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第一百一十五章 羅漢大陣
天龍八部·第一百一十五章 羅漢大陣出自《天龍八部》,《天龍八部》是中國現代作家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這部小說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前後共有三版,在2005年第三版中經歷6稿修訂,結局改動較大。 這部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其故事之離奇曲折、涉及人物之眾多、歷史背景之廣泛、武俠戰役之龐大、想象力之豐富當屬「金書」之最。作品風格宏偉悲壯,是一部寫盡人性、悲劇色彩濃厚的史詩巨著。 [1]
目錄
正文
這一日正是六月十五,天氣炎熱。少林群僧先是應付神光上人和哲羅星等一眾高僧,跟著與鳩摩智相鬥、審詢虛竹,已是耗費了不少精神,突然間四面八方的各路英雄豪傑一齊趕到,寺中僧人雖多,只是事出倉卒,不免有些手忙腳亂。幸好知客院的首座玄淨大師是位經理長才,而寺產素豐,物料厚積,群僧在玄淨分派之下,接待群豪,卻也禮數不缺。
玄慈等迎接賓客,無暇屏人商議,只有各自心中嘀咕。忽聽知客僧報道:「大理國鎮南王段殿下駕到。」玄慈心中一喜,忙率眾迎了出去。那日玄悲大師身中「金剛杵」身亡,大家都疑心是姑蘇慕容氏下的毒手,少林寺邀集天下英雄,籌商對付之策。玄慈修下書信,命慧真、慧禪兩僧前赴大理,請段氏參與其事。大理國皇派遣御弟段正淳率領范驛、華赫艮、巴天石、董思歸等人前來少林。不料喬峰大鬧聚賢莊,英雄大會沒開,便打了個落花流水,群雄都說喬峰才是中原武林的大對頭,將敵視「南慕容」之心,轉而去針對「北喬峰」了。宋國與契丹為世仇,大理國卻僻處南疆,和契丹素無瓜葛,中原群雄所以和喬峰死戰,主因在於發現他乃是「契丹孽種」。段氏雖是漢人,但已自成一國,雅不願與遼國為敵,是以便不參與喬峰之爭,後來段正淳為段延慶所迫,命在呼吸之間,幸得喬峰相救,對喬峰反而大大的感恩了,段正淳中原之事已了,本當即回大理,但不久便得到大理國遣來使者傳訊,他獨生愛子段譽為鳩摩智所擄,已赴中原。段正淳既驚且憂,四處打聽兒子下落,再加與舊情人秦紅綿、阮星竹先後相見,此人風流成性,不免有點樂不思蜀起來,因此數月來一直在中原滯留。這日聽到訊息,丐幫新任幫主王星天要和少林派爭奪武林盟主,他想其時少林寺中一定熱鬧之極,定可訪到一些兒子的消息,當下便匆匆趕到。阮星竹一直隨伴在側,一來不願和情郎分離,二來要找尋女兒阿紫,聽說少林寺不許女流入寺,當下改穿男裝,跟著段正淳前來。
