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第一百一十四章 六件大事
天龍八部·第一百一十四章 六件大事出自《天龍八部》,《天龍八部》是中國現代作家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這部小說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前後共有三版,在2005年第三版中經歷6稿修訂,結局改動較大。 這部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其故事之離奇曲折、涉及人物之眾多、歷史背景之廣泛、武俠戰役之龐大、想象力之豐富當屬「金書」之最。作品風格宏偉悲壯,是一部寫盡人性、悲劇色彩濃厚的史詩巨著。 [1]
目錄
正文
玄慈等高僧見到虛竹所使招數越來越是陰險刻毒,雖見形勢漸佳,卻不由得都皺起了眉頭,須知少林派僧侶弟子,數百年來並無一個女子,歷代創建,全是走的陽剛路子,同時因系佛門武功,出手的用意均是制敵而非殺人,與童姥、李秋水的招數截然相反。但虛竹偶然夾一招「天山六陽手」卻又和平威猛,頗合少林寺的本意,只是陰毒多而平實少,旁觀者不禁膽戰心驚,均想:「這一招若是向我打來,不但送了我性命,而且令我死得慘酷無此。」早在群僧暗自心驚之前,鳩摩智便已覺察到情勢於己大大不利,連運三次強勁,要掙脫虛竹的右手,以便施用「火焰刀」的絕技,但己力加強,對方的指力亦相應而增,實不知他的內力究竟能強到什麼地步,情急之下,殺意陡盛,左手呼呼呼連拍三掌,虛竹揮手化解。鳩智摩手掌一縮,從布襪中取出一柄匕首,一刀向虛竹肩頭刺來。虛竹所學全是空手拆招,突然間白光閃處,敵人的匕首刺了過來,不知如何招架才是,搶著便去抓鳩摩智的左腕,這一抓是「天山折梅手」中的擒拿手法,既快且准,三根手指一搭上他手腕,大拇指和小指跟著便收了攏來。便在這時,鳩摩智掌心勁力一吐,匕首脫手而出,虛竹雙手都牢牢抓著對方的手腕,無可閃避,噗的一聲,那匕首已插入他的肩頭,直沒至柄。旁觀群僧「啊」的一聲驚呼,突然人叢中搶出四名僧人,青光閃閃,四柄長劍一齊刺向鳩摩智的咽喉。這四僧一齊躍出,一齊出手,四柄長劍又都指向同一方位,劍法奇快,狠辣無倫。鳩摩智雙足運力,要待向後躍避,一拉之下,虛竹竟是紋絲不動,但覺喉頭一痛,四劍的劍尖已刺上了肌膚。只聽那四僧齊聲喝道:「不要臉的東西,快納命吧!」聲音嬌嫩,竟似是少女的喉音。虛竹一看這四僧竟然是梅蘭竹菊四劍,只是頭戴僧帽,掩住了頭上青絲,身上穿的便是少林寺僧衣。虛竹大是驚奇,叫道:「休傷他性命!」梅劍道:「是!」劍尖卻不離鳩摩智的咽喉。
