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走失(簡楨)
作品原文
四季走失
浮在記憶與遺忘邊緣的,總是瑣事。
人,趴在時間的背上往前趕路,也不知是一路顛顛蕩蕩把人晃傻了,還是嘗過的故事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味把人弄膩,到了某個年紀,特別喜歡偷偷回頭想幾綹細節,連小事都夠不上,只是細得不得了的一種感覺。
1.桔色
譬如,有一天早晨,平凡得無話可說的夏日早晨。我依例將咖啡粉倒入咖啡壺內,送兩片全麥土司進烤箱,趁這空檔,拿掃把將院裡的落葉、墜花、飛砂攏一攏,然後牽出水管澆花。我習慣將塑料管末端捏扁,朝半空胡亂揮動,噴灑的水花如狂舞般,恣意地從高出落下,滋潤樹葉而後澆灌了土。忽然,,在閃白的水花中,有一種細微得像小螞蟻似的味覺在舌尖溜動,一隻,兩三隻似的,帶了一點甜。我咂了咂,那味道忽隱忽現,仿佛走到記憶與遺忘的邊界,竟打起盹來。我努力地想,眼睛看着歡愉的水花不斷洗滌一棵老桂樹而不知移開水管。從廚房彌散出的咖啡香像個熱心路人,幫我攫住那味道。帶了一點甜,然後,也染了一點酸,然後,應該有滂沱的綠在天地間飛舞,點點霞色,安靜地泊靠在杳無人煙的高山上。
我因此憶起13歲那年與三個國中好友到山上另一個同學家採訪的往事。
那是個晚秋與初冬會合的季節,我們穿着制服:長袖白襯衫、黑色百褶裙,沿狹仄的山路一路轉彎,遇到陡峭處,還需壓着膝頭拱背而上。應該是唱着歌的,那年代的女孩,說完吱吱喳喳的知心話,就會一起唱歌,齊唱或三部合唱,也許是「門前一道流水,兩岸夾着垂柳……」,也可能是柔情曲折的「讓我來,將你摘下……」,一路喘,一路唱,以少女純淨的聲音。
日頭像一隻倦鳥,靜靜穿過雜木樹林,向西移動,黃昏薄薄地落着。偶有幾片闊葉倏地閃亮,光,像一群小賊,四處跳躍。我們看見她家的屋了,一起喊,她的名字頓然榮華富貴起來,盈滿山谷。
幾間土角厝挨着山壁,屋旁三兩行瘦高的檳榔樹。她的父親下山去了,具泰雅血統的母親正在灶前烹調,白蒙蒙的炊煙字煙囪冒出,自成一陣暖霧。她對我們的造訪感到意外,因此,欣喜之餘還鼓動了從未見過的熱情,一掃在學校里沉默、靦腆甚至偏好孤獨的形象。她說,去桔子園走走。
拾屋前幾步台階而下,即是天寬地闊的桔樹林,空氣是桔味的,兩隻大狗不時穿梭其中,似乎想把桔子叫黃,她大聲喊狗兒名字,許是用泰雅母語,聽來很氣派。她領我們走入桔林,在一棵早熟的桔樹前停住,示意我們可以摘一個嘗嘗,我們三人雖讚賞桔子的壯與色澤艷美,但誰也不曾伸出手,反而秉持那年代少女特有的謙讓與矜持,不約而同轉步離開那棵華麗的桔樹。半面天空淡青,另半面渲染着紫霞,有人說着,大家都抬頭賞起天色來,也就瞥見檳榔葉因風搖曳的樣子。
我相信我們都在心裡跟自己說:「桔子太美了,可以賣好價錢啊!」那年代的少女,在山川花樹之間、悲歡離合之間,是懂得體貼的。
她接着鑽出林子,懷中捧着三個大桔子,臉上笑得飽飽的。
那天早晨,我首先想起的就是那顆大桔的美味。微酸、薄甜、汁豐,桔香清新的像一彎小溪。吃過無數椪柑、海梨及拳頭大的粗皮土桔,吃了也就吃了,酸酸甜甜都是過往,不算數的。唯有那顆桔子,仿佛桔汁還含在嘴裡,尚未吞咽。也許,那是胃的初戀吧,才會毫無緣由地在一個普普通通的夏日早晨憶起滋味;那股酸甜已自成一格,不容與其他酸甜相混。舌尖跟胃在悄悄歡敘,勾起了它,我才接着憶起少女時代的往事,更加強了那股酸甜的特殊價值。
她送我們一程,兩隻大狗也護隨着。下山的路走來如騰雲駕霧,應該也是唱着歌的;我想,四個人的話就一定會四部合唱「我幾時能再回到卡布利,再回到卡布利來看你」,也有可能轉到「門前一道流水」那首詠懷的歌。
我不願回憶往後的事,情願努力地想,至少要記全少女時代常唱的,一首歌的歌詞。
2.綠色的雲
原本只種一管葫蘆竹,從花市拎回來的,高不及人肩,手臂粗,也沒挑什麼吉日良辰,草草率率地種在院子裡。
就這麼把它丟給時間,倒也長得一付天生地養的模樣,還冒了三兩根筍,隔陣子沒理它,筍都成竹。數了數,七管長竹,約兩層半樓高,原來已經八年。
奇的是。除了母竹還保留葫蘆身材,後代是一代比一代嚮往直溜溜的身子,完全背叛了血統。日子就這麼來來往往,竹與我仿佛不相干,各自在時間裡忽睡忽醒。
生命中,有些感情也是如此。平日雙方互不牽連,沒半句軟語,遇到歡樂的事,也不會想與他分一杯羹。可是,當人生碰到惡浪,船沉了,屋塌了,在太平盛世與你手拉手的人——閃躲之時,那人像從浮雲掠影中感應到什麼似的,忽然來敲你的門,背着他僅有的半截蠟燭,一簍粗糧,從瓦礫中撐起你來,說:「有我在!」