玄慈將段正淳等迎入殿中,與群雄引見,第一個引見的便是吐蕃國大輪明王鳩摩智。段正淳立時變色,抱拳道:「犬子段譽得蒙明王垂青,攜之東來,一路之上,想必多聆教誨,大有進益,段某感激不盡,這裡謝過。」鳩摩智微笑道:「不敢!」隨即正色搖頭,說道:「可惜啊可惜!」段正淳父子關心,心中砰的一跳,只道段譽遭了什麼不測,忙道:「明王此言何意?」他雖多經變故,但日夜牽掛愛子的安危,所謂關心則亂,不由得聲音也顫了。鳩摩智道:「小僧在天龍寶剎,得見枯榮大師、天因方丈以及令兄,個個神定氣閒,莊嚴安詳,真乃是有道之士,鎮南王威名震於天下,卻何以舐犢情深,大有兒女之態?」段正淳定了定心神,尋思:「譽兒若自己身遭不測,驚慌也已無益,倒教這番僧給小覷了。」便道:「愛惜兒女,人之常情。世人若不生兒育女,呵之護之,人種便即滅絕。吾輩俗人,如何能與明王這等四大皆空、慈悲有德的高僧相比?」鳩摩智微微一笑,說道:「小僧初見令郎,觀他頭角崢嶸,必將光大段門,為大理國日後的有道明君,實為天南數十萬蒼生之幅。」段正淳道:「不敢!」心想:「這賊禿好不可惡,仍是這般說話不著邊際,令我心急如焚。」鳩縻智長嘆一聲,道:「唉,真是可惜,這位段君福澤卻是不厚。」他見段正淳又是臉上變色,這才微微一笑,說道:「他來到中原,見到一位美貌姑娘,從此追隨於石榴裙邊,什麼雄心壯志,一古腦兒的消磨殆盡。那位姑娘到東,他便隨到東,那姑娘到西,他便隨到西。任誰看來,都道他是一個遊手好閒、不務正業的輕薄子弟,那不是可惜之至麼?」
只聽得嘻嘻一聲,一人笑了出來,卻是女子的聲音。眾人向聲音來處瞧去,卻是個面目猥瑣的中年漢子。原來此入便是阮星竹,她是阿朱之母,與生懼來有一副喬裝改扮的能耐,此刻扮成男子,形容舉止,無一不像,決不似靈鷲宮四姝那般一下子便給人瞧破真相,只是她聲音嬌嫩,卻不及阿朱那般學男人說話也是唯妙唯肖。她見眾人目光向自已射來,便即粗聲粗氣的道:「段家小皇子家學淵源,將門虎子,了不起,了不起。」段正淳到處留情之名,播於江湖,群雄聽她說段譽苦戀王玉燕乃是「家學淵源,將門虎子」,都不禁相顧莞爾。段正淳也是哈哈一笑,放寬了心,向鳩摩智道:「這不肖孩子……」鳩摩智道:「並非不肖,肖得很啊,肖得緊!」段正淳知他是譏諷自己風流放蕩,也不以為忤,繼道:「不知他此時到了何方,明王若知他的下落,便請示知。」鳩摩智搖頭道:「段公子勘不破情關,整日作憔悴相思。小僧見到他之時,已是形銷骨立,面黃肌瘦,此刻是死是活,那也是難說得混。」段正淳猛地想起,兒子在大理之時愛上個鄉下姑娘木婉清,陰錯陽差,這木姑娘竟是自已的私生女兒,此事令他心神大受挫折,倘若他現下心中所戀,仍是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子,那可大事不妙了。段正淳正自怔忡不安,忽然一個青年僧人上前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禮,說道:「王爺不必憂心,我那段三弟精神煥發,身子極好。」段正淳還了一禮,心下甚奇,見他形貌打扮,只是少林寺中的一個小輩僧人,卻不知如何稱段譽為「三弟」起來,問道:「小師傅最近見過我那孩兒麼?」那青年僧人便是虛竹,他正要述說與段譽在靈鷲宮相遇的經過,突然段譽的聲音在殿外響起:「爹爹,孩兒在此,你老人家身子安好!」聲音甫歇,一個人形迅捷無倫的閃進殿來,撲在段正淳的懷裡,正是段譽。他內功深厚,耳音奇佳,剛進寺門便聽得父親與虛竹的對答,當下迫不及待,展開「凌波微步」,搶了進來。
