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倫比亞的倒影
內容簡介
《哥倫比亞的倒影》是木心的第一部簡體中文版作品,內中選編《九月初九》、《哥倫比亞的倒影》、《上海賦》等最能表現木心行文風格的散文13篇,並全文刊印1986年5月9日紐約《中報》副刊《東西風》發起的「木心的散文專題討論會」文本。
作者簡介
木心,1927年生,原藉浙江。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畢業。1982年定居紐約。2006年返回烏鎮。
原文摘錄
美貌是一種表情。別的表情等待反應,唯美貌無為,無目的,使人沒有特定的反應義務的掛念,就不由自主被吸引,其實是被感動…人老去,美貌衰敗,就是這種表情終於疲憊了。老人化妝、整容,是「強迫」堅持不疲憊,有時反顯得疲憊不堪…美貌的廢墟不及石頭的廢墟,羅馬夕照供人憑吊,美貌的殘局不忍卒睹…唯有極度高超的智慧,才足以取代美貌。也因此報償了年輕時期不怎麼樣的哲學家科學家藝術家,老了,像樣起來了,風格起來了,可以說好看起來了--到底是一件痛苦的事。 野果成全了果園,大河肥沃了大地,牛羊入欄,五糧豐登,然後群鶯亂飛,而且幽階一夜苔生——歷史短促的國族,即使是由衷的歡哀,總嫌浮佻庸膚,畢竟沒有經識過多少盛世凶年,多少鈞天齊樂的慶典、薄海同悲的殤禮,尤其不是朝朝暮暮在無數細節上甘苦與共休戚相關,即使那裡天有時地有利人也和合,而山川草木總嫌寡情乏靈,那裡的人是人,自然是自然,彼此尚未涵融尚未鍾毓…… 海外有春風、芳草,深宵的犬吠,秋的丹楓,隨之綿衍到煎魚的油香,鄰家嬰兒的夜啼,廣式蘇式月餅。大家都自言自語: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心裡的感喟:那些都是錯了似的。因為不能說「錯了的春風,錯了的芳草」,所以只能說不盡然、不完全……異邦的春風旁若無人地吹,芳草漫不經心地綠,獵犬未知何故地吠,楓葉大事揮霍地紅,煎魚的油一片汪洋,鄰家的嬰啼似同隔世,月餅的餡兒是百科全書派……就是不符,不符心坎里的古華夏今中國的觀念、概念、私心雜念……鄉愁,去國之離憂,是這樣悄然中來、氤氳不散。 古老的國族,街頭巷尾亭角橋堍,無不可見一閃一爍的人文劇情,名城宿跡,更是重重疊疊的往事塵夢,鬱積得憋不過來了,幸虧總有春花秋月等閒度地在那裡撫恤紓解,透一口氣,透一口氣,已是歷史的喘息。 另外(難免有一些另外),中國人既溫暾又酷烈,有不可思議的耐性,能與任何禍福作無盡之周旋。在心上,不在話下,十年如此,百年不過是十個十年,忽然已是千年了。
書評
記者採訪木心,談及木心名字由來,乃孔子弟子稱頌老師的話「夫子木鐸有心」。限於識見,我未找到此語的出處,倒是論語中有「天將以夫子為木鐸」之語。木心解釋「木鐸」,系號角之意,不過按朱熹《四書章句集注》所註:「木鐸,金口木舌,施政教時所振,以警眾者也」,此物該是一個鈴鐺,使用方法當為搖動而非鼓吹。
如果說木心之文鼓吹了什麼,的確難見,若說木心是鈴鐺,搖曳有聲,還是貼切的。偶然風過,木心搖曳多姿震出一串鈴音,不是鈞天廣樂的氣派,只是一串細碎的顫聲,轉瞬隱去。
初讀木心《哥倫比亞的倒影》,文字的特色最為觸目。多文言,多僻字,行文古奧。目下雜誌、報刊乃至圖書內的諸多文章,一味的平淡拖沓,乏味無趣,與傳統斷裂。失去了中文應有的簡潔、明快。木心的文字,乍觀之下,有典麗古意,對於久失古典文化浸潤的現代國人,自有耳目一新之感。對木心的觀感,分歧多在思想,有稱其「刻薄」的,亦有贊其有見識、有見地,而對其文字倒是讚譽頗多。一直為木心鼓吹的陳丹青評價道:「可能是我們時代唯一一位完整銜接古典漢語傳統與五四傳統的寫作」,也是針對其文字風格而言。只是細細讀罷《哥倫比亞的倒影》,沉心琢磨他的文字,卻總覺有點像仿造的古董,譬如仿定窯的瓷器上繪了一座摩天樓,老有什麼東西讓人如鯁在喉,周身不快。
