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李一鳴)
作品欣賞
在路上
《在路上》是一本散文自選集,書中所收錄的作品是作者近幾年創作和公開發表的散文。這些散文反映了作者的生活閱歷、文學理念、價值追求,歷歷往事和生活的美好記憶都烙印在散文中。作者用開放的散文視野,具有張力的文字,平和的人文情懷書寫着現實人生,讓讀者在思緒澎湃中去理解生活,感知生活,從成長、理想、故鄉等角度照亮人生的荒蕪。全書用散文隨筆的形式,讓經歷世俗波瀾的人們,品嘗種種人生滋味之後,在平常的瑣碎生活中,也能感受生活的樂趣,傾訴了生活的五味雜陳、喜怒哀樂。
那些年、那些人、那些地、那些事……
寫下這些具有回溯感的語詞,心中頓時生髮出「鬢已星星也」的喟嘆。
三十六年前,那個短髮寸頭、意氣風發的大學生,還未踏上社會,人生之路就突遭變故,原已確定留校的他,第二天將不得不服從命運的安排,告別校園,回歸故土。空懷一腔四海志,那天下午他心情黯淡,神不守舍地走出校門,恍恍惚惚地乘上一輛剛剛到站的公交車,上了車,竟不知去往何處,一片茫然中看線路圖,突然想到「八一立交橋」站附近的《當代小說》雜誌社。一個月前投去的一組散文稿件怎樣了?於是決定去探探。那是一九八〇年代,文學的一個黃金時代,一家刊物每天收到的稿件能裝好幾麻袋,他那幾千個密密麻麻稚拙的字在如山的來稿中,無異於不起眼的一群小螞蟻,誰會注意到呢。推開編輯部那扇淡黃色的門,他突然覺出了唐突,進而感到忐忑和虛弱。他硬着頭皮,囁囁嚅嚅,向門口左邊第一張桌子後一位編輯張開了口:「老師,我是山師……」一張戴着眼鏡的臉從高高的紙堆深處亮出來。
多年後,回想起當時的情景,他還會怦然心動。「眼鏡」編輯聽了他的自我介紹和作品題目,一下子站起來,向他伸出手:「太好了!我正要找你!」「眼鏡」把他領到編輯部的陽台上,輕輕合上門,轉過身來朗聲說道:「你的散文寫得好!三篇作品我都看了,很有味道!」那時,一縷夕陽從西窗射進來,「眼鏡」頭上幾根純白的發從滿頭黑髮中獨立出來,直直翹着,在光塵里散發出剔透的銀光。他的心臟怦怦直跳,有點氣喘,臉開始發燒,不知說什麼好,咽了一口唾沫,話脫口而出,卻是:「老師,哪一篇能發表?」「眼鏡」哈哈大笑了兩聲,拍了拍他肩膀,說:「三篇都發!」
從此,「眼鏡」,他的散文處女作的編輯,《當代小說》「詩與散文」副刊的編輯部主任,後來又成為雜誌副主編、主編的傅樹生,成為他寫作的引路人。那天,當他像做夢一樣飄下雜誌社所在的大樓,擠上公交車的一瞬間,他的心一下子落定了,在嘈雜喧騰的車廂里,心中卻有說不出的安寧和淡定。
「我的人留不到濟南,我的名字會在濟南流傳!」
當他坐着回返老家的長途汽車駛出濟南市界的時候,一個聲音在心裡吶喊。
各位看官,原諒這青春的狂言吧,誰沒有年輕的時候呢。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記得那天下午的所有細節,常常驚異於偶然的一個念頭對於一個人一生的影響。人生固然總體來看是一個必然的軌跡,但那必然又寓於許多個偶然之中。那天,如果,如果沒因偶起的念頭去《當代小說》編輯部,或許我就從此沉落凡塵,與文學無緣。
至今,我依然鍾愛着散文,濱州、煙臺、京華,不管工作如何忙累,生活多麼繁雜,我還會拿起筆、攤開紙,或是打開電腦、手機,在飛機上、在高鐵上,甚至在飯桌上,捕捉腦際的一個閃念、情感的一次衝動、突然的一種悟覺,記錄下對自然的感悟、對人生的思考、對世界的體察。只有面對內心,讓筆管與血管相接,使情感從眉頭落到筆頭,把感念從心上流到紙上,這才感到充實。我曾說過,文學是我的存在方式,我的命。這在別人聽來,或許矯情;自己的才情、智慧,與之似乎也不配。但信念和目標,誰說沒有距離?這距離甚至有一生那麼長。
