟上有許多鮮血,知道你受了傷,解開你衣衫想瞧瞧傷口,卻是包紮得好好的。我怕觸動傷處,沒敢打開繃帶。等了好久好久,你總是不醒。唉,我又是喜歡,又是焦急,不知道怎樣辦才好。」段譽道:「累得你掛念在心,真是好生過意不去。」鍾靈突然臉孔一板,道:「你不是好人,早知你這麼沒良心,我早不想念你了。現在我就不理你啦,讓你死也好,活也好,我總是不來睬你。」段譽道:「怎麼了?怎麼忽然生起氣來了?」鍾靈「哼」的一聲,小嘴一撅,道:「你自己知道,卻來問我幹什麼?」段譽急道:「我……我當真不知,好姑娘,好妹子,你跟我說了吧!」鍾靈嗔道:「呸!誰是你的好姑娘、好妹子了?你在睡夢中說了些什麼話,你自己知道,卻來問我?當真好沒來由。」段譽急道:「我睡夢中說什麼來看?那是胡裡胡塗的言語,作不得准。啊,我想起來了,我定是在夢中見到了你,喜歡得很,說話不知輕重,以致冒犯了你。」鍾靈突然怔怔的掉下淚來,道:「到這時候,你還在騙我。你到底是夢見了什麼人?」段譽嘆了口氣,道:「我受傷之後,一直昏迷不醒,真的不知說了些什麼囈語。」鍾靈突然大聲道:「誰是王姑娘?王姑娘是誰?為什麼你在昏迷之中只是叫她的名字?」 段譽胸口一酸,道:「我叫了王姑娘的名字麼?」鍾靈道:「你怎麼不叫?你昏迷不醒的時候也在叫,哼,你這會兒啊,又在想她了,好!你去找你的王姑娘來服侍你,我可不管了!」段譽嘆了口氣,道:「王姑娘心中可沒我這個人,我便是想她,卻也枉然。」鍾靈道:「為什麼?」段譽道:「她只喜歡她的表哥,對我向來是愛理不理的。」鍾靈轉嗔為喜,笑道:「謝天謝地,惡人自有自人磨!」段譽道:「我是惡人麼?」鍾靈頭一側,半邊秀髮散了開來,笑道:「你徒兒岳老三是四大惡人之一,徒兒都這麼惡,師父當然是惡上加惡了。」段譽笑道:「那麼師娘呢?」

鍾靈臉上一紅,啐了一口,心中卻是大有甜意,一轉身,奔向廚房,端了一碗雞湯出來,道:「這鍋雞湯煮了半天了,等著你醒來,一直沒熄火。」段譽道:「真不知道怎生謝你才好。」見鍾靈端著雞湯過來,掙扎著便要坐起,牽動胸口傷處,忍不住輕輕哼了一聲。鍾靈忙道:「你別起來,我來餵惡人小祖宗。」段譽道:「什麼惡人小祖宗?」鍾靈道:「你是大惡人的師父,不是惡人小祖宗麼?」 段譽笑道:「那麼你……」鍾靈用匙羹舀起了一匙熱氣騰騰雞湯,對準他臉,佯怒道:「你再胡說八道,瞧我不用熱湯潑你?」段譽伸了舌頭,道:「不敢了,不敢了!惡人小祖奶奶果然厲害,夠惡!」鍾靈噗哧一笑,險些將湯潑到段譽身上,急忙收斂心神,伸匙嘴邊,拭了拭匙羹中雞湯已不太燙嘴,這才伸到段譽口邊。段譽喝了幾口雞湯,見她臉若朝霞,上唇微有幾粒細細的汗珠。此時正當六月大暑天時,鍾靈一雙小臂都露在衣袖之外,皓腕如玉,段譽心中一盪,不知怎地,忽然想起:「如果這時候在餵我喝湯的是王姑娘,縱然這是腐腸鴆毒,我卻也甘之如飴。」鍾靈見他呆呆的望著自己,萬料不到他這時竟會想著別人,微笑道:「有什麼好看?」段譽正要回答,忽聽得呀的一聲,有人推門進來,跟著一個少女聲音說道:「咱們且在這裡歇一歇。」一個男人的聲音道:「好!可真累了你了,我……我真是過意不去。」那少女道:「廢話!」段譽聽得二人聲音,正是阿紫和游坦之。他知道阿紫是父親的私生女兒,和自己是同父兄妹,只是這個小姑娘自幼拜在星宿老人門下,沾染邪惡,行為任性,大理四隱中的撫仙釣徒凌千里便因受她之氣而死。段譽和大理的三公四隱都甚交好,想到凌千里之死,便不願去和這個頑劣的小妹子相見,何況昨日自己相助蕭峰而和游坦之為敵,此刻重傷之餘若是給他見到,說不定性命難保。忙豎起手指,作個噤聲的手勢。鍾靈點了點頭,端著那碗雞湯在手,不敢放到桌上,深恐發出些微聲響。只聽得阿紫叫道:「喂,有人麼?有人麼?」鍾靈瞧了瞧段譽,並不答話,尋思:「此人多半是王姑娘了,她和表哥在一起,所以段郎不願和她見面。」她極盼去瞧瞧這位「王姑娘」的模樣,到底是怎生的花容月貌,居然令段譽為她神魂顛倒至斯,卻又不敢移助腳步,心想若是段郎和她相見,多半沒有好事,且任她叫嚷一會,沒人理睬,她自然和表哥去了。

