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拉峻的歌者(李佩紅)
作品欣賞
喀拉峻的歌者
那一夜,我們在喀拉峻草原。
我還記得我們坐着大轎車沿着s形的山路爬上山頂,我們拍照,奔跑,呼喊,對着雪山和冷松,對着靜默的,開滿鮮花的草地。我們大口大口的喘着氣,讓草原的新鮮空氣把肺清洗乾淨,滌盪殘留在身體裡的悲愴全身心擁抱短暫的快樂。腿腳利落的人跑下山坡,跑到小溪邊,然後呼喊,對岸的人小如芥豆,像甩出去的魚餌,垂釣對岸的風光,一會兒人跑了回來,幾張陌生而新鮮的臉被晚霞鍍上一層光的金邊。
天很快黑下來,只有兩頂氈房,像落在草地上兩隻白色繭殼,見殼裡的人喝着馬奶酒,一碗又一碗。馬奶酒發酸,後勁大,男人們都喝高了,站起來唱歌,划拳,高談闊論。朋友們圍坐在地毯上,長條桌子上鋪着印花的塑料台布,要不是因為這唯一的現代的物料,這一晚上和一千年之前的夜晚又有什麼不同呢?舊友新朋變換着一張張臉,每一張臉都閃爍着似曾相識的光芒。抓飯、羊肉、饊子、西瓜、葡萄乾、拉條子、酥油,還有喝也喝不完的酒。在酒桌上,不勝酒力的人,往往沒有發言權,我被酒熏的有點頭暈,走出氈房。
「像月亮愛大地一樣,用眼睛感受大地的美。」今夜,恰逢其時。我漫無目的的向前走,天和地,從來沒有如此接近,接近同一種顏色,一種青金石般神秘而具有夢幻色彩的藍。一種向上升騰的吸力。回望,氈房裡的燈光,從窄小的門擠出來,投在草地上,長長的影子被巨大的黑暗吞噬。離的太遠,聽不到氈房裡嘈雜的聲音,隱隱約約的看到他們霧一樣渺小恍惚的身影。當視覺完全關閉,嗅覺就變得格外敏銳和警覺,腳下柔軟的草地並不平坦,甚至走起來深一腳淺一腳,綠草此刻也成了黑草,雪峰渺渺泛着微弱的白光。草伴着野花的味道,除了味道什麼也感覺不到,蟲子也停止了鳴叫,萬物靜寞如初,心微微顫慄,像風掃過草尖,大地的皮膚如此柔軟,像母親臂膀發亮的絨毛,我想躺下去,永遠的深陷柔軟的哀愁之中,可是終究因害怕遭蟲咬而不敢。大地和天空,在這一刻,還原到了創世前的狀態,我行走其上微不足道,連草的呼吸都比我重要。「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此時,我是不是也學李白,生來不勝酒力,文章也難超凡脫俗。膽怯,不敢離帳太遠,離開光,怕有狼突然竄出來。和這些野生動物相比,人建造房屋,建設城市,皆因柔弱。高高在上的人以為成了地球的主宰,豈不知身體變得更加不堪一擊。 想起那句「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用不着擔心,在這無邊無際的高山草原上,人的聲音不比蟲子的響亮,正如此刻連氈房裡的燈光都變得微不足道。天與地緊緊的扣在一起像兩隻碗,誰有能力突破它的邊界。我們都是夏蟲,不可語冰。天上為什麼沒有一顆星星,那密密麻麻,哈達一般的銀河匯集了多少繁星,隱蔽的星走在自己的路上,只是我看不見。我的肉眼和我的身體一樣衰弱、短視,天空把我和宇宙拉遠了。
那一夜,草原用它柔軟的花草香割開一顆心,欲望、貪婪、珍寶、首飾,華服及美食都從心裡落荒而逃。物質矮化了,就像一棵樹僅僅需要一點水,我也僅僅需要吃飽肚子。吃飽肚子,並不是為身體的享受,而是為了供養靈魂活着。我身體裡行走着玄奘,手持經卷,輕輕地獻出自己。 我想聽狼嚎,哪怕一聲也好。最好隔得遠遠的,在山的那邊。狼是草原上的勇士,他的嚎叫閃電般的劃開寂靜,讓我知道,這世界上,還有比人本身強大的,令我害怕的孤獨的狼。
