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秘密(小豬她爸)
作品欣賞
夏天的秘密
匆匆一年,夏天又至。冬的儲備,春的積累,孕育一個火爆的夏天。
於是,白天裡,蟬沒遮沒擋地鼓譟;黑夜中,蟋蟀旁若無人地鳴叫。它們坦然坦露,毫無隱秘,如同隔壁大哥穿着大褲衩子赤裸着上身,而我的心裡卻藏着一個關於夏天的小秘密。雖然久遠,卻清晰可見。
老槐樹上,知了叫得有些聲嘶力竭,生怕人們不知道天氣炎熱。樹蔭下,幾個半大小子圍攏一圈,有說有笑。四十多年前,孩子們的暑假總是這樣清閒,不知道「補習班」為何物,更不知道「起跑線」在哪裡。小夥伴「狗子」此時正眉飛色舞說得起勁:黃龍尾那裡,人少貨多,太好玩了。
黃龍尾是距離市內二十公里的一個海灣,地處偏遠,去遊玩的人非常稀少。「狗子」說的「貨」,是指海里的海參、鮑魚、海膽這類的海珍品。幾天前,他隨着自己的姐夫等一幫人去過黃龍尾。這個時候,他盡可以賣弄其所見所聞,甚至可以誇大其詞,因為我們都沒去過黃龍尾。
「咱們也去!」不知是誰大着嗓門嚷嚷道。
「可是,家長不會同意咱們去海上的。我爸常說,打死犟嘴的,淹死會水的。」
「那就說去山上玩,一定要保密。」
秘密對於半大小子來說,是一個致命的誘惑。通常學校組織去旅順大獄、萬人坑搞階級教育時,他們興致不會高漲,而一旦逆反着學校、老師、家長時,這樣的秘密比蜜都甜。所以,當保密要求一提出,老槐樹下的情緒空前高漲。
我們揣着秘密回家編故事,主要目的是說服家長,准許我們使用家裡的自行車。那時,二十公里的路程,一般都是騎自行車完成。周日一早,我們帶上乾糧和鹹菜,還有一桶淡水、一個小鍋、一把柴火,不是說「貨」多嗎,撈上來直接扔鍋里煮着吃。
大連三面環海,夏天的清晨比較涼爽,我們順着朝陽出發了。為啥不是迎着朝陽出發?因為,黃龍尾在城市的西邊,我們騎着自行車,一路向西。藍藍的天,白白的雲,我們的身影被剛剛升起的太陽拉得長長的,在車前一跳一跳,像一個頑劣的孩子不斷挑釁我們,來呀,追上我呀。
當影子變得越來越短,不再挑釁的時候,我們來到一座山下。「狗子」說,前面沒有路可以騎行了。把自行車鎖好,放在山下隱蔽處,拎着大包小卷,開始翻過一個小山包。山上見不到大樹,以低矮的灌木為主,層層向上,鬱鬱蔥蔥。遠離了城市,聽不到知了的鼓譟,蟈蟈的詠唱卻從一簇灌木飄到另一簇灌木上,接二連三,韻律悠揚。
走到山包頂上,一灣湛藍的海水呈現眼前。真是一個撒野玩的好地方,彎彎的月牙一樣的海灘上,不見一個人影,只有浪花拍打着礁石。我們急急地向海灘走去,卻被一片玉米地擋住了去路。找不到別的路,只好從玉米地中穿行。不知是誰的胳膊被玉米葉劃了一下,發出「哎呦」聲。我順着聲音看去,卻看見一穗穗胖嘟嘟的玉米,似乎聞到烤玉米的香味。左顧右盼,四下打量,確定沒有外人,伸手掰下一穗玉米。小夥伴也是心有靈犀,都下手了。然後,快速跑開。
魯迅筆下人物孔乙己說「偷書不算偷」,但偷玉米的確算偷。只是這種偷並不是本性上的惡,而是年少時的叛逆,男孩子不可遏制的頑劣。能夠證明這一點的,就是小夥伴至今沒有一個作奸犯科的,都是好人。
到了海邊,大家就忙乎開了。壘灶的,忙乎着支鍋;下海的,忙乎着裝備。幾個人圍着「太平圈」輪流着吹氣,努力把這個汽車輪胎的內胎撐起來,掛上個網兜,以便碰海人把「貨」放到這裡。我只會游泳,不會下潛到海底。會扎猛子的「狗子」已經戴好了水鏡,手裡拿着一個特製的鮑魚鏟,有模有樣,信心滿滿。
碰海,是海邊人特有的一種技能,早年算是一種營生。當地人把擁有這種技能的人,稱之為「碰海的」或者「海碰子」。他們沒有潛水服和氧氣瓶,一個簡易水鏡罩住口鼻,腳上套一副腳蹼,海中浪里,一個猛子潛入海底,憑着憋住的一口氣,撿拾躺在海底的海參,或者鏟下礁石上的鮑魚。這是個挺危險的活計,有的人在水下被海草纏住或者卡在礁石縫隙中,往往很難逃生。陽光普照下的大海,碧波萬頃,誰能想象到平靜之下暗藏的危機,生與死往往就是一瞬間,而日子卻是漫長如江河,奔騰不息。