阿紫又大叫:「屋裡的人怎麼不死一個出來?再不出來,姑娘放火燒了你的屋子。」鍾靈心道:「這王姑娘好橫蠻!」忽聽游坦之低聲漣:「別作聲,有人來了!」阿紫道:「是誰?丐幫的?」游坦之道:「有四五個人,說不定是丐幫的。他們正在向這邊走來。」阿紫道:「丐幫這些長老們對你已起離叛之心,若是落在他們手中,咱二人都要糟糕。」游坦之道:「那怎麼辦?」阿紫道:「到房裡躲一躲再說,你受傷太重,不能跟他們動手。」段譽聽得游坦之和阿紫要到內房來躲藏,暗暗叫苦,自己雖是不喜阿紫,撞到了也不打緊,這位丐幫幫主卻是性子乖戾,一給他過上了,大有性命之憂,忙向鍾靈打個手勢,要她設法趨避。但這是山農陋屋,內房甚是狹隘,一進來便即見到,實是無處可躲。鍾靈四下一看,正沒作理會處,聽得腳步聲響,廳堂中那二人已向屏中走來,低聲道:「躲到炕底下去。」不等段譽示意可否,將他身子一抱,兩人都鑽到了炕底。少室山上一至秋冬便十分寒冷,山民均在炕下燒火取暖,此時正為盛暑,自是不須燒火,但炕底下積滿了煤灰焦炭,段譽一鑽進去,撲鼻塵灰,忍不住便要打噴嚏,好容易才忍住了。鍾靈挨在他的身邊,張眼往外瞧去,只見一雙穿著紫色緞鞋的纖腳走進房內,卻聽得那男人的聲音說道:「唉,我要你背來背去,實在是太褻瀆了姑娘。」那少女道:「咱們一個聾,一個跛,這叫做相依為命。」鍾靈大奇,心道:「原來王姑娘是個瞎子,她是將表哥負在背上,所以我瞧不見那男人的腳。」