父子倆擁在一起,都是說不出的喜歡。段正淳看兒子時,見他雖然頗有風霜之色,比之在大理時已黑了許多,但神采奕奕,決不是如鳩摩智所說的什麼「形銷骨立,面黃肌瘦」。段譽回過頭來,向虛竹道:「二哥,你又做和尚了?」虛竹在佛像前跪了半天,誠心懺悔已往之非,但一見段譽,立時便想起那個「夢中姑娘」來,不由得面紅耳赤,神色甚是忸妮,又哪裡敢開口打聽?鳩摩智一見段譽到來,心想此人對王玉燕痴情無比,他現在此處現身,王玉燕必在左近,否則少林寺中便是有天大的事情,也決難引得這個呆公子來到少室山上,而王玉燕對他表哥一往情深,也決計不會和慕容復分手,當即從丹田中提了一口氣,說道:「慕容公子,既到少室山來,還不進寺禮佛麼?」群雄都是一呆,心想:「原來慕容公子也到了。怎地我瞧不到半點徵兆,這番僧卻已知道了?」殊不知鳩摩智全憑猜測,並非真的聽見慕容復的聲音。 不料寺門外聲息全無,過了半響,遠處山間的回音傳了過來:「慕容公子,既到少室山來,還不進寺禮佛麼?」鳩摩智心中一凜,尋思:「這番可猜錯了,原來慕容復沒到少室山,否則聽到我的說話決無不答之理!」當下仰天打了個哈哈,正想說幾句掩飾的話,忽聽得一個陰惻惻的聲音說道:「慕容公子和丁老怪惡鬥方酣,待殺了丁老怪,再來少林寺敬禮如來。」段正淳、段譽父子一聽,臉上微徽變色,聽這聲音,正是「惡貫滿盈」段延慶,他父子倆都曾落在這個第一大惡人的手中,險些喪命。此番再在少林寺中相逢,斗是決計斗他不過,就算不死,也必在天下英雄之前丟盡了顏面。
段正淳心下惴惴不安,籌思應付之策,若說脫身而避,那是畏敵潛逃,一般的聲名掃地,只有聽其自然,隨機應變了。便在此時,身穿青袍、身拄竹杖的段延慶已走進殿來,他身後跟著「無惡不作」葉二娘、「凶神惡煞」南海鱷神、「窮凶極惡」雲中鶴,四大惡人,一時齊到。玄慈方丈對客人不論善惡,一般的相待以禮。施禮已罷,段延慶向段正淳點了點頭。南海鱷神一見段譽在此,登時滿臉通紅,轉身便欲逃走。段譽笑道:「乖徒兒,近來可好?」南海鱷神聽他出口叫出「乖徒兒」三字,知道逃是逃不走的了,惡狠狠的道:「他*的臭師父,你還沒死麼?」群雄一聽,無不愕然,眼見此人神態凶忍,溫文儒雅的段譽居然呼之為徒,已是一奇,而他口稱段譽為師,言辭卻無禮之極,更是大奇。葉二娘手中抱著一個兩歲大的嬰兒,微笑道:「丁老仙大顯神通,已將慕容公子打得無招架之功。這般手段,世所罕見,大伙兒可要去瞧瞧熱鬧麼?」段譽叫聲:「啊喲!」首先搶出殿去。原來不出鳩摩智所料,段譽一離靈鷲宮,便去追慕容復和王玉燕,在離飄渺峰六百里之東和慕容復一干人相見。包不同等對他雖有厭憎之意,卻也不便公然驅逐,不許同行。一行人途中聽到丐幫與少林派爭奪武林盟主的訊息。慕容復立意結納天下英豪,為他日興燕復國之資,和鄧百川等人悄悄商議,若是丐幫與少林派鬥了個兩敗俱傷,慕容氏漁翁得利,說不定能奪得武林盟主的名號,以此號令江湖豪傑,那是揭竿而起的一個大好機緣,決計不能放過。不料甫到少室山下,便和星宿老怪丁春秋相遇。這數月中,丁春秋大開門戶,廣收徒眾,不論黑道綠林旁門妖邪,只要是投拜門下,聽他號合,那是來者不拒,短短數月之間,中原武林匪人如蟻慕膻,奔競者相接於道路。慕容復和丁春秋相鬥數次,始終未分高下,此刻又再相逢,一見對方徒眾雲集,不由得心下暗暗忌憚。一陣風風波惡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三言兩語,便沖入敵陣之中,和星宿派的門徒鬥起來。