可是,什麼都沒有,除了闊大無邊的寂靜。
大地在轉動,緩慢而又堅定不移,甚至分秒不差。此時此刻,我真的感覺到了,大地無聲的轉動,它憐憫我嗎?不,是因為我太微不足道,比藏在頭髮中的虱子還微小,地球才無法把我甩出去,大地有時也無能為力。
感覺我走了很久,回來,站房裡依舊熱鬧。馬奶酒和肉在他們的胃裡發酵,催發出一種罌粟花似得物質,使他們忘記了自己,身體在酒的海洋上衝浪,精神和頭腦都有些眩暈。他們是那麼渴望一個朋友,其實更加暴露了內心的脆弱、不安、敏感,我從他們的快樂中看到了孤獨。女主人哈薩克婦女坐在氈房的門邊,自始至終面帶微笑看着這一群躁動不安的人,家裡大概很久沒有來這麼多人了。她的眼神像看一群馬入圈,馬跳騰夠了就會安靜下來。所以她不急,一杯一杯給客人續着茶,然後安靜的坐下,陷入遙遠而迷離的往事之中。
她在想什麼?我想問問她,語言不通,我們彼此報以淺笑。
笑,人類共同的語言,又它其餘的可以省略。
夜深了,招待我們的哈薩克人家也該休息了。一群人唱着歌螞蟻一樣爬進汽車,順來路返回。車裡的男人依舊在唱,像一群快樂的蟋蟀,忘記了危險。駕駛員心驚膽戰地握着方向盤,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路,道路又窄又陡,七扭八拐,車也像喝醉了酒左右搖擺,拖着驚魂未定的我,從兵站門前疾馳而過司機生怕有一個閃失,車毀人亡。想想,過於清醒未必好,我替滿車的人捏着一把汗,其實是在擔心自己。假如真發生什麼事兒,那些喝醉的男女在渾然不覺中死去,未必不是一種幸福,而我則要忍受驚恐萬狀的苦與痛。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胡思亂想。這一車文人,一車孤獨的人,努力做污泥之中的蓮花,上天不忍毀滅這些乾淨的靈魂。
兩家哈薩克牧民關了他們的氈房很快睡下,最後一點光熄滅。
氈房成為大海里的一葉扁舟,被西壑的夜吞噬。
車終於安全下山,回到賓館躺下,一陣睡意襲來,睡着了。
多年過去,我忘記了具體時間,忘記了那一張張、在我面前移動的鮮活的臉,可是這一夜,卻深深的鐫刻在腦海,夜深人靜時時常夢回草原,獨坐在草原上祈禱。
詩人汗漫說,在喀拉峻,綠草湧向天邊就變成了白雪。
白天看喀拉峻草原,完全換了一副面孔。從我站的山坡上往遠處看,雪山綿延起伏像一條白色的絲帶飄在天邊,向上連接着藍色天幕下的雲。雲並非一朵一朵,像被拙劣的油漆匠用刷子抹上去的,這裡濃一些,那裡淡一些,無論濃淡都是純淨的白。陽光斜照在草原上,高處明亮低處暗沉,由此增加了草原的立體感和起伏感。草原和雪山之間拉出一段很長的暗影,這是光的傑作,暗非但沒破壞草原的悠遠,反而加重了雪山的純淨和渺遠的遼闊。條狀的冷杉像草原上的翻騰的綠浪,一陣風過,松濤播撒的音符,一種不可扼制的自然的力量排山倒海。我所在的腳下,所站立的地方,是一個隆起的山坡,這個山坡很曠廣,只有目光投向遠方才能感覺到它的起伏,近處幾乎是平坦的,這裡海拔近三千米。實實在在的說我是站在一座高山之上,可我一點也沒有感覺到氣悶,面對闊大而靜止的高處,我只想伸展了手臂,向上,再向上,飛起來,飛起來,扯開嗓子高唱,雪山回應所有的聲音,葉尖兒微微搖曳,行走在如此闊大的音箱裡,怎能不歌唱。我終於理解了為什麼說,歌和馬是哈薩克人的兩隻翅膀。飛翔和歌唱是草原上最美的狀態。