鳩摩智哈哈一笑,說道:「少林寺不但倚多為勝,而且暗藏春色,數百年令譽,原來如此,我今日可領教了!」虛竹心下十分惶惑,不知如何是好,松雙手放開了他的手腕。菊劍反過手來,替他拔下肩頭匕首,鮮血立涌,菊劍摔下手中長劍,從懷中取出一塊手帕,忙替他裹好傷口。梅蘭竹三姝的長劍仍是指在鳩摩智的喉頭。虛竹道:「你……你們,是怎麼來的?」鳩摩智右掌一划,「火焰刀」的神功已使了出來,噹噹當三聲,三柄長劍從中斷絕。三姝大吃一驚,向後飄退丈許,看手中時,長劍都只剩下了半截。鳩摩智仰天長笑,向玄慈道:「方丈師兄,卻如何說?」玄慈面色鐵青,道:「這中間緣由,老衲大有不明之處。即當查明,按本寺戒律處置。明王和眾位師兄遠來辛苦,便請往客舍奉齋。」鳩摩智道:「如此有擾了。」說著合什行禮,玄慈還了一禮。鳩摩智合著雙手向旁一分,暗運「火焰刀」神功,只聽得噗噗噗噗四響,梅蘭竹菊四姝齊聲驚呼,頭上的僧帽無風自落,露出烏雲也似的滿頭秀髮,數百莖斷髮跟著僧帽飄了下來。
原來鳩摩智火焰刀掠過,將四姝僧帽打落之餘,還切斷了無數頭髮。打落僧帽不難,這無形氣功居然能切斷了許多柔軟而無可著力的頭髮,已與一等一的寶刀寶劍殊無二致,足見此人內功之深,實已登峰造極。他顯這一手功夫,不但是炫耀己能,斷髮而不傷人,表示手下容情之意,同時明明白白的顯示四姝乃是女子,叫少林僧此後無可抵賴。玄慈面色更是不喜,道:「眾位師兄,請!」 神光、龍猛、融智等諸高僧陡見少林寺中竟會有僧裝女子出現,無不大感驚訝,別說少林寺是素享清譽的名山名剎,就是尋常一座小小的廟宇,也決不容許有這等大違戒律的行徑,聽到玄慈方丈一個「請」字,大家都站了起來,自有職司知客的僧侶分別迎入客舍,供奉齋飯。一眾外客剛轉過身子,還沒走出大殿,梅劍便道:「主人,四姊妹私自下山,前來服待你,你可別責怪。」蘭劍道:「那緣根和尚對主人無禮,咱們姊妹狠狠的打了他十幾頓他才知好歹,沒料想這西域和尚又傷了主人。」虛竹「哦」一聲,心下這才恍然,原來緣根所以前踞後恭,竟是受她四姊妹脅迫,如此說來,她四人喬裝為僧,隱身寺中,已有多日,不由得跺腳說道:「胡鬧,胡鬧!」隨即在如來佛像前雙膝跪倒,說道:「弟子前生孽重,今生又未能恪守清規戒律,以致為本寺惹下無窮禍患,恭請方丈重重責罰。」菊劍道:「主人,你也別做什麼勞什子的和尚啦,不如大伙兒一齊回飄渺峰去吧,在這兒清茶淡飯,受人家管束,有什麼好?」竹劍指著玄慈道:「老和尚,你言中對咱主人若有什麼得罪,咱四姊妹對你可也不客氣啦,你還是多加小心為妙。」虛竹連連喝止,說道:「你們不得無禮,怎麼到寺里胡鬧?唉,快快住嘴。」可是四姊妹你一言我一語,咭咭呱呱的,竟將玄慈等高僧視若無物。少林群僧相顧駭然,眼見四姊妹相貌一模一樣,明媚秀美驕憨活潑,一派無法無天,實不知是什麼來頭。 原來四姝是大雪山下的貧家女兒,其母已生下七個兒女,再加一胎四女,實在無力供養,將之棄在雪地之中。適逢童姥在雪山採藥以練制九轉熊蛇丸,聽到啼哭,一看是相貌相同的四個女嬰,覺得有趣,便攜帶回靈鷲宮撫養長大,授以武功。四姝名雖是童姥的待婢,實則是祖孫一般,大得童姥的寵愛。四姝從未下過飄渺峰一步,哪裡懂得人情世故,什麼大小輩份?她們生平只聽童姥一人吩咐,待虛竹接續童姥為靈鷲宮主人,她們也就死心塌地的侍奉虛竹。只是虛竹溫和謙遜,遠不如童姥御下有威,她們對之就不怎懼怕,四姊妹心意相通,竟然肆意妄為起來。