段譽不會武功,要和王玉燕二人遠遠避開。偏偏王玉燕關懷表哥安危,不肯離去。星宿派潮水般的徒眾一衝,將慕容復等一干人淹沒其中。段譽展開凌波微步,避開星宿門人,接著便和父王相見,這時突然聽見葉二娘說慕容復已被打得無招架之功,心想:「我快去背負王姑娘脫險。」是以第一個飛步奔出。 丁春秋殺害玄痛、玄難二位高僧,乃是少林派大仇。少林僧人人慾殺之而甘心,聽說他到了少室山上,登時便鼓躁起來。玄生大呼:「今日人人奮勇,活擒丁老怪,為玄痛、玄難兩位師兄報仇!」玄慈朗聲道:「遠來是客,咱們先禮後兵。」群僧齊道:「是。」玄慈又道:「眾位師兄,眾位朋友,大家便出去瞧瞧星宿派和慕容氏的高招如何?」群雄早已心癢難搔,正要等他這句話。輩份較低、性子較急的青年英豪一窩蜂的便奔了出去,跟著四大惡人、各路好漢、大理國段氏、諸寺高僧,紛紛都快步而出。但聽得乒乓嗆啷之聲不絕,慧字輩的少林僧將師父、師伯叔的兵刃送了出來。玄慧虛智四代少林僧各執兵刃,列隊出寺。剛到山門門口,派在半山守望的僧人便奔來報訊:「星宿派徒眾千餘人,在半山亭中將慕容公子等團團圍住,惡鬥不休。」玄慈點了點頭,走到石板路上向山下望去,但見黑壓壓的都是人頭,只怕尚不止千餘之數。呼喝之聲,隨風飄上山來:「星宿老仙今日親自督戰,那便百戰百勝!」「你們幾個妖魔小丑,居然還敢頑抗,當真是大膽之極!」「快快拋下兵刃,哀求星宿老仙饒命!」「星宿老仙駕臨少室山,小指頭一點,連少林寺也得倒塌。」
星宿派的門人,未學本領,先學諂諛師父之術,千餘人頌聲盈耳,少室山上一片歌功頌德。少林寺建剎千載,在釋迎牟尼佛像前所說過的「南無阿彌陀佛」之聲,千年總和,只怕還不及丁春秋此刻耳中所聽到頌聲洋洋如沸。丁春秋捋著白須,眯起了眼晴,飄飄然的有如飽醉醇酒。玄生氣運丹田,大聲叫道:「少林群僧,結成羅漢大陣。」五百僧眾齊聲應道:「結羅漢大陣。」但見紅衣閃動,灰影翻滾,但見五百名僧眾東一簇、西一隊,漫山遍野散了開來。群雄久聞少林派羅漢大陣之名,但一百多年來,少林派從未在外人之前施展過,自然除了本寺僧人之外,誰也未克得見。這時但見群僧服飾不同,或紅或灰、或黃或黑;兵刃不同,或刀或劍、或杖或鏈,人人奔跑如飛,頃刻間便將星宿派門人圍在核心。星宿派人數遠較少林寺僧眾多,但極大多數是新近入門,不免是烏合之眾,單獨接戰,各有技藝。這等列陣合戰,不由得慌了手腳,歌頌星宿老仙的聲音,卻也大大減弱了。玄慈方丈說道:「星宿派丁先生駕臨少室山,乃與少林派為敵。各路英雄,便請作壁上觀,且看中土武術,抗擊西來高人如何?」河朔、江南、川陝、湖廣各路英雄紛紛叫了起來:「星宿老怪為害武林,大伙兒敵愾同讎,誅殺此獠。」各人抽出兵刃,欲與少林派並肩抗敵。這時慕容復、鄧百川等人已殺傷了二十餘名星宿派門人,眼見外援已到,暫且罷手不鬥,星宿門人卻也並不上前進迫,段譽東一竄、西一衝,已經奔到了王玉燕身旁,說道:「王姑娘,待會若是情勢兇險,我再負你出去。」王玉燕臉上一紅,道:「我既沒受傷,又不是給人點中穴道,我……我自己會走……」她嚮慕容復瞧了一眼,道:「我表哥武功高強,護我綽綽有餘。段公子,你還是出去吧。」段譽一聽,心中老大不是味兒,心想:「我有什麼功夫,怎能及得上你表哥?」