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梨樹(歐陽杏蓬)
作品欣賞
大梨樹
大梨樹在水溝邊,也是在爺的屋前面。
屋前面再也沒有空地,大梨樹衝出來,像一把大傘。
大家習慣把它當作了一把傘,而不是風景。
這裡是一個美麗又寂寞的地方,住在這裡的人,從來沒有聽到汽車的馬達聲、汽車喇叭的鳴叫。離最近的清水橋圩場的馬路,都有七里路。由於遠離市井的交易和繁華的塵囂,這裡有了它自己的寂寞。寂寞通常有一種病態的美,只是沒有發病之前,它的美確實是過目不忘深入骨髓然後驚心動魄的消失。
屋前或水溝邊的這一棵大梨樹,開花的時候,像一朵雲,比白雲晶瑩剔透,還有明月的光華。結果的時候也是一朵雲,朝霞暮彩,讓黃昏本就暗淡的目光燃起一絲希望。大梨樹光着膀子的時候,枝丫像一根一根枯瘦的手指,在竹林之上,獨自向天求索。
開花結果,帶給屋主人——大梨樹的主人一些希望,不僅僅是豐收,有可能把錢袋子充實一些,還可以兌換承諾,用梨做連接人情的紐帶。
落葉的時候,主人首先感覺到的是天要涼了,然後盤算估計接下來的生活和各種過冬、過年的準備。落葉滿地,風吹如泣,在蕭肅中,主人於暗夜裡,聽到檐頭雨滴,才想起歲月無情和人生無常。
這裡簡直是一個被人間遺忘的地方。
這棵孤獨的大梨樹簡直就是他們的神,給他們信息,給他們安慰,給他們寄託。
我第一次走進小村的時候,也驚詫於它的安靜。
它沒有一條大路與外部世界對接。
人們都是沿着龍溪的河坡出門,然後沿着河流回來。龍溪流水淙淙,和兩岸的松樹林的嗚嗚咽咽攪在一起,風從天上來,竄進林間,經過松枝的滌洗,帶着淡淡的松香味兒,與村人的腳步一樣興奮的在河坡上驚起蘆葦杆上的紅蜻蜓和白色荊棘花朵上的黃花紋蝴蝶。他們的那種種田漢子的素樸,如松樹皮一樣結實,這是大地和生活鍛就的,哪怕眼裡滿是憂鬱,他們仍然堅持,是別無選擇,也是責任擔當,在這一個寂寞的地方,燃起溫暖的炊煙。
想到這種求生的決然,在路上,我怕自己的腳步聲驚嚇了自己。
一條平坦的很乾淨的黃土路,在陽光下發出泥土的氣息。兩邊是不規則的莊稼地,地里種着棉花——完全是一種生活自給自足的地方,村里還有人靠自己種棉花紡紗做線,也完全是一個溫馨保守的地方,都在打算自給自足,那自家的東西,就一丁點東西都不能浪費,這種儉省像祖先蒙塵的珍珠在這裡被擦亮了。果然,地頭的空地,哪怕是邊邊緣,只要能用起來,就粘上桃、梅、李,實在太窄,那就種上一棵竹苗。地頭邊一叢一叢的竹林,也成了他們的財富來源,砍到竹子,破成篾子,織成各種竹器用具,自己用,用不完,就拿到清水橋街上換錢,背回化肥種子。
村前是林蔭地,路的一邊,三棵翠柏昂然如大槍直插青空。另一邊,是一片小樹林,杉樹死死的結成一排,密不透風。
大梨樹就在杉樹下的水溝的那邊。
水溝里的水悄悄涌動,清涼如山泉。
這是一個小村子,小的只有拳頭大,又比拳頭多了一指——這裡有六戶人家。
這個小村子就是這片土地的心臟。
村子的四周,都是綠樹,竹林、蠟葉、桂花、桃、李、梅、梨,以及路邊的各種荊棘纏繞在一起,把這個小村護得緊緊的,也死死的,生怕外力撞碎了它。
黃雞在竹林里趴着,不安分的,也飛上桃樹幹上,趴着。
黑狗在屋子後面叫着,一聲一聲,聽起來像哐當哐當的鼓聲。