阿紫將游坦之往床上一放,說道:「咦!這床剛才有人睡過,蓆子也還是熱的。」跟著聽得砰的一聲,大門被人踢開,幾個人沖了進來。一個人粗聲說道:「王幫主,幫中大事未了,你這麼撒手一丟,算是什麼玩意?」正是宋長老。他率領著兩名七袋弟子、兩名六袋弟子,在這一帶追尋游坦之。原來蕭氏父子、慕容父子以及少林群僧、中原群雄紛紛奔進少林寺後,丐幫幫眾覺得今日顏面丟盡,如不急行設法,只怕這中原第一大幫再難在武林中立足。對於蕭氏父子和慕容博的怨仇糾葛,丐幫以事不關己,也不想插手。群丐心中掛念著一件事:「須得另立幫主,率領幫眾,重振雄風,挽回丐幫已失的令譽。」尋王星天時,卻已不如去向。眾丐均想他雙足已斷,走不到遠處,當下分路尋找。至於找到後如何處置,群丐議論未定,也沒想拿他怎麼樣,但此人決計不能再為丐幫幫主,卻是眾口一辭,絕無異議的事,丐幫向例,新舊幫主交替之時,舊幫主必須在場,王星天這麼一走了之,總是少一個交代。群丐尋找王星天之時,發覺阿紫同時不知去向,都猜想他定是與王星天在一起。 宋長老率領著四名弟子,在少室山東南方尋找,遠遠望見樹林邊紫色衣衫一閃,有人進了一間農舍之中,認得正是阿紫,又見她背上負得有人,依稀是王星天的模樣,當即追了下來,既進那農舍的內房之後,果見王星天和阿紫並肩坐在炕上。阿紫冷冷的道:「宋長老,你既仍稱他為幫主,怎麼大呼小叫,沒半點謁見幫主的規矩?」宋長老一怔,心想她的話倒非無理,便道:「幫主,咱們數千兄弟,都留在少室山上,何去何從,要請幫主示下。」游坦之道:「你們還當我是幫主麼?你想叫我回去,只不過是要殺了我出氣,是不是?我不去!」宋長老一揮手,向四名弟子道:「快去報訊,幫主在此。」那四名弟子應道:「是!」正要轉身出去,阿紫喝道:「下手!」游坦之一掌應聲拍出,炕底下鍾靈和段譽只覺得房中突然一陣寒冷徹骨,那四名丐幫弟子哼也沒哼一聲,已然屍橫就地。宋長老又驚又怒,舉掌當胸,道:「你……你……對幫中兄弟,竟然下這等毒手!」阿紫道:「將他也殺了滅口。」游坦之又是一掌,宋長老舉掌一擋,呼的一聲,身子直向外飛出,跌跌撞撞的向外衝出了大門,阿紫咯咯一笑,道:「王公子,這人也活不成了,你餓不餓?咱們去找些吃的。」將游坦之負在背上,兩人同到廚房之中,將鍾靈煮好了的飯菜,老實不客氣拿到廳房,便吃了起來。

鍾靈在段譽耳邊叫道:「這二人好不要臉,在喝我給你煮的雞湯。」段譽低聲道:「他們心狠手辣,一出手便殺人,待會定然又進房來。不如乘他們正在吃喝之時,從後門溜了出去。」鍾靈不願他和那個「王姑娘」相見,聽他這麼說了正是求之不得。兩人輕手輕腳,從炕底爬了出來。鍾靈見段譽滿臉煤灰,忍不住好笑,伸手抿住了嘴。出了房門,穿過灶間,剛踏出後門,段譽忍了多時的噴嚏無法再忍,「乞嗤」一聲,打了出來。鍾靈橫了他一眼,只聽得喀喇一聲,有人在前面廳堂中掀翻了桌子,眼見四下里無處可躲,只灶間後面有間柴房,一拉段譽,便即進了柴草堆中。只聽見阿紫在問游坦之道:「這裡定然有人,你瞧有什麼古怪?」游坦之道:「多半是鄉下種田人,我看不必理會。」阿紫道:「什麼不必理會?你如此粗心大意,將來定吃大虧,別作聲!」她眼盲之後,耳朵特別敏銳,依稀聽得有柴草沙沙之聲,說道:「草堆里有人!」 鍾靈和段譽躲入草堆,聽得阿紫和游坦之便在外邊,一動也不敢動。鍾靈忽覺有水液一滴一滴的落在自己臉上,伸手一摸,濕膩膩地,鼻中跟著又聞到一陣血腥氣,不禁大吃一驚,問道:「你……傷口怎麼啦?」段譽低聲道:「別作聲!」但鍾靈問這一句話,早已給阿紫聽見,她一拍游坦之大腿,作個手勢,示意柴房之中有人。游坦之呼的一掌,向柴房疾拍過去,喀喇喇一聲響,門板破碎,木片與柴草齊飛。他跟著第二掌又即拍出,鍾靈叫道:「別打,別打!咱們出來啦!」扶著段譽,從柴草堆爬了出來。原來段譽先前給鳩摩智刺了一刀「火焰刀」,受傷著實不輕,從炕上爬到炕底,又從炕底躲入柴房,這麼移動幾次,傷口迸裂,鮮血狂瀉。當他從柴草中鑽出來,全身沾滿了鮮血、煤灰、草層,狼狽不堪。阿紫道:「怎麼有個小姑娘的聲音?」游坦之道:「有個男人帶了個小姑娘,躲在柴草堆中,滿身都是血,這小姑娘眼睛骨溜溜地,只是瞧著你。」阿紫目盲之後,最不喜旁人提到「眼睛」二字,游坦之不但說到「眼睛」,而且是「小姑娘的眼睛」,更加觸動她的心事,道:「什麼骨溜溜地,她的眼睛長得很好看麼?」游坦之還沒知道她心中己十分生氣,說道:「她身上污穢得緊,是個種田人家女孩,這雙眼睛嘛,倒是漆黑兩點,靈活得緊。」原來鍾靈在炕底下沾得滿頭滿臉的塵沙炭屑,一對眼睛卻仍是黑如點漆,明似秋水。