但說就此出去,卻又如何捨得?訕訕的道:「這個……這個……啊,王姑娘,我爹爹也到了,便在外面。」王玉燕和他數度共經患難,長途同行,相處的時日亦復不淺。但段譽從來不向她提到自已的身份來歷,在他心目之中,王玉燕乃是天仙,自已是個塵世俗人,在天仙眼中瞧來,王子和庶人又有什麼分別?若是自己說到伯父是大理國當今皇帝、父親是皇太弟鎮南王,不免有誇耀家世、圖博美人青睞之嫌。他明知王玉燕一片情意,都傾注在慕容復身上,只要對自已稍假辭色,能見到她一顰一笑,已是天大的幸事,雖然對她愛慕已極,但說和他永結秦晉之好的念頭,卻是想也不敢想的,只不過有時在夢寐之中,偶爾一現罷了。王玉燕對段譽數度不顧性命的相救自已,內心也顧念其誠,意存感激,但對他這個人本身卻從來不放在心上。有時談到武功家數,段譽又是一竅不通,玉燕只知道他只是個學會了一門巧妙步法的書呆子而已,這時忽聽他說爹爹來了,微覺好奇,說道:「令尊是從大理來的麼,你們父子倆有好久不見了,是不是?」段譽喜道:「是啊!王姑娘,我帶你見我爹爹好不好?我爹爹見了你一定很歡喜。」
王玉燕面上又是一紅,搖搖頭道:「我不見。」段譽道:「為什麼不見。」他見玉燕不答,一心討她歡喜,又道:「王姑娘,我的把兄虛竹也在這裡,他又做了和尚。還有,我的徒弟也來了,真是熱鬧得緊。」王玉燕睜著明澄如水的大眼,大是奇怪,心想:「你自已不會武功,又收什麼徒弟了?難道是教他讀詩書春秋麼?」嘴角之邊,不禁露出微微笑意。段譽見引得玉燕微笑,心中大喜,沒道:「王姑娘,我這徒弟名叫南海鱷神,有個外號叫作『凶神惡煞』,武功可還真不弱。」 玉燕微笑道:「好端端的一個人,為什麼有這麼個難聽的外號?」她想段譽溫文敦厚,他的徒弟也必是個文縐縐的少年讀書生。段譽笑道:「好什麼?才不好呢?」他雖然身處星宿派的重圍之中,但得玉燕與之溫言說笑,天大的事也都置之度外。 少林群僧一出動,便已布好了羅漢大陣,左右翼沖,前後呼應。有幾名星宿門人向西方衝擊,稍一交鋒,便即紛紛負傷。丁春秋道:「大家暫且別動。」提高聲音說道:「玄慈方丈,你少杯寺自稱為中原武林首領,依我看來,實是不足一哂。」眾弟子群相應和:「是啊,星宿老仙既然駕到,少林派和尚一個個死無葬身之地。」「天下武林,都是源出於我星宿一派,只有星宿派的武功,才是真正正統,此外儘是邪魔外道。」「你們不學星宿派武功,終不免是牛鬼蛇神,禍亡無日。」突然有人放開喉嚨,高聲唱了起來:「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古今無比!」千餘人依聲高唱,更有人取出鑼鼓簫笛,或敲或吹,好不熱鬧。群雄大都沒見過星宿派的排場,無不駭然失笑。 金鼓絲竹聲中,忽然山腰裡傳來無數馬匹奔馳之聲。馬蹄聲越來越響,不久四面黃布大旗從山崖邊升起,四匹馬奔上來,騎者手中各執一旗,臨風招展,左邊兩面旗上寫著六個大字:「丐幫總幫主王」,右面兩面旗上也寫著六個大字:「極樂派掌門王」。四乘馬在山崖邊一立,騎者翻身下馬,將四面黃旗插在崖上最高之處,但見四人都是丐幫幫眾的裝束,背負布袋,手扶旗杆,不發一言。群雄卻道:「丐幫幫主王天星到了。」