玄慈說道:「除玄字輩眾位師兄師弟外,余僧各歸僧房。慧輪留下。」眾僧齊聲道:「是!」按著輩份魚貫而出。片刻之間,大雄寶殿上只留著三十餘名玄字輩的老僧,虛竹的師父慧輪,及虛竹和靈鷲宮四女,慧輪跨上一步,也在佛像前跪倒,說道:「弟子教誨無方,座下出了這等孽徒,請方丈重罰。」竹劍噗哧一笑,道:「憑你這點微末功夫,也配做我主人的師父?前天晚上松樹中連絆你八跤的蒙面人,便是我二姊。我說呢,你的功夫實在稀鬆平常。」虛竹暗暗叫苦:「糟糕,糟糕!她們連我師父也戲弄了。」又聽蘭劍笑道:「我聽緣根說,你是咱們主人的師父,便來考較考較你。三妹今日若是不說,只怕你永遠不知道怎麼會連摔八跤呢,哈哈,嘻嘻,有趣,有趣!」 玄慈道:「玄慚、玄愧、玄念、玄淨四位師弟,請四位女施主不可妄言妄動。」四名老僧躬身道:「是!」轉身過來,向靈鷲宮四女道:「方丈法旨,請四位不可妄言妄動。」梅劍笑道:「我們偏偏要妄言妄動,你管得著麼?」四僧齊聲道:「如此得罪了!」僧袍一動,雙手隔著衣抽,分拿四女的手腕,玄慚使的是「擒龍手」,玄愧使的是「虎爪功」,玄念使的是「鷹爪力」,玄淨使的則是「少林擒拿十八打」,招數不同,卻均是少林派的精妙武功。四女中除了菊劍外,三女的長劍都已被鳩摩智削斷。菊劍長劍抖動,護住了三個姊姊。梅蘭竹三女各使斷劍,從菊劍的劍光下攻將出來。虛竹道:「拋劍!拋劍!不可動手!」
靈鷲宮四姝聽得主人的呼喝,都是一怔,手中兵刃的凌厲招數隻得使一半,沒敢全力施為,四女的武功本來遠不及四位玄字輩的高僧,臨敵時一失先機,立時便分給四僧以擒拿法拿住,梅劍用力一掙,沒能掙脫,嗔道:「咱們聽主人的話,才對你們客氣,哎唷,痛死了,你捏得這麼重幹什麼?」蘭劍叫道:「小賊禿,快放開我。」抓住她手腕的玄愧大師鬚眉皆白,已七十來歲年紀,她卻呼之為「小賊禿」。竹劍道:「你卻不放手,我可要罵你老婆了。」菊劍道:「我吐他口水。」一口唾液,向玄淨噴去,玄淨側頭讓過,手指加勁,菊劍只痛得「哎唷」一聲大叫。大雄寶殿本是莊嚴佛地,霎時間成了小兒女的鶯啼燕叱之場。玄慈道:「四位女施主安靜毋躁,若再出聲,師弟們便點了她們啞穴。」四姝一聽要貼啞穴,都覺不是玩的,嘟起了嘴不敢作聲。玄慚等四位大師便也放開了她們的手腕,站在一旁,嚴加監視。玄慈道:「虛竹,你將經過種種,從頭說來,休得稍有隱瞞。」虛竹道:「弟子誠心稟告。」當下將如何奉師命下山投書,如何歸途中,為葉二娘所擒,如何遇到玄難、慧方等眾僧,如何誤打誤撞的解開玲瓏棋局,以致成為逍遙派的掌門人,玄難如何死於丁春秋的劇毒之上,如何為阿紫作弄而破戒開葷,一直說到如何遇到天山童姥,如何深入西夏皇宮的冰窖,而致成為靈鷲官的主人。這段經曆本來過程繁複,他口齒笨拙,結結巴巴的說來,著實花了老大時光,雖然拖泥帶水,不大清楚明白,但事事交代,毫無遺漏,冰窖中與夢中女郎犯了色戒一事,也是吞吞吐吐的說了。眾高僧越聽越奇,只覺這個小弟子遇合之巧,實是武林中前所未聞。眾人適才都見過他劇斗鳩摩智的身手,對他所述,均無懷疑,都想:「若不是他一身而集無崖子、童姥、李秋水三人的神功,又在靈鷲宮石壁上領悟了一番上乘武技,如何能敵得住大輪明王的絕世神通?」虛竹說罷,在佛像前連連膜拜,道:「弟子無知無識,守戒不嚴,一遇外魔,便即把持不定,連犯葷戒、酒戒、殺戒、色戒,背棄本門,學練旁門外道的武功,又招致這四位姑娘入寺,敗壞本寺清譽,罪大惡極,罰不勝罰,求懇方丈慈悲。」他越想越是難過,不由得痛哭失聲。
