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化進程中的豆芽(內長文)
作品欣賞
城市化進程中的豆芽
娃,你去給我舀勺水去!我答應着下炕。奶奶俯身從炕角拉過蓋着棉被的瓦盆,掀開小棉被,又揭開一層頭巾。我已從炕下的大缸中舀來一勺水,走到了坐在炕上的奶奶身邊。奶奶用手顛着瓦盆,翻動着盆中的豆子,一股濃濃的豆腥氣瀰漫開來。昨天才剛剛露頭的芽今天看起來都已近半寸長了。奶奶接過水,倒在了瓦盆中,我又從地下拿起一個塑料盆,等奶奶將瓦盆中的水全都控完,我才端起塑料盆,將淘完豆芽的水倒入餵豬的桶子裡。
快要過年的時候,幾乎家家都會在早晨重複這一項工作。不到一個星期,豆芽就長成了,能吃了。單個看,一端長着兩個豆瓣,豆瓣護着一個小小的芽苞,一端就是長長的細細的芽,嬌嬌嫩嫩,白胖水靈。放入鍋中焯熟,盛出一盤,用鹽醋一拌,就是一盤好菜。講究一點,在用紅辣椒切絲,將胡麻油燒開,一熗,味道就更鮮香。也有用豆芽燒葷菜,將豆芽和豬肉、粉條一起燉,那菜是過年時才能吃到的。
豆芽菜,也稱為芽苗菜。最常見的是用黃豆(也就是大豆)培育,我們俗稱為「生」菜。也有用綠豆、豌豆來培育的。一則是我們這裡農作物品種本來就少,二則是芽苗菜去皮麻煩。所以一般都是冬天農閒時節,在豆芽生好之後,家人,尤其是女人,圍坐在炕頭的小桌旁,一邊聊天一邊擇豆芽。其實,各種各樣的豆類、穀類都可以培育出能夠使用的「芽苗菜」,現在,連春天剛發的嫩芽,像樹上的香椿、花椒芽,地里的苜蓿芽、蘿蔔芽之類,都歸入芽苗菜的行列。
芽苗菜的歷史不大好追溯。應當是自從有農作物栽培就應當有的,甚至,在農作物栽培之前,春天初生的嫩芽就是早期人類的食物了。但在北方,漫長的寒冬里,缺乏蔬菜,缺乏維生素和礦物質,豆芽菜不僅是家家可備的蔬菜,甚至可以當作藥物。現存最早記載豆芽的書籍《神農本草經》就是將豆芽當作藥物來記載的。「主濕痹筋攣,膝痛不可屈伸。屈伸為曲直,象形從治法也。」按說,豆芽應當是北方產物,但奇怪的是現存的真正將豆芽當作菜來記載的卻是南宋的福建人林洪。林洪在所著的《山家清供》中記載了豆芽的培育和食用方法。其培育方法還甚為奇特:「以水浸黑豆,曝之。及芽,以糠皮置盆中,鋪沙植豆,用板壓。長則覆以桶,曉則曬之,欲其齊而不為風日損也。」有一年在一個親戚家吃到的豆芽,長長地近乎十厘米。我驚訝是怎麼長成這樣的,原來是用鋸末將豆子埋起來,每天淋水,保持潮濕即可。現在,才知道,這個方法老祖先早就用過的。
靖康二年(1127年)孟元老逃到了南方,著《東京夢華錄》追述北宋都城東京開封府的城市風俗人情。其中將豆芽稱為「種生」:「又以綠豆、小豆、小麥於瓷器內,以水浸之,生芽數寸,以紅藍草縷束之,謂之『種生』,皆於街心彩幕帳設出絡貨賣。」這就不是用豆子生菜,而是用豆子製作盆景了。類似的是南宋的陳元靚在《歲時廣記》中將「豆菜」為「生花盆兒」:「京師每前七夕十日,以水漬綠豆或豌豆,日一二四易水,芽漸長至五六寸許,其苗能自立,則置小盆中,至乞巧可長尺許,謂之『生花盆兒』,亦可以為菹。」那年到了江南旅遊,一個擔子上懸掛的無數的草娃娃讓我又心疼又喜愛,暗想,江南人真聰明。現在才知道,原來,他們汲取的也是祖先的智慧。
西方的農業社會本來就發展不充分,又過早進入了工業時代,所以,像豆芽這種農業時代的東西,也許本來就沒有發展起來,或者早早夭折。所以西方將豆芽稱作是中國食品的四大發明之一(其它三個分別是豆腐、醬和麵筋)。西餐裡面現在也有豆芽沙拉。據說西方的豆芽是李鴻章庚子(1900年)使歐時傳入,因此有「李鴻章雜碎」之說,現加拿大魁北克一帶,乾脆就稱豆芽為「雜碎」。但真正地所謂「李鴻章雜碎」是用海參、魚肚、魷魚、玉蘭片、腐竹等製成的,根本沒有豆芽什麼事。
我們正在大規模的「城市化」,影響所及與豆芽,便是大規模地作坊化或工廠化生產。豆芽的工廠化生產,一個重要的問題就是如何解決豆芽的鬚根。豆子畢竟是種子,種子萌發到一定程度,其主根(也就是俗稱的芽)要退化,從胚軸下方或幼莖基部生出不定根,也就是鬚根。豆芽長出了鬚根,不僅影響外觀,而且鬚根的木質化內皮嚴重影響口感。生產者為了防止豆芽過早生長鬚根,便要在其中添加無根劑。無根劑的主要成分是6-苄基腺嘌呤,這本來是一種廣泛使用的植物生長調節劑。用於農作物種植,一般的人不會對此產生疑慮。但是現在用於豆芽生產,問題就來了。豆芽算什麼?植物?絕對是。蔬菜?絕對是。該誰管?農業部管。對,農業部先是將6-苄基腺嘌呤當作肥料,後是將其當作農藥,都沒什麼問題。可是豆芽也是食物啊,衛生部應該管。1990年鑑於豆芽生產中的大量添加,6-苄基腺嘌呤被衛生部增補為豆芽專用食品添加劑,2007年衛生部又將其改為豆芽專用食品加工助劑,可是2011年衛生部又取消其食品加工助劑屬性。為什麼呢?因為「毒豆芽」事件的日益發酵。2014年,《食品安全國家標準》(草稿)再次明確將「6-苄基腺嘌呤」定性為「植物生長調節劑」,換句話說,豆芽中可以添加無根劑,只要是按照定量添加即可。
一顆豆芽徘徊在兩個屬性之間,兩個部門為此而搖擺不定。迫於民眾的科學素養和輿論壓力,豆芽在艱難中前進。爭論不休的結果是全國已有近千芽農因使用無根劑被判刑,2015年,有法院對使用無根劑的芽農改判無罪。看來,無根劑的使用正悄悄地得到科學的正名,得到政府的許可。「毒豆芽」漸漸將成為過去時。可是,那些已經被判刑的芽農怎麼辦呢?
由農業社會向工業化、城市化轉型的艱難,從一顆小小的豆芽可以折射出來,當然,折射出來的還有整個社會日益缺失的信任,亟待提高的科學素養和客觀公正的媒體輿論。
春天到了,到糧油店中買些豆子,生些豆芽吧,又想起那種白嫩水靈,脆爽鮮香的美味了。
作者簡介
內長文,散文在線網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