這些年,我拉拉雜雜寫了幾百篇作品,但一直懶於梳理,總覺沒有幾篇滿意的,更缺乏集中起來「示眾」的信心。「示眾」有時就是「審丑」的代名詞,故而就任其散落在那裡。感謝王燕女士,如果沒有她的懇切鼓勵,也就沒有這本小書的誕生。
《在路上》,是我一篇散文的標題。王燕女士建議以此作為書名,一個點撥,喚醒了我。「在路上」,何嘗不是走在大地上的一代又一代青年甚至人類的一種精神意向?中國現當代知識分子「在路上」的征途,充滿艱辛,也充滿希望,充滿願景。為了尋求真理,他們艱難遠行。為國為民的理想,使他們心中充盈無畏的使命和莊嚴的責任;求學求變的目標,使他們的步伐輕快而堅定。告別封閉的鄉村,撲向開放的大城;擺脫保守的枷鎖,躍上自由的天地;揮別貧瘠的生活,奔向富足的夢想……這一切皆令人心旌搖盪。但是,當初,他們或許沒有意識到,這條路途也是精神的「逆旅」、人生的「苦旅」。外邊的世界,有溫暖,也有冷漠;通往未來的路,有坦途,更有溝壑。他們常常陷入精神的困頓、思想的困惑、生活的困窘、理想的困境。喜與哀、樂與憂、歡與悲、合與離……萬千情緒,順境與逆境、成功與失敗、挫折與奮起、迷惘與求索……幾多經歷。這一切,一經投入詩與思的熔爐,便有了結晶為文學美玉的可能。
選入這部文集的作品,大致是「在路上」的三條線。第一條是成長線,既有我從讀小學、初中、高中,到讀大學、讀博士的求學之路,也有從戀愛、結婚、生子到送子上學的生活之旅。第二條是社會線,敘寫曾經走過的地、遇到的人、經歷的事和從中的感悟。第三條是文化線,從一處景觀、一種風俗、一個事件中,發現一段歷史,尋求一種價值,塑造一種精神,在對歷史的追憶、對人事的書寫、對文化符號的探尋中,展開價值評量和批判重構。
對於散文寫作,我一直認為,它應是作者自由的而不是桎梏的,個體的而不是群體的,真實的而不是虛假的,關注生命的而不是見物不見人的,審美的而不是功利的對於世界的把握、體驗和垂詢。相比其他文體,散文寫作是作者個體生命經驗最直接、自如、自由的訴諸與表達。它不僅飽含作者對自然界、人類社會等客體世界的深刻體驗與揭示,更是作者心靈的真實「自傳」。如果將小說比作博爾赫斯筆下的「小徑交叉的樹林」,把詩歌比作「三千年前,引人驚嘆的閃電」,那麼,散文則更接近於人類面對大地的心靈傾訴。
我推崇「有我」「主真」「由自」的散文。「有我」,是散文文體內在的特質。周作人強調散文要「言自己之志」「以自己表現為主體」;李素伯認為散文特質在於「作者最真實的自我表現與生命力的發揮,有着作者內心的獨特的體相」。寫作中追求「有我」,就要求散文寫作要杜絕公共體驗、公共語言,抒寫個人性、特質性、創造性經驗。「主真」,是散文的文體倫理,是長期以來散文讀者和作者之間達成的一種默契。狄德羅說,「任何東西敵不過真實」;維特根斯坦也指出,「關於寫作,你不可能寫出比你自己更真實的東西」。散文寫真實,就要警惕陷入虛無、虛假、虛偽,描繪真的客觀世界,表達真的生命體驗。當然,主真並不意味着拒絕時代的新變和散文創作手法上的多元創造。「由自」則是散文的超邁所在。胡適曾說,「自由,在中國古文裡的意思是'由於自己』,就是不由於外力,是'自己作主』」。「由自」,意味着散文作家應秉持獨立品格,通過自由內質的呈現和自在外形的創設,在心緒無拘的流淌中,獲取世俗意義的暫停,抵達對世界抑或內在精神結構的審視和警醒,回答有關人類的大問題。
筆力不至,而心嚮往之。
且再上路! [1]
作者簡介
李一鳴,山東省博興縣人,文學博士,教授,作家、文學**家,現任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辦公廳主任,中國傳記文學學會常務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