這王天星到底是何等樣人物,除了鳩摩智、哲羅星、丁春秋、慕容復等寥寥數人之外,誰都沒見過,至於他如何接任幫主之位,這極樂派又是什麼門派,那是更加無人得知了。只是瞧著這四面黃旗傲視江湖的聲勢、擎旗人矯捷剽悍的身手,比之星宿派的自吹自擂,顯然更有令人肅然生懼之感。黃旗剛豎起,一匹匹馬在山路上疾馳而上,最先的是百餘名六袋弟子,其後是三四十名七袋弟子、十餘名八袋弟子。稍過片刻,是四名背負九袋的長老,一個個都默不作聲的翻身下馬,分列兩旁。但聽得蹄聲答答,兩匹青驄健馬並轡而來,左首馬上是個身穿紫衫的少女,明艷文秀,一雙眼珠子卻是黯然無光。阮星竹一見,脫口叫道:「阿紫!」她忘卻了自己改穿男裝,這一聲叫,卻是本音。 右首馬上乘客身穿百結錦袍,臉上神色木然便如是個殭屍。群雄中見多識廣之士一看之下,便知戴了張人皮面具,顯是不欲以本來面目示人,心中均想:「欲和少林派爭奪武林盟主之人,如何不肯顯露真相?」有的猜想:「看來此人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故意化名為王星天。他怕真面目一露,大家便知道他底細了。既能做丐幫幫主,豈是名不見經傳的泛泛之輩?」有的猜想:「多半這一戰他無充份把握,若是敗於少林僧之手,他便仍是遮臉而退,以免面目無光。」更有人猜想:「莫非他便是丐幫的前任幫主喬峰?重掌丐幫大權,卻來和少林及群雄為難。」鳩摩智等數人雖是見過他的本來面目,但此刻見他穩據鞍上,氣度肅穆,凜然有威,雙目顧盼有神,絕非數月前那等猥瑣懦怯的模樣,心下均是暗暗稱奇。丁春秋曾敗在他手下,更是暗加提防。他此番到少林寺來,本意是攜帶了兩件星宿派的厲害法寶,乘王星天與少林派先斗得難解難分之時,突加偷襲,出其不意的除了這個大敵。他原想在山腰中等候,待王星天與少林派先斗,然後坐收漁人之利,沒料到一遇上慕容復,風波惡即便迫不及待的沖陣挑戰,跟著少林惜傾巢而出,反在王星天到達之前,先與少林派動起手來。
阿紫聽到了母親的呼叫,但她此刻身有要事,不欲和母親相會,婆婆媽媽的訴說別來之情,當下只作沒有聽見,說道:「星哥,這裡人多得很啊,我好像聽見有人在人唱什麼『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古今無比。』丁春秋這小子和他的蝦兵蟹將,也都來了麼?」游坦之道:「不錯,他門下人眾著實不少。」阿紫拍手笑道:「那好極了,倒省了我一番跋涉,不用千里迢迢的到星宿海去找他。」這時步行的丐幫幫眾絡繹不絕的走上山來,都是五袋、四袋、三袋的弟子,列隊站在游坦之和阿紫的身後。 阿紫伸出纖纖素手,向身後一揮,兩名丐幫弟子各從懷內取出一團紫色物事,迎風一抖,原來是兩面紫綢大旗,持旗的人內力深厚,柔勁到處,兩面旗子在空中平平的鋪了開來,猶如有硬杆撐持一般,每面旗上都繡著六個殷紅如血的大字:「星宿派掌門段」。這兩面紫旗一展開,星宿派門人登時大亂,立時便有人大聲呼叫:「星宿派掌門乃是丁老仙,四海周知,哪那有什么姓段的掌門人之理?」「胡混冒充,好不要臉!」「掌門人之位,難道是自封的麼?」「哪一個小妖怪自稱是本派掌門,快站出來,不把你搗成肉醬才怪!」一眾僧侶和俗家英雄突見多了個星宿派掌門人出來,既感駭異,亦是暗暗稱快,均想這干邪魔窩裡反,那是再好也沒有了。