今天,哈薩克人要在這裡迎接盛夏,舉辦一場賽馬會。我忘記了那天是星期幾。其實記住具體的日期沒那麼重要,尤其在草原上,時間不再被切割成分分秒秒,或以小時計算。時間只有兩段,白天和夜晚。附近的哈薩克牧民都朝着這個方向匯集,哈薩克婦女把她們做的刺繡品和奶製品也帶來了,一堆一堆鋪在草地上。哈薩克婦女刺繡喜歡用黑白兩種做底,大針繡上一些花草圖案。黑與白,就是白天和夜晚的草原在她們眼中單純的色調。與其說這是對生命的理解,不如說是對草原的膜拜。風格濃郁的繡品客人一般不會買,不是因為喜歡不喜歡,而是因為與城市裡的家格格不入。顯然婦女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面了,扔下貨品和孩子聚在一起聊天。她們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但是,從她們紫紅色花朵般綻放的面容和笑聲中,感覺到她們是開心的。這些婦女圍着各色花圍巾,穿着寬大的長裙子,招展的姿勢像若大的鬱金香,她們迎接男人的目光,既柔順又潑辣。顯然,她們被即將開始的賽馬會吸引了,停止了聊天,向着賽馬的觀看點走去,沒人擔心自己的貨品被人拿走。也許在她們心裡,刺繡品只為填充空闊的時間、只是生活的點綴,草原上的花朵,花落誰家都一樣。草原上的人越聚越多,絕大多數都是青年男女,還有些五歲歲左右的孩子,在大人的腿縫間鑽來跑去。我環視一圈,沒有發現飄動的白髮和蹣跚的腳步。
從前的草原可不是這樣,轉場時,馬背上坐着奶奶,爺爺,懷裡抱着孫子、孫女兒,男人驅趕着牛羊。從冬牧場、春牧場到夏牧場,再到秋牧場,一年又一年,循環往復,從生到死,走着相同的路,過着相同的日子,羊和牛也是同一張面孔。那時的草原,有馬背學校,馬背醫生,不知何時起老師和醫生都撤進城裡,孩子們不得不離開草原、離開父母、離開家,進城讀書。然而,古老的遊牧方式並未改變,一家人只得一拆兩半,年輕父母上了山,孩子和老人留在城裡。定居,是走向現代文明的必然之路。遊牧,是人類遵循自然之道原始而簡約的方式。不能用先進和落後簡單的判斷遊牧和定居。哲學家尼采說過,最大的破壞者,往往不是壞人,而是好人。我相信大多數的事物都從最好的出發點開始。舊的問題解決了新的問題又來了,孩子們對父母的情感,對草原的情感日漸疏離,他們是另一種形式的留守兒童。年少時情感的創傷需要一生來彌補,我就是第一代石油留守兒童,從兩歲到八歲,在山東老家度過六年時光,生命過去大半,至今那道感情的傷口仍然沒有完全癒合。
賽馬開始了。哈薩克小伙子們吹着呼哨,揚着馬鞭奮勇向前。很快,馬匹拉開了距離,領先者高昂着頭顱,洋洋自得。年輕的女人尖聲的喊叫,那是送給勝利者的。落後者,分成了兩股,一股緊追不捨,不甘落後;一些人半路退出,鑽進人群,賽手變成觀望者,在他們的心中,成敗並不重要,只是一場快樂的遊戲,只為聚集和見面,他們談論勝與負,說人的少,讚揚馬匹的多。
似乎形勢也在悄然的轉變,一些有錢的哈薩克人開始拋棄馬匹,轉而駕駛着摩托車、小轎車放牧,那些經常光顧的草場,被車轍碾壓的傷痕累累,好在喀拉峻草原被列入世界自然文化遺產,開發適度而克制。