梅劍和菊劍同時哼的一聲,要想說話,勸他不必再做什麼和尚了。玄慚,玄淨二僧手指一伸,隔衣袖扣住了二女脈門,二女無可奈何,話到口邊復又縮回,卻向兩個老僧狠狠白了一眼,心中暗道:「死和尚,臭賊禿!」 玄慈沉吟良久,道:「眾位師兄師弟,虛竹此番遭遇,實是大異尋常,事關本寺千年的法譽,本座一人也不便擅自作主,要請眾位共同斟酌。」玄生性子最是急躁,大聲道:「啟稟方丈,虛竹過失雖大,功勞也是不小。若不是他在危急之際出手鎮住那個番僧,本寺在武林之中,焉有立足餘地?那番僧叫咱們各自散了,去託庇於清涼、普渡諸寺,這等奇恥大辱,全仗虛竹一人挽救。依小僧之見,命他在達摩院中精研武技,懺悔前非,此後不得出寺,不得過問外務,也就是了。」要知進達摩院研技,乃是少休僧侶一項尊崇之極的職司,若不是武功到了極高境界,決計無此資格,玄字輩三十餘高僧中,得進達摩院的也只八人而已,玄生自己便尚未得進。他倡議虛竹進達摩院,非但不是懲罰,反而是大大的獎賞了。 戒律院首座玄寂說道:「依他武功造詣,這達摩院原也去得。但他所學者乃旁門武功,少林達摩院中,可否容得這旁門高手?玄生師弟,可曾細思過此節沒有?」此言一出,群僧低頭沉思,均覺玄生之議,頗為不妥。 玄生道:「依師兄之見,那便如何?」玄寂道:「唔,這個嘛,我,我也打不定主意,虛竹有功有過,有功當獎,有過當罰。這四位姑娘來到本寺,喬裝為僧,並非出於虛竹授意,咱們坦誠向鳩摩智、神光諸位說明見相,也就是了。他們相信也罷,不相信也罷,咱們無愧於心,也不必理會旁人妄自猜測,那倒不在話下。但虛竹背棄本門,另學旁門武功,少林寺中,只怕再也容不了他。」
他這麼說,意思顯然要驅逐虛竹出寺,這「破門出教」,乃是佛敵中最重的懲罰。群僧一聽,都是相顧駭然。玄寂又道:「虛竹仗著武功,連犯諸般戒律,本當廢去他的功夫,這才逐出山門。但他原練的武功,早已為人化去,他目下身上所負功夫,並非學自本門,咱們自也無權廢去。」虛竹聽到戒律院首座主將他逐出廟去,垂淚說道:「眾位瞧在菩薩面上,慈悲慈悲,讓弟子有一條改過自新之路。不論何種責罰,弟子都甘心領受,就是別把弟子趕出寺去。」一眾老僧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是拿不定主意,耳聽虛竹如此說法,確是悔悟之意甚誠。所謂「放下屠刀,立地處佛」、所謂「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佛門廣大,普渡眾生,對於窮凶極惡,執迷不悟之人,尚且要千方百計的點化於他,何況於這個迷途知返、自幼出家的本寺弟子,豈可絕了他向善之路?少林寺屬於禪宗,向來講究「頓悟」,本不如律宗、淨土等宗斤斤於嚴守戒律。若無外人,眾僧念著他的功勞,決不致破門將他逐出,但眼前之事,不但牽涉到鳩摩智、哲羅星等番邦胡僧,而中土的清涼、普渡等諸大寺,也各有高僧在座,若對虛竹責罰不嚴,天下勢必都道少林派護短,但重門戶,不論是非,只講武功,不管戒律。這等說法流傳出外,卻也是將少林寺的清譽毀了。 便在此時,一位老僧在兩名弟子攙扶之下,從後殿緩步走了出來,正是玄渡。他被鳩摩智指力所傷,回入僧房休息,關心大殿上雙方爭鬥的結局,派遣弟子輪流回報,待聽到鳩摩智已暫時退開,群僧質訊虛竹,大有見責之意,當即扶傷又到大雄寶殿,說道:「方丈,我這條老命,是虛竹所救的。我有一句話,不知該不該說。」玄渡年紀較長,武功又高,玄慈方丈對他向來十分尊敬,忙道:「師兄請坐下說話,慢慢的說,別牽動了傷處。」玄渡道:「救我一命不算什麼。可是眼前有六件大事,尚末辦妥,若留虛竹在寺,大有助益,倘是將他逐了出去,那……那……那可難了。」