阿紫雙手拍了三拍,朗聲說道:「星宿派門下弟子聽者,本派向來規矩,掌門人之位,有力者居之。本派之中,誰的武功最強,誰便是祖師,便是掌門。半年之前丁春秋和我一戰,給我打得一敗塗地,當場跪在地下向我磕了十八個響頭,拜我為師,將本派掌門人之位,雙手恭恭敬敬的奉上。難道他沒有告知你們麼?丁春秋,你忒也大膽妄為了,你是本派大弟子,該為眾師弟的表率,怎可欺師滅祖,瞞騙一眾師弟?」她語音清脆,一字一句說來,遍山皆聞。眾人一聽,無不驚奇萬分,瞧她只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幼女,雙目又是盲了,怎能做什麼掌門? 段正淳和阮星竹更是相顧駭然。他們知道這個女兒出於星宿派丁春秋門下,刁鑽古怪,頑劣無比,但武功卻是平平,居然膽敢反徒為師,去捋丁春秋的虎鬚,這件事只怕難以收場。以大理國在少室山上的寥寥數人,實不足以與星宿派相抗,救她脫險。丁春秋一生陰險狠毒,師父和師兄都命喪其手,那日游坦之一戰,卻吃了一個大虧。其時游坦之硬生生的剝去了鐵鑄面具,滿臉血肉模糊,令人見之生怖,他自稱是極樂派掌門王星天,丁春秋便以為他是鐵頭人游坦之的師長。此刻在少室山上再度相見,眾目睽睽之下,阿紫居然打出「星宿派掌門」的旗號來,此可忍孰不可忍?若不與這王星天決一死戰,在世上更無容身之地了。他胸中怒發如狂,臉上卻仍是笑嘻嘻地,一派溫厚慈和的模樣,說道:「小阿紫,本派掌門人之位,唯有力者居之,這句話倒也不錯,你覬覦掌門大位,想必是有些真實功夫了,那便過來接我三招如何?」 突然間眼前一花,身前三尺處已多一人,正是游坦之。這一下來得大是出其不意,以丁春秋眼力之銳,竟也沒瞧清楚他是如何來的,心驚之下,不由得退了一步。他這一步退出五尺之遙,但眼見游坦之仍在自己身前三尺之處,可知曉在自己退這一步之時,對方同時踏上了一步,當然他是見到自己後退之後,這才邁步而前,後發先至,不露形跡,此人武功之高,當真令人畏怖。丁春秋曾和他對過一掌而落敗,心中本已有了怯意,眼見他一張黃滲滲、死沉沉的臉皮伸手可觸,已來不及開口質問:「我是要和阿紫比武,幹嗎要你來橫加插手?」一反手,抓住一名門人便向他擲了過去。
游坦之應變奇速,立即也是反手一抓,一名丐幫的五袋弟子距他背心約有丈許,被他凌空一抓,突然身不由主的飛將過去。游坦之一抓之後,眼看便是一推,那五袋弟手竟如是一件極大的暗器,向丁春秋撲了過去,正好和星宿派的門人在半空中砰的一撞。旁人瞧了這般勁道,均想:「這兩名門人弟子只怕要撞得筋斷骨碎而死。」哪知二人一掃之下,只聽得嗤嗤聲響,跟著各人耳中聞到一股焦臭,直是中人慾嘔。群雄有的閉氣,有的後退,有的伸手掩鼻,有的立服解藥,均知丁春秋和王星天都是以陰毒內勁使在門人弟子身上。那兩人一撞,便即軟垂垂的摔在地下,動也不動,早已斃命。 丁春秋和游坦之如此交了一招,不分上下,心中都是暗自忌憚,一齊向後退了三尺,跟著各自反手,又抓了一名門人,向前擲出。兩人又是在半空中一撞,發出焦臭,一齊斃命。原來兩人所使,均是星宿派的一門陰毒武功「腐屍毒」,抓住一個活人向敵人擲出,其實一抓之際,先已將該人抓死,使那人滿身都是屍毒,敵人若是出掌將那人撩開,勢非沾到屍毒不可。就算以兵刃撥開,屍毒亦會沿兵刃沾上手掌。甚至閃身躲避,或是以劈空掌之類武功擊打,亦難免受到毒氣的侵襲。游坦之自那日隨阿紫相習星宿派武功後,進步神速,自忖要在阿紫跟前逞雄,若無高強武功,法螺總有吹破的一天,當下引她到了個僻靜的所在,要她將本門武功,一項項的演將出來,並詳述修習之法,他聲稱是察看阿紫功夫的缺失,其實反是以阿紫為師,修習星宿派的武功。「腐屍毒」的功夫便由此學來。