喀拉峻系哈薩克語,意為'黑色莽原'。喀拉峻草原包括闊克蘇河以東,喀甫薩郎河以南,以喀拉峻山為主體,南接瓊庫什台、瓊庫什台、克什庫什台和庫爾代峽谷,面積約759平方公里。這麼大的高山草甸怎麼能全部走遍,我只是短暫的走過一個山坡。
喀拉峻草原屬於伊犁地區。
伊犁,躺在天山溫暖的腹部,安享着天山豐沛的雨汁,沒有南疆綠洲的掙扎,沒有塔克拉瑪干荒涼,沒有北疆的寒冷和颯颯漠風,伊犁在風調雨順中,出落的單純、潔淨、美麗、大方、從容典雅而又不失妖嬈,像永遠的十八歲少女,吸引所有羨艷的目光。尼勒克縣、新源、鞏留、特克斯、昭蘇、霍城、察布查爾,每一寸土地都得天之獨厚,河流,森林,草原,田野,縱橫交錯,蜿蜒舒展,冬天,一場一場的大雪,像一層一層的鵝絨被,草原,在這個季節睡得香甜,一到春天車前草和椒蒿,糙蘇、假龍膽、苔草、冰草、羊茅、草莓和百里香……所有的花,都循着季節的腳步甦醒,夏季。各種野花開遍山崗,紅、黃、藍、紫五顏六色,將草原點綴得絢麗多姿。喀拉峻只是伊犁彩色裙裾的一角。
在我的印象里,新疆人尤其是南疆人特別羨慕伊犁人,伊犁是上帝保佑之地,是天庭的後花園。伊犁人向來對伊犁感情深切。因為,伊犁人有可以驕傲、自豪的資本。
不知什麼時候,有人在喀拉峻入口立了一個牌,以此昭告遊客,這片草原曾是解憂公主的夏宮。解憂和親之事,稍懂歷史的無人不曉。解憂公主是第三代楚王劉戊的孫女,為維護漢朝和烏孫的和親聯盟,也奉命出嫁到西域的烏孫國。在解憂公主之前還有細君公主,那麼多強壯男人的天下,要靠女人的陰道維持和平和安寧,這是男人的恥辱,還是女人的不幸。這兩位從小生活在錦衣玉食中的公主,一位是高高在上的玉蘭花,一位是見土而活的蒲公英。細君公主的命只屬於南國,無論皇帝把她的肩上壓負多麼沉重的責任,都振奮不了她脆弱的身心,枯萎是必然的。「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氈為牆,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土思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歸故鄉。」能寫出如此哀婉的詩歌,細君公主的命運應了她名里那個細字。心思細膩、多愁善感,必傷及心肺。可憐她纖細柔弱之骨,香消玉損在萬里之外的北疆。喀拉峻草原每朵搖曳的小花,都是細君公主訴說沒有歸途的寂寞和哀愁。細君歿後,和親依然是國家的政治選擇之一,於是就選擇了罪臣之女解憂。就算沒有後來的解憂公主,還有其他的公主不得不步其後塵。解憂公主一生經歷漢武帝、漢昭帝、漢宣帝三朝;曾嫁予三任丈夫,皆為烏孫王。解憂公主在烏孫生活了半個世紀之久。年逾七十之時,「公主上書,言年老土思,願得歸骸骨,葬漢地。天子憫而迎之,公主與烏孫男女三人俱來至京師。是歲,甘露三年也,時年且七十,賜以公主田宅奴婢,奉養甚厚,朝見儀比公主。後二年卒。」《漢書·西域傳》短短71個字了卻了她的一生。長達半個多世紀、一萬多個日夜,勃勃的生命被針角一樣綿密的時間一寸一寸磨蝕,她的歡樂,她的思念,她的悲愁,還有她曾的河流般汩汩流淌的經血及痛,誰去關心和拯救。她的心境如陶公一樣,無人訴說。
寢跡衡門下,邈與世相絕。
顧盼莫誰知,荊扉晝常閉。
淒淒歲暮風,翳翳經日雪。
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
勁氣侵襟袖,簞瓢謝屢設。
蕭索空宇中,了無一可悅!