玄寂道:「師兄所說六件大事,第一件是指鳩摩智未退;第二件,當是指波羅星偷盜本寺武經;那第三件,是丐幫新任幫主王星天欲為武林盟主了。其餘三件,師兄何指?」玄渡長嘆一聲,道:「玄悲、玄苦、玄痛、玄難四位師弟的性命。」他一得到四僧的名字,眾僧一齊合什念道:「阿彌陀佛!」要如玄苦死於喬峰之手,玄痛、玄難為丁春秋所害,只因對頭太強,大仇迄未得報,而殺害玄悲大師的兇手究竟是誰也還不知。大家只知玄悲是胸口中了「金剛杵」而死,那「金剛杵」乃是少林七十二門絕技之一,正是玄悲苦練了數十年的功夫。以前均以為乃姑蘇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治彼身」而下毒手,但後來見到慕容復,一來他矢口不認,二來看他是個光明磊落的俠義君子,不似是暗害玄悲的小人;兼之適才看到鳩摩智的身手,他既能使般若掌、摩訶指等少林功夫,則這一招「金剛杵」是他所使固有可能,就算另有旁人,也不為奇。玄慈說道;「老衲職為本寺方丈,於此六件大事,無一件能善為料理,實是汗顏無地。可是虛竹手上功夫,全是逍遙派的武學,難道……難道少林寺的大事……」 玄慈說到這裡,言語已難以為繼,但群僧都明白他的意思:虛竹功力雖高,卻全是別派旁門功夫,即使他能出頭將這六件大事都料理了,有識之士也均知道是少林派因人成事,不免為少林派門戶之羞,就算大家掩飾得好,旁人不知,但這些有道高借,豈能作自欺欺人的行徑,—眾高僧默不作聲,隔了半晌,玄渡道:「依方丈之見,卻是如何?」玄慈道:「阿彌陀佛!我輩接承列祖列宗的衣缽,今日遭逢大大的難關,依老衲之見,須當依正道行事,寧為玉碎,不作瓦全。倘若大夥盡心竭力,得保少林令譽,那是佛祖的慈悲,列祖列宗的遺蔭。設若魔盛道衰,老衲與眾位師兄弟以命護教,以身殉寺,卻也於心無愧,對得起列宗列祖。少林寺千年來造福天下不淺,善緣深厚,就算一時受挫,也決不致一敗塗地,永無興復之日。」這番話說得平平和和,卻是正氣凜然,群僧一齊躬身說道:「方丈高見。願遵法旨。」玄慈向玄寂道:「師弟,請你執行本寺戒律。」玄寂道:「是!」轉頭向知客僧侶道:「有請大輪明王與眾位高賢。」知客僧侶躬身答應,分頭去請。玄渡、玄生等暗暗嘆息,雖有維護虛竹之意,但方丈所言,乃是以大義為重,不能以一時的權宜利害,毀了本寺戒律清譽。各人都已十分明白,若是赦免虛竹的罪過,那是雖勝亦敗,但如秉公執法,則雖敗猶榮。方丈已說到「以命護教,以身殉寺」的話,那是破釜沉舟,不存任何僥倖之想,虛竹如何受訓,反而不是怎麼重要之事了。虛竹也知此事已難挽回,哭泣求告,都是枉然,心想:「人人都以本寺清譽為重,我是自作自受,決不可在外人之前露出畏縮乞憐之態,教人小覷了少林寺的和尚。」
