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質的村莊(李百合)
作品欣賞
土質的村莊
我的家鄉位於東北地區松嫩平原的大鹼溝一帶,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除了大隊部和後來新遷來的青年點、供銷社房舍外,民居大多都是土坯壘牆、鹼土棚蓋的泥土房。那時候我們的生活大多數都和泥土有關。嬰兒剛出生時要在土炕上撒些細土面墊上;我們睡的土炕,外面的雞架狗窩豬圈都是用土坯搭就的;有窮一點的人家就連裝碗筷的碗廚用的都是土坯。母親給我們炒的苞米花,要提前在苞米里撒上一把「風和土」(颳風沉澱下來的土)炒制,為的是苞米多崩花酥脆可口。手腳或身子的其他部位颳了口子,來不及醫治時,撒上一把土面,不但能立即止血,據說還能消炎,防止破傷風。生活中我們少不了土,我們祖祖輩輩生活棲息的地方,就是土質的村莊。
和泥、脫坯(製作坯)是東北農家的兩種活,也可以說是一種活的兩道程序。和泥不一定是為了脫坯,有可能是為了抹牆、抹房、抹炕等,但要想脫坯,必須先和好泥。小時候,年年見到大人和泥脫坯的情景。泥土房的房牆和屋頂要年年抹年年侍弄着。有一年不抹房,牆和屋頂的黃泥和鹼泥受夏季雨水的沖刷,泥片就會剝落,屋頂就會漏雨。侍弄的時候雖然很費事,但這種平房自然也有它的好處,冬季暖和不說,那平頂的房蓋用處可就大了。特別是到了秋季,家家的莊稼收穫完畢,堆在院子裡雞刨狗食的很容易遭損;如逢雨季,晾在潮濕的院子裡,糧食也不易干。平房頂就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把較輕的糧食放在房頂上,高處風大,採光也好,農作物的顆粒晾乾的快。待農作物的顆粒晾乾之後,因為高處風大,直接在上面用揚杴就把籽粒中的糠秕風出去,家家的房蓋都成了一個「小場院」,打毛嗑頭(葵花頭),揚毛嗑,揚穀子、糜子、苞米、黃豆等,很是方便。
抹什麼樣的牆和什麼樣的泥,脫什麼樣的坯和什麼樣的泥,這在我們的老家是有很大講究的。人住的房山牆一般都是用黃土和泥,這種泥用的「揚角」(用麥稈鍘成一寸長的秸杆稱「大揚角」;脫了粒的麥殼又稱「麥魚子」是「小揚角」)應該是小揚角,小揚角和的泥細膩,抹在牆上美觀,一般的倉房或是院牆用鹼土和泥抹,這種泥抹在牆上,鹼性大,雨澆在牆上滑溜,不易脫落。壘院牆時,要用上大揚角,麥稈鍘得長一些十公分左右最好,用洋杈一杈一杈地把泥摞疊起來,這樣杈成的院牆結實耐用。
土坯種類很多,從顏色上來分,有黃泥坯和黑泥坯;從用途上來分,有蓋房坯和炕面坯。一般臨時性的住所,如看莊稼用或是在甸子裡放牧看牲口用的臨時窩棚、看水庫的小土房等,這些房、棚冬天閒棄時損壞嚴重,第二年還要重新搭建,用的就是這種便於取土的黑泥。東北地區,黑土層深厚,深入地下一米多深,之後下面的土大多是黃土,所以用黑泥脫坯方便取材,在地面挖的坑也不深。而黃土泥要挖上一米或兩米深之後才能見到成色較好的黃土。抹牆用的黃土,本着不破壞農田和道路的原則,一般要選擇在池塘或溝邊取土,之後拉回自家的院子裡和泥。
脫坯多是現場取泥,一般都在靠近水源的地方,挖出一個很深的坑,把大揚角撒在上面放進水,直接赤腳在裡面踩踏均勻;也有怕涼穿長筒靴踩踏的,但挺費力,一個不小心,有時會把靴底拔掉,這樣的泥就和成了。說的似乎輕描淡寫,但在具體的勞作過程中,和大泥和脫大坯,是同屬東北四大累之一最累的活,踩踏要用力,要腳腳見底,這樣裡面的揚角才會均勻,否則脫出的坯不結實。揚角放多放少要憑經驗,放得恰到好處了,脫出的坯使用的年頭就會多一些。脫坯一般都選擇夏末秋初的無雨季節,這個時候脫的坯易干,少被雨淋。