也有一種可能,解憂根本不去妄想,當開花始開,當謝時謝。把自己活成一棵蒲公英,枝葉迎着光,內心含着苦味,就這麼在草原上年年歲歲,歲歲年年。其實,我們每個人不也也和花草樹木一樣,活在塵世的顛簸與幻變中,而且,更加深了一層自找的災難,只因人的思想情感如大海一樣深不可測,翻雲覆雨。「時間的光影,空間的轉換,草木的榮枯,春秋的更迭,種種時光交錯的掩映,生活的棋牌於花開花落間,悠悠前行。」萬事萬物順者昌,逆者亡。
那時,整個伊犁都是廣闊的牧場,處處風景處處涼爽,解憂公主年輕壯碩的雙腿踏上喀拉峻高高的山嶺,可她的心思不在司空見慣的草原,滿腔的情感灑在一個接一個出生的兒女身上,牽絆住了腳步,愛解開了內心的死結,草原教會了這位飲露瓊漿的公主隨遇而安。「納塔克納爾/你應愛貧窮多於富有/愛勞作多於閒逸」哪位詩人說的,解憂公主在許多年前的喀拉峻草原上,已經這麼做了,夏季,她和兒孫們一起在喀拉峻草原上騎着黑走馬,正如此刻的我坐在馬背上,被一位哈薩克族小伙子牽引,去聽即將開始的阿肯彈唱。腦子忽然閃過前幾年一條新聞,一位台灣姑娘愛上了一位哈薩克族小伙,不顧家人的反對,萬里投奔愛情,這一跨時空跨種族的愛情故事,將一粒石子投入湖中,盪起起許多人心目中愛的漣漪。新聞迅速占據了各大媒體,幾年過去了,春去秋來,他們的愛情是否趨於平靜。畢竟人忍受不住長時間的波瀾壯闊,平靜與安寧才是生活的本質狀態。如果細君公主在活得長久一些,我敢肯定,她也一定會愛上草原,解下憂愁,簡單生活。
知道自己時日不多的解憂,在等待了許多年之後,很多事物轉了一圈又回到過去。故國細碎的往事不知不覺湧進心裡,她想死在故鄉。在信上對天子述說了什麼,已被歷史忽略,好在天子起了憐憫之心,迎她歸國,以公主相待。那又怎樣,解憂那老邁的軀殼像卸下鏵犁的牛,餘下的只是空蕩蕩的軀殼,每一個動作都風雨飄搖,誰能真正理解她的心。解憂究竟是一位母親,一位祖母,一頭是她思念的家鄉,故國,一頭是血肉之親,一顆心在這兩端之間奔突撕裂,到老還是捨不得兒孫,「與烏孫男女三人俱來至京師」我不想謳歌那些所謂使命和偉大,如今我也做了奶奶,我能深切的感受到一個女人對孩子的那份愛,僅從這一點看,作為一個女人她活得還算圓滿。
當她在漢朝的宮室擁裘而臥,卸去一輩子的浮雲和塵土,思緒會不會像喀拉峻草原上的月光,靜默如水。
從兩位公主想到自己,同樣是女兒身,假如放逐草原的是我,我會是那個以淚洗面的細君,還是隨遇而安的解憂。誰知道呢,也許憑我這假小子性格,會更靠近解憂吧。那又怎麼樣?歷史沿着時間的軸線一直向前,沒有可能,也沒有所謂的時光倒流。當下時代的我,慶幸不致受顛沛之苦,但生命哪有坦途,沒受這種苦,還有那種苦,苦樂交替,喜憂參半,如陰陽兩極最終歸於一,化於無。 而喀拉峻草原依舊在那,依舊是從前的模樣。
1841年6月28日 林則徐被貶新疆伊犁。
新疆的伊犁、黑龍江的寧古塔、海南島、長沙等偏遠閉塞之地,都是王朝遣散犯人的流放地。從古至今被流放的人不計其數,其中不乏著名的文人,從屈原肇始,賈誼、李白,杜甫、蘇東坡……林則徐被貶伊犁之前還有洪吉亮,清朝時期,伊犁是新疆政治文化的中心,從清朝開始,每五年從八旗中選派一名將軍駐守伊犁。伊犁將軍是清朝14個駐防將軍之一,是新疆地區最高軍政長官 ,官級為正一品。漫漫西行之路,在惶茫間顛簸,無盡寂寥,「天山萬笏聳瓊瑤,導我西行伴寂寥。我與山靈相對笑,滿天晴雪共難消。」快到伊犁時,大雪紛飛,天寒地凍,伊犁將軍布彥泰派人早早等在精河與伊犁交界處,這讓林則徐大為感動,「此舉前所未有也。」林則徐到了戍所後,布彥泰又贈送了糧食和牲畜等安家之物,「將軍饋米、麥、羊、豕、雞、鴨等物,四領隊或以肴饌,或以羊豕,皆受之。是日未刻,將軍發折,知為余報到戍,並派掌糧餉處。」之後,布彥泰親自前來拜訪林則徐,並舉行晚宴,招待林則徐等人。