大連作家鄧剛,就是一位出色的碰海人。他自述「一個潮流下來,就可以獲取八百至一千頭海參」,這個數量是驚人的。獲取的海參不是用來自家食用的,要晾曬乾透,賣掉賺錢貼補家用。我猜想鄧剛先生那時沒少賺錢,不過大海賦予他最大的財富不是金錢,而是博大的胸懷和犀利的文筆。鄧剛的小說《白海參》《迷人的海》,某種意義上說,是從海里碰上來的。大海就是這麼迷人,以至於我們要瞞着家人騎行二十公里。
「狗子」已經下到海里,一手扶着太平圈,一手划水,臉緊貼海面,搜索着海底的「貨」。忽然,他身子一弓,頭扎入海中,雙腿上下打水,瞬間整個人沒入海中。我們興奮地等待着,這一猛子上來,是海參?還是鮑魚?最好是長刺黑海膽,直接生食最鮮美。想到這裡,我們的哈喇子都快下來了。
忽的一下子,「狗子」從海里冒出頭來,手中卻啥也沒有,我們失望地搖搖頭。「狗子」不停地扎進海里,又冒出頭來,像一隻覓食的海豹,或者說像一隻迷失了方向的海豚。
我們已經失去對「貨」的期待,點燃柴火,烤着偷來的玉米。吃不到海貨,我們吃山「貨」,鮮香味美。這個時候,「狗子」也失去搜索海貨的興趣,嗅着烤玉米的香氣,回到岸上。他一邊喘息着,一邊氣哼哼地說,這海太窮了,什麼也沒有。
實際上,並不是海窮,而是我們太幼稚了。出發前,做了各種準備,但是沒有一人看一下潮汐表,我們遇到一個「大滿貫(滿潮)」,怎麼可能遇到海貨呢?多年以後,讀王安石的《游褒禪山記》,頗認同「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的觀點,聯想到這次碰海,口占一句:海之貨多、物豐,非常之要,常在於退潮,最好退大潮。
雖然我們沒有見到海參、鮑魚、海膽這些貨色,但一點也不妨礙我們快樂于山海之間。世間許多事很奇妙,在物質匱乏的年代裡,快樂更容易獲得。反倒是,滿大街賣海參的店,魚蝦滿桌的時候,快樂相對難覓。這就好比我們用着高級的廚具,在藍色火焰上煎炒烹炸,可是內心卻在懷想村莊裡飄過的一縷炊煙。
下午時分,我們動身回家。回家的路是由西向東,西斜的太陽甩在身後,我們的影子便跑到車前,一跳一跳的越來越長,看起來比我們還着急回家。我們並不急着回家,公路兩邊青山逶迤,綠意盎然,一路上蟈蟈的鳴叫像跳動的音符,伴着我們騎行的節奏。
「快看,一個蘋果園。」有小夥伴喊道,聲音里透着一股興奮勁。心有靈犀一點通,趕緊停車,慢慢蹭到到果園外,照例是左顧右盼,四下打量。確定沒有外人,一閃身進了果園,幾個青蘋果到手了。這時的蘋果還沒有完全成熟,酸酸的,有點澀,很像我們當時的青澀和幼稚。都說年輕真好,那時真不知道好在哪裡?磕磕絆絆、跌跌撞撞走過半生,在年近花甲的時候,才明白年輕好就好在什麼傻大膽的事都敢做。
這不,更為傻大膽的事就在前面等着呢。呼着一嘴酸澀氣味,我們騎到一個村子邊。村子是常見的村子,小路、矮房、菜地,不尋常的是村口有一口大井。這口井直徑差不多有五米,水面到井沿有一米多高,有點像一個蓄滿水的小池塘。我們一路騎行,此時渾身燥熱,豈可放過眼前這一池的清涼。
從車把上取下已經干透的泳褲,旁若無人地穿上,實際上的確沒人。站在井沿上,深吸一口氣,用手捏住鼻子,縱身一跳,「撲通」一聲,水花四濺,笑聲四起。我們管這種跳水方式叫「跳冰棍」,拔涼的井水,如此反覆地跳進爬出,人很快就透心涼了。正在興頭上,一位大叔匆匆跑來,嘴裡嚷嚷着什麼,我們也聽不清楚,但那意思很明確,阻止我們「跳冰棍」。等到大叔到了近前,我們才聽清他說的是全村都吃這口井的水。我們怏怏地離開水井,嘴裡嘀咕着,為啥不喝自來水?
那時我們太小,不理解大井中那並不清澈的水,何以成為全村的飲用水,也無法理解城鄉之間的差距。許多年以後,我作為市人大代表去那個村視察過。早年的鄉間公路,早就被寬敞的現代化公路取代,路上再也看不到騎着自行車的少年,各式小型汽車穿梭往來。青山依舊,村子卻變了模樣,欣欣向榮。我試圖找尋那口大井,村民笑着說,家家都是自來水了,上哪找你說的大井。
我也笑了,那口大井還在,兒時的快樂時光還在。它們像一部老舊的電影藏在我的心裡,成為夏天悄悄留下的小秘密。每至夏天,常常憶起。
作者簡介
小豬她爸,退休公務員,喜歡文字寫作。
參考資料
- ↑ [中國作家網 (chinawriter.com.cn)中國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