當初是逛迷了路才彎進花市,走着走着,停在專賣樹苗的攤子前。說是樹苗也不正確,大多是一人高、扛回家種下即能騙騙路人眼睛的小樹。才發現掩在櫻樹、栗樹、玉蘭樹背後有竹子,竹的根須扎入一團土塊,想必是從苗圃上大砍幾刀硬是劈出來的。看攤子的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女生,許是老闆的女兒,後頭椅子上還倒趴着一本漫畫。我明知故問:「這什麼竹?」她回說:「葫蘆竹!」其實,每堆樹上都掛了小紙片,寫明名字、價錢。我被那幾根竹吸引,或許,也因為小女生的緣故吧,瘦竹與少年的她聯結起來,鼓動出一種情愫,被壓埋在心域某處積累塵垢,卻依然有光澤的情愫,因此,才莫名地挑出一管竹,說:「幫我包起來!」
周遭是波浪般喧譁的人語,頭頂上不時傳來汽車急駛高架橋的空咚聲,一個星期六下午,大太陽底下的尋常日子,我安靜地站在喧鬧里覺得放心,好像顛沛年代逃了大段路之後,揣一揣懷中,發現裝着傳家寶的小包袱還在。那放心,讓人願意繼續在世間流離。
小女生用一隻長塑膠袋裝竹,如今想來十分寒傖。回家後,將它擱在院牆邊,一擱就是幾日。種的時候,大約也談不上載欣載歡吧。
現在明白了,那竹是用來安慰自己的。當看倦了世事,讀累了人情,望着一團沙沙吟哦的綠雲,時間就自動翻回前頁了。
首先浮現的,是老厝四周的竹篁,大約經歷四、五代或更久,圍着三戶紅磚老屋及大稻埕。至今不明白那是什麼竹,但依然記得十多個小孩子在這圈綠手臂內來回奔跑的情景,就這麼把自己跑成愛離鄉的青年;回頭一看,才發現那年代的童年時光都是綠的,抖一抖,除了掉出十來個颱風、大水,少不了也有兩三個鳥巢從密竹高處掉下來,或者一條思春的蛇,幾名嗜食竹心的野鬼。
我以為童提與青春都遠逝了,隨着都市化浪潮不得不拋在記憶與遺忘交接的荒蕪地帶,然後終將老得無法回頭打撈一封溺水的情書、一管浪蕩於江湖的瘦竹。
其實不是這麼回事。人,固然無法抵禦一個時代的浪潮,必須沉浮於其中;但是,那些看起來註定會被浪潮侵襲而消逝的物件、情懷卻自有其升華、轉化的秘徑,有一天,換它們作主,挑選它們願意依附的。尚未徹底媚世的有心人,這些物件、情懷飄散在鬧市、冷夜或淤積的河道上,等待與有心者目遇成情。一旦邂逅,往日時光就這麼一點一滴回來,仿佛街道之上另有老竹咿啞作響的鄉間小路,白髮紛紛然叢生的頭上,另有一個吹笛小童,把日月吹得穩穩的,從此沒有了「消逝」的苦惱。
有人送我一副舊字,「滿院綠雲栽竹地,半畝紅雨養花天」,不知在誰家廳堂住了十年後輾轉棲到我的牆上;目光順畢上聯,往左移一寸,正好看到那兩層半樓高、七管長竹攏成的綠雲,沙沙地摩娑着風。習道的朋友說,竹子成這般有風有雨,通常是有鬼靈住了下來,他教我「趕」它。我沒理會,但喜歡他的臆想,若這團綠雲是鬼靈小憩之處,它必定也是有鄉愁的鬼啊!時常,我的眼光像多情蝴蝶,悠遊於字與竹之間。字,是借宿而來的字;竹,也不過是個想要靜靜回憶的人罷了。
跟着我八年之後,颱風毀了竹。竹干頂端被風折了,細枝子掃得滿地。竹葉不是一片片掉,要折就是一掌五六葉,像兄弟同赴黃泉。我站着看了很久,才覺得時光在體內亂流後,會疼。
搜出一把銹鋸,架好鋁梯,一管管地攔腰鋸竹。綠雲看來輕盈悠閒,鋸起來卻鏗鏗鏘鏘,像烈士死也不肯折的半簍鐵骨。
風吹竹屑,迷了我的眼睛,一面鋸一面跟竹間的鬼靈說:「我們重新開始!」
收拾枝葉,用紙箱子裝,居然裝了三大箱。院子亮得乾巴巴的,剩七、八根竹干忤着,等待春天。
把紙箱扛至垃圾收集處,往回走的路不長不短,只夠想一首歌。我因此想起13歲那年與三個國中好友到山上另一位同學家探訪,她送我們下山,兩條有着泰雅名字的大狗護隨,我們四人可能唱到的「流水」歌詞。
門前一道流水,兩岸夾着垂柳。
風景年年依舊,為什麼流水一去不回頭。
流水啊!
請莫把光陰帶走。 [1]
作者簡介
簡媜的散文別具一格,可謂是女作家中的「異數」,她筆下搖曳恣縱,言人之所不能言,但謹守紀律,輕易不逾越文法尺度,收放之間看得出旺盛過人之血色,卻始終維持着一種從容的學院氣息。洗盡鉛華,獨具慧眼,以卓越細筆,描繪人間生活情態,常有惕然驚心的刻畫,令人如在盛夏平添一種寒意也。其雖為女性,但其文卻有着男性作家所不及之大氣。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