修復後對外開放的伊犁惠遠古城將軍府,和林則徐住的房屋,僅隔着一條窄巷,也許這也是將軍有意安排,只為往來方便。林則徐雖然謫戍邊關,畢竟是一代名將,清名遠揚,且朝廷往來密切,將軍遠離朝城,在信息閉塞的年月,林則徐帶來的消息很有用。兩人經常傾談許久。布彥泰熱情關照林則徐,在政務上也徵求他的意見。《清史稿》記載:「時前兩廣總督林則徐在戍所,布彥泰於墾事一以諮之,阿齊烏蘇即由則徐捐辦。事既上聞,命布彥泰傳諭則徐赴南路阿克蘇、烏什、和闐周勘。布彥泰疏留喀喇沙爾辦事大臣全慶暫緩更換,與則徐會勘。凡歷兩年,得田六十餘萬畝。」在林則徐的建議下,布彥泰在新疆南路挖渠引水,開墾了六十餘萬畝田地,一些渠道至今還在使用,惠及南疆後人。我在庫爾勒生活幾十年,不經意間便聽有人說,這條渠,那條渠是當年林則徐修建。他們津津樂道的水渠,有哪些真正是林則徐修建不重要,其實他們在意的是用名人強調一個地方的歷史存在與價值。
布彥泰將軍為官一方孤星在上,自會感覺孤獨,有了林則徐,不用找理由,出門跨過小巷,就可以到林則徐的住處,聊聊天,下下棋,喝喝茶。患難中的真情,林則徐當然會以誠相待,也振奮起他的精神,甘為新疆水利發展出謀劃策、簞食壺漿。林則徐在伊犁幹得風生水起,身心安泰。不知道遠在紫禁城裡的道光皇帝作何感想,原本是讓林則徐到苦寒之地,受皮肉之苦,以期深刻思過,沒想到,讓他去了世外桃源,無意中成全了林則徐另一英名。終究,林則徐不屬於喀拉峻草原,他只是喀拉峻草原上一顆閃亮的流星,可是人們記住了他划過的痕跡,代代訴說。 草原可以療傷,可以讓心靈澄明,可以把狹隘的縫隙阻斷,對聯成花和草的世界,甘願伏下身子去接近最卑微而又最偉大的生命。
這就是喀拉峻草原恆久的魅力。
喀拉峻雪山的背面,是另外一個國家——哈薩克斯坦。從前那一片土地的一部分只要我願意,也可以隨意走動,現在隔着國境線。地球的土地本來是一個完整體,卻被國家這個概念劃分成塊,人有國家之分,風和雲沒有,陽光沒有,草木也沒有,他們藉助種子,飛到這兒,或飛去哪,比人自由。噢,還有鳥和鷹也沒有國界,有時我真想做一隻鳥或者一隻鷹。
現在從這裡到哈薩克斯坦,必須經過霍爾果斯口岸。資料上介紹,隋唐時代霍爾果斯就是古絲路北道上的重要驛站。元明清時期這裡是蒙古族遊牧帶,蒙古族政權經歷了察合台汗國、衛拉特(瓦剌)聯盟。伊犁河谷是蒙古準噶爾部的核心區,乾隆皇帝平定準噶爾之後哈薩克族才從今烏茲別克斯坦一帶東進,入伊犁河流域。這麼說,人類在特定的情況下,也會像種子一樣自由飄飛,落在哪裡就在哪裡生根。口岸仍沿用衛拉特蒙古語霍爾果斯,意為「駝隊經過的地方。」口岸,往來的車輛絡繹不絕,全是長條鐵皮密封的大卡車。沒有通關證,我只能站在口岸的這一邊向那一邊眺望,目力所及處,同一座天山靜默而肅穆,像一位白髮老翁安坐在時間的深處,垂釣。風很大,呼呼作響,從邊界那邊吹到這邊,吹亂頭髮,掀起衣角。這裡沒有可供欣賞的自然風光,相比口岸,我更喜歡喀拉峻抱成一團的草,一直,一直伸向遠方。