阿紫大是惱恐,突然間想出個惡毒主意,道:「王公子,你為什麼不將這一對好看的眼珠挖了出來?」游坦之一驚,道:「好端端地,為什麼挖她眼睛?」阿紫和游坦之相處已久,知他心地仁善,不願隨便無辜傷人,便道:「我的眼睛給丁老怪弄瞎了,你去將這小姑娘的眼挖了下來,給我裝上,令我重見天日,豈不是好?」游坦之暗暗吃驚,尋思:「倘若她雙目得能重行睹物,見到我的醜八怪模樣,立即便不睬我了,說不定更認出我的真面日,知道我便是那個『鐵丑』,什麼極樂派掌門人、什麼王星天公子,全是欺瞞她的一派胡言,她自然立時便和我翻臉。這件事是萬萬不能做的。」說道:「倘若我能醫好你的雙眼,便叫我粉碎身骨,也所甘願,但……恐怕不成吧?」阿紫明知不能挖別人的眼珠來填補自己旨了的使眼,但她眼盲之後,一肚子的怨氣,只盼天下個個人都沒眼睛,這才快活,說道:「你沒試過,怎知道不成?你快動手,將她的眼珠挖將出來。」她本將游坦之負在背上,當即邁步,向段譽和鍾靈二人身前走去。鍾靈聽了他二人的對答,心中怕極,拔腳便即狂奔。鍾靈身手矯捷,這一受驚之下,發足急奔,頃刻間便跑在十餘丈外。阿紫雙眼盲了,二來負上個游坦之,自然難以追上。何況游坦之並不想阿紫追上鍾靈,指點之時,方向既不十分正確,出言也是吞吞吐吐,失了先機。阿紫一聽鍾靈的腳步之聲,情知已然追趕不上,當即回頭叫道:「女娃子既然逃走,將男的宰了便是!」鍾靈遙遙聽得,大吃一驚,當即站定,迴轉身來,只見段譽倒在地下,身旁己流了一灘鮮血。她奔了回來,喝道:「小瞎子,你膽敢傷他?」這時她與阿紫正面相對,看清楚了她的面貌,見她容貌俏麗,果然是個小美人兒,說什麼也料想不到心腸卻是如此毒辣。阿紫喝道:「點了她穴道!」游坦之心中雖然不願,但對阿紫的吩咐從來不敢有半點違拗,在大遼南京的南院大王府中是如此,做了丐幫幫主時仍是如此,一聽阿紫的喝聲,當即一指貼出,嗤一聲響,將鍾靈點倒在地。鍾靈叫道:「王姑娘,你別傷他,他……他連在夢中也在叫你的名字,對你實是一片真心!」