阿紫雖是個玲瓏剔透的姑娘,但一來眼睛已盲,瞧不到游坦之之臉上的神情,二來親耳聽到這位極樂派掌門王星天一掌將丁春秋打敗,恁她聰明絕頂,也決計猜不到這位武功蓋世的王公子,還會來向自己偷學武藝。阿紫每說一招,游坦之依法試演,只因他身上既有冰蠶寒毒,又有易筋經的上乘內功,兼負正邪兩家之所長,內力非同小可,同樣的一招到了他手中,發出來時便斷樹裂石,威力無窮,阿紫聽在耳中,只有欽佩無已的份兒。游坦之也傳授她一些易筋經上的修習內功之法,謊道是極樂派的入門功夫,阿紫照練之後,雖無多大進境,卻也覺身輕體健,筋骨靈活,料想假以時日,必有神效。
但阿紫生性好動,在這僻靜的深山中修習武功,只過得數月,便已膩煩不耐,磨著游坦之,定要到外面走走。這時阿紫所會的功夫,游坦之已學了八九成,拗不過地,只得隨之出外,不久便在一所古廟之中,聽到兩個丐幫弟子的對話,說道丐幫定期在伏牛山畔選立幫主。阿紫聞訊大喜,立即出手,將那兩個丐幫弟子制住,迫問詳情,得知自喬峰被迫去位,傳功執法二長老先後去世,丐幫群龍無首,大是衰退。眾長老眼見如此下去,這天下第一大幫便將風流雲散,因此定期選立幫主。 阿紫和蕭峰相處日久,尤其她在養傷之際,蕭峰朝夕相伴,和她述說各種江湖上的故事軼聞,丐幫中種種規矩掌故,阿紫自是耳熟能詳,知道要做幫主,必須是丐幫弟子,當即強迫那兩名丐幫的五袋弟子,收她與游坦之入幫。這兩名五袋弟子本來也是大有骨氣之人,對阿紫無理脅追,堅不肯屈,但阿紫用出星宿派中種種惡毒的刑罰來,令他們實在難以忍耐,氣息奄奄之際,只得答允。 阿紫和游坦之依期到得伏牛山畔,其時游坦之的武功,豈是宋長老、黃長老、陳長老諸人之所能及,數仗接戰,游坦之輕而易舉的打敗群雄,接掌了丐幫幫主。群丐見他武功之高,真是深不可測,人人心悅誠服,互慶得主,都道丐幫光大可期。[2]
創作背景
《天龍八部》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部分內容曾由倪匡代筆撰寫)。故事背景設定在宋哲宗時期。金庸在《天龍八部》書前「釋名」部分中說:「本書故事發生於北宋哲宗元祐、紹聖年間,公元1094年前後。」書中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進行了杜撰和改造。在創作《天龍八部》時,金庸對民族矛盾及民族國家之間的衝突,有了新的思想認識和新的處理方式,即不再局限於狹隘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而是升華至中華民族的整體利益的考慮,更多的傾向於和平主義和民族的和睦與團結,從而超越了狹隘的民族矛盾,對戰爭與和平有了嶄新的思考。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