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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司城遺址(甘茂華)

土司城遺址
圖片來自創意悠悠花園

《土司城遺址》中國當代作家甘茂華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土司城遺址

幾乎都知道,中國最著名的遺址是北京圓明園。但只有極少數人知道,土家族最著名的遺址是鄂西山區的唐崖土司城。

認真算起來,迄今已有三百七十餘年了。

刀刀槍槍的,風風火火的,剩下來的就是殘殘缺缺的。好在街還在,牆垣還在,土王墓還在,田氏夫人墓還在,石牌坊還在,石人石馬也還在。也就是說,部分建築尚保存完好。因此,確實稱得上是西南少數民族地區最典型、保存最完整的一處土司城遺址。

中國人對遺址總有特殊興趣,總愛發思古之幽情,且淚腺發達,常模仿唐朝詩人陳子昂那種懷才不遇、寂寞無聊的情緒。即或對着楊貴妃的洗澡池子,竟也要慷慨悲吟:「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使人覺得有些無可奈何、漫聲長嘆的味道,甚至懷疑歌者是否有輕度陽萎。

來唐崖土司城遺址參觀的人,至今還沒發現有誰眼淚輕彈。不知是土家族豪爽之氣感染了他們,還是豐富多彩的民俗風情吸引了他們?那些研究歷史的,研究民族的,搞文化藝術的,寫小說散文的,拍電影電視的,來了又去了,去了又來了,都作沉思之狀,或作喜悅之態。如土司城遺址面對的唐崖河,默默地晝夜流淌不息,頗為動情於衷而決不外露。雖然是遠山遠水遠村,但對遊覽者似乎毫無阻隔,人們總喜歡看個稀奇,或者古怪。

縣誌記載,土司城位於咸豐縣城西北三十公里的玄武山下,唐崖覃氏為本地土人之始。明朝天啟年間,唐崖土司奉調征剿,由於屢建戰功,朝廷便授給覃鼎宣慰使職,還賜了兩道皇令:一是封他大坊平西將軍賜「帥府」二字,二是建石牌坊一座,書「荊南雄鎮」、「楚蜀屏翰」八個大字鐫刻其上。足見其時評價之高。

那三丈多高的牌坊,依然豎在唐崖河畔,隔老遠老遠就能看見。蒼白蒼白的,被青山綠水反襯,愈發顯出寡婦相。那一灣清亮的唐崖河流水,或許正是一面月牙形的光照古今的鏡子吧?不管怎麼說,風流總被風雨吹打去了。

順着河邊石板路拾級而上,不到半里路就進村了。好多吊腳樓,樓前種柚子樹,樹上結滿黃澄澄的柚子。這圍在山灣里的百十戶人家,形成一個自然村落。那些吊腳樓年紀不小了,遠望一片煙色和黑灰色。石板路和屋前頭的場壩,倒顯得淺白而豁亮。背山面水,山青水碧,從整個村落的布局和色調看,仿佛真是極其淡雅的一幅版畫。

這時節閒散村民極少,大多或下田或上坡做活路去了。時而水牛撒嬌似地叫一聲,時而母雞下蛋了,報功似的一串接一串短促呼叫,長調短調配合得非常和諧。於是,小小山村越加安寧和恬淡,看來土司王爺還確有眼力,選中了山川如此靈秀的風水寶地!

在石牌坊附近菜地里,有個土家婦女正在拔蘿蔔。我走路多了口乾了,便想買個蘿蔔生吃。她揚手說哪有那麼多規矩,盡你吃夠,揀大的扯起來吧,自家種的哪能要錢?這裡人家都是這樣,客人要吃隨便得很,還指望邊邊角角地方發財麼?這蘿蔔清甜清甜,只不過略帶辣味。我想土家人過去長期過着「合渣過年,辣椒當鹽」的苦日子,如今的生活跟蘿蔔一樣,雖不盡如人意,卻也享得溫飽了。我便大口嚼着蘿蔔連說好吃。那婦女笑道,信不信由你,我這蘿蔔還是田氏夫人從四川帶回來的種子,傳到如今比人參都補人。我覺得土司城遺址處處是古風猶存,這位大姐的話當然信得過。

爬山時,又與一個挑水的中年婦女同路而行。她那白白的大大的光腳板,在山路上走得又穩又快,且臉不紅、氣不喘、桶不晃、水不灑,且與我談笑自若、如同散步。要是像漢族女人裹小腳,三寸金蓮怎麼做活路?我問她。她答,腳大江山穩,唐崖一帶的土家女子,從田氏夫人起就是大腳大手,好跳擺手舞。