把和好的泥,用洋杈從坑裡甩出到地面,不能太稀,要很稠很稠的那種,就能用來脫坯了。
脫坯時要用到兩種工具,一種是坯模子,一種是水盆。坯模子是一種用四塊十公分左右寬的木板做成的一種長方形模具,一般都是用松木製成。用楊木或其它木材,經水一泡會發生變形而導致脫出的胚不耐看、不規則、不好用。在池塘的岸上找一平地,手搛成半拳狀,把泥巴在模子裡按實,為了模子離開坯胎時方便,還要從旁邊的水盆中向里撩點兒水,把坯胎四周用水刷一遍,把坯胎上面抹得與模子上沿一平,光光的;把模子小心地托起,坯胎完整地呈現出來,這樣坯就脫成了。脫成的坯後期管理非常重要,要經常看着,以防牲畜踩踏,或小孩子淘氣在上面踩腳印。大半干之後,還要把坯小心地橫着立起,曬晾朝向下的一面,一行行,很像現在人所說的諾米骨牌。有的孩子淘氣,對着邊上的一塊坯一腳踩倒,其它的坯一個挨着一個倒下一排,把大人們氣得直罵娘,說是沒教養,有娘養沒娘教的孩子。但也是一氣了之,誰家沒幾個孩子?誰家孩子不淘氣?淘氣的孩子不見得就非得品質惡劣,是大奸大惡之人。
天要來雨時,趕緊組織人力物力,把土坯呈三角形狀留出拳頭大小的孔隙一層一層地碼起,之後,在上面反面覆上一層土坯,用雨布或苫單把坯蓋起,也有用穀草蓋的,天晴了再把這些覆蓋物撤去繼續晾曬。小時候的我們最愛穿梭在各個坯垛之間玩耍,玩迷藏,或是學着電影裡打鬼子的鏡頭,在里周旋;更有淘氣的,拿彈弓在坯孔里射擊,被射到的疼得狼哭鬼嚎地去找家大人評理。
蓋房子的用坯,一般都要等到來年的春季時才能使用得上,為了便於冬季管理,還要把一碼一碼的坯碼在一起壘成一大垛,外面用鹼土泥抹上,保存到第二年春季無雨季節,蓋房時取用。大坯垛上面也留有孔隙,是為了方便透氣。冬天的時候,有麻雀或雪鳥在裡面築巢。我們往往把家裡用來上房的大梯子,兩個人抬着來到這裡,攀上去,掏裡面的麻雀。有時老鼠也愛在下面打洞,主人很不願讓老鼠在其中打洞,往往在洞裡塞滿軟柴點燃,用煙熏出裡面的老鼠。因老鼠在裡面打洞,往往會把土坯弄壞。
也有專門以脫坯賣錢為生的「坯客」,在夏秋之交一天也不閒着,男勞力和泥脫坯,女人和孩子立坯、碼坯、垛坯。往往能脫上兩、三垛坯,備有的人家蓋房坯不夠用時賣給他們。也有拉到城裡去賣,或拉到別的生產隊去賣的,價錢都是一樣,二分錢一塊,質量有保證。但這種活過於勞累,一般沒有點體力的人是不能堅持長久的。
每年過完年,剛開春還沒進入農忙季節,家家都要拉鹼土,用來抹房子。用鹼土抹房蓋,雨水滲不進去,泥滑利於雨水流淌的同時還有利於冬季保暖,所以不管下多大雨,泥土房都不帶漏的。鹼土的另外一個作用,就是用它熬製生活用鹼。濕地人家離不開鹼,做飯時特別是煮苞米餷粥時,放上一點鹼,既滑溜又爛乎,口感非常好。那時家家洗衣服、被裡被面什麼的都要放上點鹼,鹼能去泥,除污性能也非常好。用鹼摻和豬的胰臟在大鐵鍋里熬,製成一種「豬胰皂」,用來洗臉洗頭,亮潤而不起頭皮。熬製好的鹼製成砣兒,普通的盆子大小,拉到集市上或是當地的供銷社去賣還能換錢,添補一下家裡的日常家用。
房頂走太陽,樹梢掛月亮。張王李趙遍地流,昔日那熱鬧的泥土房,不知從何日起,被青一色的紅磚青瓦所代替。除了腳下那黝黝的黑土地,上至各家各戶的住房,下至雞架狗窩、籬笆院牆,就連村子裡的幾條過去經常泥濘不堪的巷道,也都變成了磚混或泥混結構的了。過去的那種養活一代又一代東北人的土質村莊,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線,退出了她自己的歷史舞台。鄉愁點點,成為人們記憶長河中一道永遠也揮抹不去的風景。[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