喀拉峻草原於我,明明只分別幾年,卻好像已經屬於很遙遠的世界。
我又記起草原的那一夜,還有那一夜連綿不斷的歌聲。
哈薩克族人說,草原上不能沒有歌,就像草原上不能沒有牛羊。歌是血液里流出來的,是生命的一部分,生活的每一種狀態都能變成歌唱出來,在無人之地唱給自己。
飯一口一口的吃,歌一首一首的唱。如此廣闊的草原,如此黑的夜晚,如果沒有歌相伴,怎能把心裡的孤獨趕走。
燕子啊
你的性情愉快親切又活潑
你的微笑好象星星在閃爍
啊·····
眉毛彎彎眼睛亮
脖子勻勻頭髮長
是我的姑娘
第一次聽他唱這首歌是在喀拉峻草原。酒喝到酣,內心巨大的感情激流在衝撞,血液湧上來,面膛發紅。兩隻手臂舉起來做出燕子滑翔的姿勢,時光從他的眼前消失,照亮一位姑娘新鮮的臉。後來這成了他的保留節目,而且,必是酒喝到興處唱起。每一次都飽含深情,一晃五年多,年年聽他唱這首哈薩克民歌《燕子》沒敢問他心中的燕子姑娘是誰。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片草原,都有一位心儀的姑娘。不必問了,就像喀拉峻草原收藏所有的秘密,緘默不語,雪山和草地之間隔着陰影的距離,是構成美的一部分,人也同理。
在喀拉峻草原,每個人都變了一副面孔,褪去刻板與嚴肅,露出草原一樣純淨的底色。草原的遼闊,拆掉了心與心之間的籬笆,釋放身體裡的光和熱量,多年沉默的人也開始放聲高歌,不唱則已一唱剎不住車,《兩隻小山羊》,《瑪依拉》《花兒為什麼這樣紅》《伊犁河》《黑眉毛》《撒阿黛》《在銀色的月光下《青春舞曲》《半個月亮爬上來》《一杯美酒》《送我一朵玫瑰花)《達坂城的姑娘》《勸嫁歌》《別離歌》《你不要害我的姑娘》……
離開城市的辦公桌,從水分子一樣濃稠的人群當中脫身而出,把蟻蟲似的身體晾曬在這廣闊無際的草原上,突如其來的渺小感像馬蹄嘚嘚嘚踏過神經,讓人短暫的眩暈,快樂都在歌里了,像青蛙、蟋蟀、螞蚱、蟈蟈,所有的歌唱,都對着空闊的草原。不久,我們將各自踏上歸程,回到人群當中,行走時儘量避免與人、與車撞擊,坐在辦公桌前,又喪失了歌唱的興致。「夜以繼日地,寫下無盡的譫言囈語。」只有在草原上,我才是那個會歌唱,愛歌唱人。誰是誰的幻想,哪個更接近真實,只有草原,只有喀拉峻知道答案。
今夜無眠,讓我們在喀拉峻放開歌喉。唱吧,唱吧。我們的生命並不比知了長多少,何不在能唱的時候盡情的歡唱,能愛的時候儘管去愛,能吃的時候放開肚子。有人提議,每個人必須表演一個節目。好吧,隔着酒桌,我也站起身,唱了一首《草原夜色美》。
一群靈魂孤獨的人啊。
那一夜,獨自走向草原,邊走邊仰望天空。天空和大地像黑夜裡的兩個人,面對面躺着,各自孤獨着。聽說每一個人都頂着一顆星,堅硬冰涼的石頭裡睡着一個個人的形象,屬於我的那顆星此刻在哪裡閃爍。星空突然打開一道亮光,銀河唱着浩渺宇宙古老的歌,擁抱着夜色下茫茫的大地,看來,宇宙也是寂寞的,也需要一首歌來溫暖,在無盡的黑暗裡,一遍又一遍。[1]
作者簡介
李佩紅 女,漢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石油作家協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