大梨樹上的果子,黃皮泛青,糙得像棕衣。
大梨樹樹子腳里的長石頭橫着,石頭表面已經被屁股磨得光滑細膩。
爺——大梨樹的主人——他的輩分比我爺爺還大一輩,我按俗例應該叫他伯公,但他的年齡比我爺還小,所以我也亂了套,有時候叫他爺,有時候叫他伯公,叫出來是什麼,就是什麼,反正,他都會應一聲,然後咪咪笑,我就扭過頭去——他一笑,他的那一口煙熏的黑牙,襯得嘴像一口陰森的黑洞。加上他的濃眉黑眼,看起來像個鑿子鑿出來的怪物。
梨子沒熟,桃子已摘,沒吃的。
爺坐在門前的小凳板上,眼睛從大梨樹下的石頭看起,看大梨樹裸露的裹着灰塵的根,到抱圍粗的干,到分枝的冠。枝葉間墜着的梨像一個一個小臉蛋,一動不動的與他對視,是不屑,也是在告訴他:吃不得。
我也在看着那棵大梨樹,枝枝丫丫鋪開來,足有三間瓦房寬。到採摘的時候,那得用車拉了。
我沒吃到爺的大黃梨,但我記住了這個村子,如山地之眼,半開半合,懵懵懂懂,又怡然自得。
梨熟的時候,爺是用肩膀一挑一挑擔到清水橋或柏家坪街上賣的。挑子上,還蒙着布,不讓人看出來爺挑的是梨。不然,按照爺的脾氣,沒有到圩場,一筐梨就送人情了。
——你的梨好啊。
——拿個嘗嘗。
人家讚美,你得付出代價。哪怕心裡有些不願意,還是拉不下臉,丟不開面子,讓人家背地裡說小氣。反正梨是地里長的樹上結的,看起來好像沒操什麼心,得來容易,吃一個,不是占多大的便宜,而是給這片土地的褒獎,是分享好年情好運氣。
一年一年,這棵大梨樹,成了這個小村人的標誌。
小村的人像個梨,好欺負。
不受欺負,他們自己覺得受了欺負——小村子裡的人,天生就覺得自己弱小。
賣桃、賣梅、,賣李,一路上,總要送出去一些。
人家以為這是土裡長的,天照應的,到了季節就自個兒熟了,不費力氣。
摘下來也要力氣,挑到你門口也要力氣啊。
好在這些果子季節性強,也不多,幾個圩日就處理完了。
爺在老得走不動的時候,卻做了一個讓人意外的決定,要砍掉這棵大梨樹。
——一年千把塊錢收入呢。
——礙你事了?
——惹你了?
——你這個死老頭。
各種疑問,各種猜測,爺還是決定要把大梨樹砍了。
村里人甚至認為:爺要死了,死也要把這棵大梨樹一起帶走。帶到另外一個世界享用。
爺反覆的想過:我爺把這棵梨樹傳給我爸,我爸又把它傳給我,我又把它傳給幾個孩子?我把它剁了,幾個孩子也就不指望這一棵大梨樹了。不指望,就沒有私慾和紛爭。他們要,自己種,後輩就多幾棵梨樹。他們不想吃梨,就自己想辦法,愛幹嘛,幹嘛。
人生有人路,最好不要走老路。
孩子們支持,砍吧,這棵梨樹老了。
大梨樹在一斧頭一斧頭砍擊的顫抖中,倒了。
大梨樹倒了,爺死了,家分成了好幾塊。大兒子搬到了河邊,二兒子分到了老房子,三兒子搬進了樅樹山里,四兒子搬到了竹林前面。
沒有了大梨樹在春夏秋冬的招搖扎眼,這個村散成了星星,藏匿在林間,更神秘了,或者,更接近內心了。
這裡人,已經忘記了大梨樹,也忘記了孤獨——或者生活已經跟寂寞融在了一起,跟樹和土地一樣,遠離了塵世,或者出凡脫塵了。
外面的人沒有忘記大梨樹,說這個村散了,消失了,好快。 [1]
作者簡介
歐陽杏蓬,湖南人,現居廣州,經商,散文領域自由寫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