若因文章中少用俗字,便是銜接「古典漢語的傳統」,那只能說木心承繼了古典漢語傳統中的末節。古人月不可稱直呼為月,要稱「冰輪」「姮娥」,明明可叫「書的墓園」,木心偏要說「書這窀穸」。不用俗詞,目的應是增加文章的質感,木心的僻詞,在古文中亦屬罕見,嵌在現代文里,沒有新鮮精警的意思,不可替代的表達,只能看作為冷僻而冷僻。如「橋堍」,說成橋頭又何妨?「籀讀」寫作「閱讀」「覽觀」又如何?如李商隱,喜用綺麗的詞彙與華贍的字句(順便說一下,木心在文章中有 「華瞻」一次,贍是富厚之意,華瞻則不明所以。我相信是校對的問題,而非木心本意。木心雖常用僻語,但用錯的極少。如「鈞天齊樂的慶典」,雖有詞意錯用的嫌疑,但也不算太荒謬),但目的還是與其詩風相符,與詩境相和。木心的僻詞則完全孤立於文章之外,成為才學的炫耀。除了增加文章閱讀的難度,看不到其他意義,只見獨自玩賞的趣味。貌似對平白俗陋文風的反駁,其實不過在詞彙的雨林里搜求些腐敗的落葉。木心說:「漢賦好大喜功,把金、木、水、火邊旁的字羅列殆盡,再加上禽獸鱗介的譜系,仿佛是在對自然說:『知爾甚深』」,此語若作為木心文字的住腳可謂恰如其分,木心熟讀《詩經》《楚辭》,卻沒承繼下多少明朗和蒼翠,落筆反而陷進漢賦的雕琢空洞,只是少了漢賦的鋪陳,多了枯索瘦冷的陰寒氣。
玩賞文字原也無妨,只是這類文字將一篇文章弄得支離破碎,不堪卒讀。木心不是沒有警句,也不乏妙句,諸如「異域的春風旁若無人地吹,芳草漫不經心地綠,獵犬未知何故地吠,楓葉大事揮霍地紅,煎魚的油一片汪洋,鄰家的嬰啼似同隔世」,「京菜——源出山東,以鮮嫩香脆為特色,倚仗宮廷款目,煞有富貴介事,引人想入非非,而調理純正,盤式雍容,菜中之縉紳也」。木心的妙句,妙在文白協調,行文跌宕,可惜這樣的妙句總是散金碎玉,放到長文中就滯澀了。讀木心,最揪心的是其文氣之斑駁,剛一番冷峭精闢的論點,轉瞬又甜膩如小女兒態,似乎要長江大河滔滔而言,他卻期期艾艾,扭曲盤結。看慣了一包香精勾兌一噸水的現代白話文劣品,難免讓人懷念古漢語的美感和尊嚴。恢復漢字的美感、質感,重尋韻律和節奏,光影和色彩,這是當代寫作者的責任。但美感要出於自然,用僵死的文字替換滔滔不絕的口水話,不過是由一個極端滑入另一個極端。先秦諸子、唐宋八家,無不明白曉暢,古文中擅鏗鏘的節奏,多精麗的詞采,只要運用得當,自可相得益彰。木心的文字卻精緻地矯揉,着力地做態,像一個沉疴難愈的病人,氣息奄奄。若純然以古文的形式寫就,怕也屬佶屈聱牙的一派。
然而,木心又非純粹的古文派,他還有五四的傳統,文章中常見五四時代西化的痕跡。諸如「連綰表現着平等參透的關係」,有五四時代學者論文的味道,用似是而非的概念來統括語句,說好點是專業,說壞點是拿大詞彙唬人。「初受政治教條的控制時,華囂折騰中,來不及聯想到人的極權乃是神的極權的變相和加劇,等到有所察覺,人的極權的機械器械繫統性的完備程度,早已超出神的極權的模式之上了」,這樣的話,俯拾皆是,木心一邊在文章中夾雜拗口詞語,一邊用長句和連環的介詞、副詞,把一段中文割裂成西化的繞口令。文的生硬,西的晦澀,說木心學貫中西也許不假,只是文章中有太多中西的糟粕間雜。從這點上看,木心確有五四的遺韻,五四時代,白話初倡,文言和西化並行,因而很多人的文字中西生硬揉合一處,如兩款不睦的菜品,強硬地一鍋燴,味道如何,讀者自己去品味吧。
說到文字感覺,驟讀之下,木心有點知堂的味道,這也許是五四傳統的又一例證。可惜不堪細品,郁達夫評價周作人的散文「枯澀蒼老,爐火純青,歸入古雅遒勁的一途」,知堂枯冷中蘊蒼秀,渾厚歸於內斂,木心的寒澀里只見窘迫,浮薄現於張揚,知堂沖和中有情致,木心是精雅地孤高。木心不能抒情,抒情就現了本相,露出內里的空蕪,因而常見的木心總是閃爍迷離,故作隨意。
貴族的心態是木心的基調,看似世情看透,其實仍舊端着「落難公子」的酸澀和悵怨。《上海賦》通篇是對金粉世界的依依縈戀,各種衣料和食品名稱不厭其煩地堆砌。對上海人的精巧世故明着諷喻,暗地裡透着自得,世情看透了,人情也看冷了。木心的不合時宜不是蘇東坡的狷介,是世家子弟居高臨下的鄙薄。走在瓊美卡的大街上,想着的還是「法蘭西的租界」「似是而非的巴黎風」,那才是木心的巴黎,真在香榭麗舍大街上彳亍,腦中旋繞着恐怕還是偽造的巴黎,回不去的鍍金時代。
冷冷嘲弄着他人的悲喜,玩味擺弄着自家的才情。木心有思想嗎,有!有古典文學的功底嗎?當然有,不但有,且屬厚重。可惜木心太鍾情於自己了,每每顧影自言。伍爾芙的意識流也好,唐宋八大家,桐城、公安也好,木心似乎都能取而用之,卻有形而無神,意識跳來跳去,跳不出狹隘的一方天地。無論伯里克利還是嵇康,木心都寫小了。寫來寫去,是車上哭泣的男人,荒屋中散落的信件,看來看去,依舊是木心的孤影徘徊。所以莫干山的一桌菜能寫得生意盎然,最後卻歸結為「人害怕寂寞,害怕到無恥的程度」,他那時不知道山民一家不是愛吃素,是吃不起肉,到如今恐怕也不知道,山民沒時間寂寞。
同樣是落難公子,張岱的《陶庵夢憶》,曹雪芹的《紅樓夢》,有繁華遍歷後的清醒,綺麗雲散後的頓悟。木心卻遲遲未從自己的舊夢中掙脫,痴痴昧昧獨酌着一點點才情,熏然若醉。可惜了,這顆木鐸。可惜了,那些才情。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