阿紫奇道:「你說什麼?誰是王姑娘?」鍾靈道:「你……你不是王姑娘?那麼你是誰?」阿紫微微一笑,道:「這位王公子雖然和我是自己人,我可不是姓王。他若要我姓王,須得對我千依百順,沒半分違拗才成。」游坦之心中怦怦亂跳,聽阿紫這幾句話,似乎只須自己永遠聽從她的意旨,她便有委身下嫁之意,不覺喉頭乾澀,道:「段……段……」以下的話,說什麼也不能從口中吐將出來。 阿紫將游坦之放在地下,任他倚樹而坐,說道:「既是如此,你將這小女娃的眼睛挖了出來吧!」游坦之道:「是!」伸出左手,抓住了鍾靈的頭頸。鍾靈嚇得大叫:「別挖我眼睛,別挖我眼睛。」段譽躺在地下,神智己然迷糊,但也知道這二人是要挖出鍾靈的眼珠,來裝入阿紫的眼眶,也知鍾靈明明已然脫身,只因為救自己,這才自投羅網。他提一口氣,說道:「你們……還是剜了我的眼珠,咱們……咱們是一家人……更加合用些……」阿紫不明白他說些什麼,不加理睬,催游坦之道:「怎麼還不動手?」游坦之道:「是!」將鍾靈拉近身來,右手食指伸出,便要向鍾靈的右眼挖去。 忽聽得一個女人聲音說道:「喂,你們在這裡幹什麼?」游坦之一抬頭,登時臉色大變,只見山澗旁的柳樹之下,站著二男四女。那兩個男人一是蕭峰,一是虛竹,四個少女則是虛竹的侍女梅蘭竹菊四劍。蕭峰眼尖,一瞥之間便見到段譽躺在地下,一個箭步搶了過來,將段譽抱起,皺眉道:「傷口又破,出了這許多血。」左腿跪下,將他身子倚在腿上,檢查他的傷口。虛竹跟著走近,看了段譽的傷口,道:「大哥不必驚慌,我這『九轉熊蛇丸』治傷大有靈驗。」出手點了段譽傷口周圍的穴道,止住血流,才將「九轉熊蛇丸」餵他服下。

段譽慘白的臉上露出微笑,道:「大哥、二哥……快……不許他們挖鍾姑娘的眼珠。」蕭峰和虛竹同時向游坦之瞧去。游坦之心下驚慌,放開了抓在鍾靈頭頸中的手。阿紫已聽到蕭峰的聲音,說道:「姊夫,我姊姊臨死時說什麼來?你將她打死之後,便把她的囑託全然置之腦後了嗎?」蕭峰聽她又提到阿朱,又是傷心,又是氣惱,哼了一聲,並不答話。阿紫又道:「你沒好好照顧我,丁老怪將我眼睛弄瞎,你也全沒放在心上。姊夫,人家都說你是當世第一大英雄,卻不能保護你的小姨子。難道是你沒本事麼?哼,丁老怪明明打你不過,只不過你不來照顧我,保護我而已。」 蕭峰道:「你突然不別而行,我怎知你去了何處?不過……你雙目失明,責我保護不周,我確是對不起你。」[2]

創作背景

《天龍八部》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部分內容曾由倪匡代筆撰寫)。故事背景設定在宋哲宗時期。金庸在《天龍八部》書前「釋名」部分中說:「本書故事發生於北宋哲宗元祐、紹聖年間,公元1094年前後。」書中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進行了杜撰和改造。在創作《天龍八部》時,金庸對民族矛盾及民族國家之間的衝突,有了新的思想認識和新的處理方式,即不再局限於狹隘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而是升華至中華民族的整體利益的考慮,更多的傾向於和平主義和民族的和睦與團結,從而超越了狹隘的民族矛盾,對戰爭與和平有了嶄新的思考。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