說笑間,隱隱聽到唐崖河邊又放炮又吹嗩吶,不知哪個村子裡什麼人家又在娶媳婦或嫁閨女。那挑水婦女對我說,如今又時興坐轎子了。果然,回頭一看,河畔就有一乘紅轎子,如紅蜻蜓在竹林間一閃一閃的,扯得人眼晴疼。她又說土家人唱哭嫁歌的老規矩也復原了,只不過原先要唱一個月,現在是臨上轎子才哭嫁,做做樣子罷了。我支起耳朵聽,那細聲細氣的哭嫁歌唱得有板有眼,遺憾的是隔得太遠,斷斷續續的,高高低低的,唱詞聽不太真:

……我的媽呀……你把女兒嫁呀……

……我那瓦屋壩呀……好多糯米粑呀……

若有作曲家來此採風,想必會隨轎而去。我則只顧上山看那些土司遺蹟,顧不得再欣賞有了水分的哭嫁歌了。爬山爬累了,我也學着拖腔拖調唱一句「哎呀我的媽呀」,竟然渾身疲乏不知不覺中都消失得無蹤影了。好神好神!

土王墓在土司城後山。圓形土墩,墓室就在其中。有浮雕花牆,有八扇石門,有檐柱斗拱,有花卉鳥獸,而這一切都是整墓全石仿木結構,其工藝水平令人嘖嘖稱讚。我奇怪的是,並排四間靈寢均有棺床,那麼誰是土王呢?據說土王死後,用了四十八口同樣的棺材,同一規模的葬祭儀式,在同一時間內出葬,藉以混淆真偽以防盜墓。如此說來,土王智商比慈禧太后要高得多,至少他生前導演的防盜措施就堪稱喜劇佳作,或者千古啞謎,其懸念費解,實實在在幽默得高級。

土王墓後邊還有一座小墓,墓前立有碑文依稀可辨的石碑,造型簡單樸素的石牌坊,牌坊兩側矗立着鼓形護柱。這便是唐崖盛時土司覃鼎的田氏夫人之墓。她是龍潭安撫田氏之女,精明能幹,好善樂施,相夫教子皆以勇著一時,實屬土家族女子中佼佼者,覃鼎死後,兒子宗堯襲職,頗行不道,田氏繩以禮法。她曾帶幾十名奴婢去四川峨嵋山朝奉,沿途散去大部分奴婢,鼓勵她們與漢人成親。歸來後,又修造大寺堂、玄武觀、桓武廟,並請漢族老師辦學堂授漢文。對民族文化相互交融起了很大作用。難怪縣裡的南劇團、州里的文工團,還把她的故事編成文藝節目,或曰「土司夫人」,或曰「田氏夫人」,從唐崖河畔演到山外面去了;在省城演出時竟座無虛席,居然捧回來了一塊獎牌。田氏九泉有知,說不定也會感慨萬千!

我最喜歡山上那兩棵枝葉繁茂的古杉。傳說也是明天啟年間,土王覃鼎夫人田氏親手栽植,意願夫婦同偕百年。兩杉系一雄一雌,一剛一柔,一葉如針,一葉細軟,故稱之「夫妻杉」。因了樹高四十一米,相距約七米,並肩而立直插雲天,故遠離十里之遙,也能看見它們相親相伴的美麗身姿。現在提倡新婚夫婦都要種一棵「愛情樹」,其實,幾百年前的土家男女早就這麼做了,算不得新鮮事情。下山又到唐崖河,我坐擺渡船過對岸去。唐崖河裡有好多船,多半是柳葉子船,即三塊大木板做成的梭子船,跑起來飛快,像箭。這種船原來只是運運肥料送送糧食,並不派什麼大用場的。可如今做起生意來了,運沙,運唐崖河的細沙。河邊幾十里現成的沙子,運到城裡便成了上等建築材料,搶手貨,走俏得很。當地人都說,原先捧着金飯碗討飯,真他媽的冤枉!那個擺渡的土家妹子,竹篙撐得說不出的瀟灑,她告訴我只等朝陽寺的電站修起了,唐崖河裡就要跑機動船了。她滿口土音,把知識分子讀成雞屎分子,便又說,等你們雞屎分子再來看土司城,我開船去城裡接稀客!

這一河的水就笑吟吟的,這一船的人就點燃了香煙旱煙,愉快而又神往。我站在船頭回眸凝望,於依戀中道別既古老又清新的土司城!那個拔蘿蔔的大姐,挑水的女人,唱歌的嫁娘,還有眼前這個擺渡的妹子,總讓我自覺或不自覺地想起賢惠能幹的田氏夫人。相似,又不相似。有遺傳,又有變異。區別在哪裡呢?我一時半時很難理出頭緒。只是始終記得,這裡不僅僅是土司城遺址,而且是鄂西山區一個極富特色的村子。

於是我想,我不虛此行。[1]

作者簡介

甘茂華,土家族,籍貫湖北恩施,定居湖北宜昌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