過不多時,鳩摩智、神光、哲羅星等一干人都來到大殿。跟著號聲響起,慧字輩、虛字輩、智字輩群僧又列隊而入,站立兩廂。玄慈合十道:「大輪明王、列位師兄。少林寺虛字輩弟子虛竹,身犯葷戒、酒戒、殺戒、色戒四大戒律,私學旁門別派武功,擅自出任旁門掌門人,少林寺戒律首座玄寂,便即依律懲處,不得寬貸。」鳩智摩和神光等僧,一聽玄慈竟如此說,倒也大出意料之外。眾僧見到梅蘭竹菊四女喬裝為僧,只道虛竹膽大妄為,私自在寺中窩藏少女,所犯者不過色戒而已,豈知方丈所宣布的罪狀,卻是遠過於此。普渡寺的道清大師中年出家,人情世故十分通達,兼之性情慈祥,素喜與人為善。說道:「方丈師兄,這四位姑娘眉鎖腰直、頸細背挺,顯是守身如玉的處女,適才向大輪明王出手,使的又是童貞功的劍功,咱們學武之人一望而知。這位虛竹小師兄行為不檢,容或有之,『色戒』二字,卻是言重了。」玄慈道:「多謝師兄點明,虛竹所犯色戒,非指此四女而言。虛竹投入別派,作了大雪山飄渺峰靈鷲宮的主人,此四女是靈鷲宮舊主的侍婢,私入本寺,意在奉侍新主,虛竹並不得知。少林寺疏於防範,好生慚愧,倒不以此見罪於他。」童姥武功雖高,但從不履足中土,只是和海外西域諸洞諸島的旁門異士打交道,因此「靈鷲官」之名,群僧都不知。只有鳩摩智在吐蕃國曾聽人說過,卻也不明底細。道清大師說道:「既然如此,外人不便多所置喙了。」鳩摩智、哲羅星和神光上人等對少林本是不懷善意,但見玄慈一秉至公,毫不護短,虛竹所犯戒律,外來人本來不知,他卻當眾宣示,心下也不禁欽佩。玄寂走上一步,朗聲問道:「虛竹,方丈所指罪孽,你都承認麼?有何辯解?」虛竹道:「弟子承認,罪重孽大,無可辯解,甘領太師叔責罰。」群僧心下悚然,眼望玄寂,聽他宣布如何處罰。
立寂朗聲說道:「虛竹擅犯葷、酒、色、殺四大戒律,罰當眾重打一百棍。虛竹你心服麼?」虛竹聽說只罰打他一百棍子,雖然責罰非輕,卻也挨受得起,忙道:「多謝太師權慈悲,虛竹心服。」玄寂又道:「你未得掌門方丈和受業師父許可,擅學旁門武藝,罰你廢去全身少林派武功,自今而後,不得再為少林派弟子。你心服麼?」慮竹心中一酸,情知此事已無可挽救,道:「弟子該死,太師叔罰得甚是公正。」別派群僧適才都見他和鳩摩智激鬥,親眼見到他以「韋陀掌」和「羅漢拳」的少林派武功大顯神威,誰都不知虛竹真正的武功,其實已經不是少林一派。鳩摩智自稱一身兼七十二門絕技,實則所通者只不過是表面的招式而已,真正的少林派內功,他卻所知極少。虛竹和他相鬥時,聽使的小無相功,他自然是懂的,但北溟真力、天山六陽掌、天山折梅手等高深武功,他卻也以為是少林派功夫。這時玄寂說要廢去他的少林派武功,不由得心中大喜,心想:「你們自毀長城,去了我的心腹之患,那是再好也沒有了!」覺賢、道清等高僧,心中卻連呼:「可惜,可惜!」 玄寂又道:「你既為逍遙派掌門人,為飄渺峰靈鷲宮的主人,便當出教還俗,不能再作佛門弟子,從今而後,你不再是少林寺僧侶了。如此處置,你心服麼?」虛竹無爹無娘,童嬰入寺,自幼在少林長大,於佛法要旨雖然領悟不多,但少林寺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安身立命之地,一旦被逐而去,不由得悲從中來,淚如雨下,伏地而哭,哽咽道:「少林自方丈大師以次,諸位太師伯叔,諸位師伯叔恩師,人人對弟子恩義深重,弟子不肖,有負眾位教誨。」
道清大師忍不住又來說情,說道:「方丈師兄、玄寂師兄,依老衲看來,這位小佛兄迷途知返,大有悔改之意,何不給他一條自新之路?」玄寂道:「師兄指點得足。但佛門廣大,何處不可容身?虛竹,咱們罰你破門出寺,卻非對你心存惡念,斷你敬禮三寶之路,天下莊嚴寶剎,何止千千萬萬。神光上人昔年未在少林出家,今日主持清涼,為佛門大放異彩,正是大好榜樣。倘若非有皈依我佛之念,還俗後仍可再求剃度,盼你另投名寺,拜高僧為師,發宏誓願,清淨身世,早證正覺。」他說到後來,言語慈和懇切,甚有殷勤勸誡之意。虛竹更是悲切,行禮道:「太師叔教誨,弟子不敢忘記。」玄寂又道:「慧輪聽著。」慧輪走上幾步,合什跪下。玄寂說道:「慧輪,你身為虛竹的業師,平日惰於教誨,三業六根,未能詳予指點,致成今日之禍。罰你受杖三十棍,入戒律院面壁懺悔三年。你可心服麼?」慧輪顫聲道:「弟子心服。」虛竹跪道:「太師叔,弟子願代師領受三十杖責。」玄寂點了點頭,道:「既是如此,虛竹共受杖責一百三十棍。掌刑弟子,取棍侍候。此刻虛竹尚為少林僧人,加刑不得輕縱。出寺之後,虛竹即為別派掌門,與本寺再無瓜葛,本派上下,需加禮敬。」四名掌刑弟子領命而出,不久回入大殿,手中各執一條檀木齊眉棍。
玄寂正要傳令用刑,突然一名僧人匆匆入殿,手中持了一大疊名帖,雙手高舉,交給玄慈,說道:「啟稟方丈,河朔群雄拜山。」玄慈一看手中名帖,只見一共有三十餘張,列名的都是北方一帶成名的英雄豪傑,其中有不少是曾參與聚賢莊英雄之會的,這些英豪突然於此刻趕到,卻不知為了何事。只聽得寺外語聲不絕,群豪已到門口,玄慈說道:「玄生師弟,請出門迎接。」又道:「列位師兄,嘉賓光臨,本派清理門戶之事,只好暫緩一步,以免待慢了遠客。」當即站起身來,走到大殿檐下,過不多時,使見高高矮矮的河朔群雄,在玄生及知客僧侶的陪同下,來到大殿之前。 玄慈、玄寂、玄生等雖是勤禮佛法的高僧,但究竟是武學好手,遇到武林中的同道,都有惺惺相惜的親近之意,這時突見這許多成名的英豪到來,雖然正當清理門戶,心頭十分沉重,但也不由得精神為之一振。少林群僧在外行道,所結交的方外朋友甚多,所來的英豪之中,頗有好幾位是玄字輩、慧字輩僧侶的至交,各人執手相見,歡然道故,迎入殿中,並與鳩摩智、哲羅星等人引見了。神光、龍猛等成名素著,群豪若非舊識,也是仰慕已久。玄慈正欲問起來意,知客僧又進來稟報,說道山東、淮南有數十位武林人物前來拜山。 玄慚出去迎進殿來。一條黑漢子大聲說道:「丐幫王幫主邀咱們來瞧熱鬧,他自己還沒到麼?」一個陰聲細氣的聲音道:「老兄懷疑什麼?既然來了,要瞧熱鬧還少得了你一份麼?當然咱們小腳色先上場,正角兒慢慢再出台。」玄慈朗聲說道:「諸位不約而同的降臨敝寺,少林寺至感榮幸,招待不周,還請原諒則個。」群豪都道:「好說,好說,方丈不必客氣。」這時機少林僧交好的豪客,早已將來寺原委說知,原來各人都是接到丐幫幫主王星天的英雄帖,說道少林派和丐幫向來並峙中原,不相歸屬,王星天新任丐幫幫主,意欲立一位中原的武林盟主,並定下一些規章,以便同道一齊遵守,定六月十五親赴少林寺,與玄慈方丈商酌。各人一面說,一面便拿出英雄帖。帖上的言語雖頗謙遜,但話中之意,顯然是說武林盟主,捨我其誰?王星天來到少林,用意也甚明白,要憑一己武功擊敗少林群僧,壓下少林派數百年享譽武林的威風。帖中並未邀請群雄到少林寺觀戰,但武林人物個個喜動不喜靜,對於丐幫與少林互爭雄長的大事,哪一個不想來參觀一番?是以不約而同紛紛到來。
過了不多時,兩湖、江南各路的英雄到了、川陝的英雄到了、兩廣的英雄也到了。群雄南北相隔數千里,卻都於一日之中,絡繹到來,顯然丐幫準備已久,早在一兩月前便已發出英雄帖。玄慈和諸老僧口中不言,心下卻既感憤怒,又是但憂,丐幫此舉可說大大的無禮,僅在數日之前,王星天有書信來,說到要選立武林盟主之事,並說日內將親來拜山,恭聆玄慈方丈教益,信中既未說明拜山日期,更未提到邀請天下英雄。哪知突然之間,群賢畢集,少林寺竟被鬧個措手不及。丐幫發動既久,少林派雖在江湖上廣通聲氣,居然事先絕無所聞,尚未比試,已然先落下風。丐幫此舉,更是勝券已握的模樣,所以不言明邀請群雄,只不過不便代少林寺作主人,但大撒英雄帖,卻是不邀而邀。群僧又想:「丐幫不邀咱們赴他總舵,面子上是對咱們禮敬,親自移步,實則是要令咱們不克有所準備。」玄生性子急躁,登時便向他好友河北神彈子諸葛中發話:「好啊,諸葛老兒,你得到訊息,也不捎個信來給我,咱們三十年的交情,就此一筆勾銷。」諸葛中老臉脹得通紅,連連解釋:「我……我是三天前才接帖子,一碗飯也沒得及吃完,連日連夜的趕來,途中累死了兩匹好馬,唯恐錯過了日子,不能給你這臭賊禿助一臂之力。怎……怎麼反怪起我來!」玄生哼了一聲,道:「你倒是一片好心了!」諸葛中道:「怎麼不是好心?你少林派武功再高,老哥哥來吶喊助威,總不見得是壞心啊!」玄生這才心下釋言,一問其他英豪,路遠的接帖早,路近的接帖遲,但個個是馬不停蹄的趕路,方能及時趕到。倒不是這許多朋友沒有一個事先向少林寺送信,而是丐幫策劃周詳,算準了各人到達少杯寺的日程,令他們無法早一日趕到少林寺,群僧想到此節,都覺得丐幫謀定而後動,幫主和幫眾未到,已然先聲奪人,只怕尚有不少厲害後著。[2]
創作背景
《天龍八部》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部分內容曾由倪匡代筆撰寫)。故事背景設定在宋哲宗時期。金庸在《天龍八部》書前「釋名」部分中說:「本書故事發生於北宋哲宗元祐、紹聖年間,公元1094年前後。」書中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進行了杜撰和改造。在創作《天龍八部》時,金庸對民族矛盾及民族國家之間的衝突,有了新的思想認識和新的處理方式,即不再局限於狹隘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而是升華至中華民族的整體利益的考慮,更多的傾向於和平主義和民族的和睦與團結,從而超越了狹隘的民族矛盾,對戰爭與和平有了嶄新的思考。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