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移風易俗者一起上路(馬克·吐溫作品)
原文
去年春天我去芝加哥着博覽會①,雖然結果沒看成功,但是我在那次旅程中卻不是毫無收穫——可以說,它給了我一些補償。在紐約,我經過介紹認識了一位正規軍隊中的少校,他說要去看博覽會,於是我們約好一同上路。我必須先去波士頓,但這並不礙事,他說願意一道去,不妨多花上一些時間。他這人儀表漂亮,體格魁梧得像一位鬥士,但舉止溫 和,談話娓娓動聽。他為人十分可親,但又顯得很沉着。可不是,他是完全缺乏幽默感的。他對四周的事都深感興趣,然而他那寧靜的神態卻始終不受外界的影響;任何事物都不能干擾他,任何事物都不能激動他。
①美國芝加哥萬國博覽會於1892年5月1日開幕,翌年10月30日結束,本文寫於1893年。
但是,過了還不到一天,我已經發現,儘管他外表是那麼冷靜,但在他內心深處什麼地方卻蘊藏着一股熱情——熱衷於破除那些在瑣細行為中表現出的種種陋習 。他要維護公民的權利——這是他的好癖。他的想法是:共和國的每個公民都必須把自己看作是一個非官方的警察,不受任何報償,經常監視維護着守法與執法情況。他認為,要維護和保障公眾的權利,惟一有效的方法就是要求每個公民都儘自己的一分力量,去防止或懲罰他本人看到的那些違法亂紀行為。
這可是一個很好的設想,但是我認為一個人這樣做會經常捲入麻煩;我覺得,一個人這樣做,無異於試圖開除一個犯了過失的小公務員,而結果他也許會招來人家嘲笑。如是他說事實並非如此,說我的想法是錯誤的;說那樣做從來也不會使任何人被開除;而且,實際上你絕不可以讓任何人被開除了;因為你那樣做本身就是一次失敗;不,我們必須改造那個人——要把他改造過來,要使他成為一個稱職有用的人。
「是不是我們必須先去告發那犯了過失的人,再請他的上級不要開除他,只要訓斥他一頓,然後仍舊留用他嗎?」
「不,我不是那意思;你根本就不要去告發他,因為,如果那樣做,他就會有打碎飯碗的危險。你可以做得像是要去告發他——那也只是到了任何其他方法都不起作用的時候。那是極端的例子。那樣就是使用威力,而威力是有害的。有效的方法是運用權術,喏,如果一個人富有機智——如果一個人肯運用權術——」
我們在電報局的一個窗口足足站了兩分鐘,少校一直設法引起一個年輕報務員的注意,幾個報務員都只顧逗樂取笑。這時候少校發話了,他喚其中一個報務員接收他的電報。可是他得到的答覆是:
「我想您可以等待一會兒,行嗎?」這句答話一說完,他們又把玩笑話說開了。
少校說他可以等待,並不趕急。接着,他又擬了一份電報:
西聯電報公司經理:
今晚請過來和我共餐。我可以把你某分局如何經營業務的情況說給你聽。
稍停,那個不久前說話那麼傲慢無禮的年輕人伸出手來接過了電報稿,他剛讀完電文,臉色就變了,他開始又是道歉又是解釋。他說,如果這份害人的電報發了出去,他就要被辭退,也許永遠找不到另一個這樣的職位。如果能饒恕他這一次,他以後就再也不做人家會提意見的事情了。少校接受了這一表示讓步的請求。
我們走開後,少校說:
「喏,您明白了嗎,那就是我運用權術——而且,您明白那是怎樣發揮作用的了。一般人總是愛進行恫嚇,那種做法沒好處——因為那小伙子總是會舌劍唇槍,跟你針鋒相對地來上一套,結果你幾乎總是會輸給他,讓自己出醜的。可是,您瞧,權術這玩意兒他是對付不了的。溫 和的語言加上權術——這就是我們應當使用的工具。」
「是了,我明白了,然而,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您那樣的機會呀。並不是每個人都和西聯電報公司經理那樣有交 情呀。」
「哦,您誤解了我的意思。我並不認識那位經理——我只是為了要運用權術而利用了他一下。這是為了他的好處,也是為了公眾的好處。這樣做是沒害處的。」
我不肯隨聲附和,只吞吐其詞地說:
「可是,說謊也會是正當的,或者高貴的嗎?」
他並不注意這句問話中那種委婉含蓄的、自以為是的意味,他只是不動聲色、穩重而簡單地回答說:
「是呀,有時候是的。為損人而說謊,為利己而說謊,這是不正當的,然而,為了有助於別人而說謊,為了有利於公眾而說謊——瞧,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這是一條誰都知道的道理。不必計較所採用的手段怎樣:你只要看收到的效果如何。剛才那樣一來,那小伙子就會成為一個有用的人,就會變得循規蹈矩。他是一個要面子的人。像他那樣的人是值得挽救的。可不是,即使不是為了他本人,單是為了他母親,也是值得挽救他的。他肯定有母親在——還有姊妹們。該死,那些人老是忘了這一點!您可知道,我這輩子從來沒參加過決鬥——一次也沒參加過——雖然像其他人一樣,我也曾遇到過挑釁。我每一次都能看到那個人的無辜的老婆和小孩站在他和我之問。他們並沒有招誰惹誰——你瞧,我可不能傷了他們的心。」
就是那一天內,他糾正了許多人們的小動作中所表現的陋習 ,但始終沒引起摩擦——總是運用巧妙而漂亮的「權術」;事後別人並沒感到難堪,而他本人卻從那些行動中得到了很大的快樂與滿足,最後我不禁羨慕他所下的這一行——心想:如果需要時我也能夠很有把握地在言語上偏離開事實,就像我自信經過一些練習 後能夠在印刷品的掩護下用筆墨所做到的那樣,或許我也要採用這種辦法哩。
那天夜晚,很遲的時候我們才離開當地,乘鐵路馬車①去市區,三個喧鬧粗暴的傢伙登上了車,開始在一群膽小怕事的乘客中(他們有的是婦女和兒童)左顧右盼,任意地嘲笑,說的都是些污穢輕薄的語言。沒一個人敢反抗或者勸阻他們,列車員試圖好言以理相喻,但是那些惡棍只顧辱罵和嘲笑他。我很快就看出,少校已經意識到這是屬於他所管的事情;顯然,他是在盤點自己腦子裡儲存的權術,正在進行準備。我想,在這個場合,只要是一句玩弄權術的話說出了口,他就會招來劈頭蓋臉一大堆嘲笑,也許還會導致比這更加難堪的後果;然而,為時已經過晚,我還沒來得及悄聲勸阻他,他已經開口了。他用平緩而冷靜的口氣說:
①一種舊式馬拉的有軌的車。
「列車員,您必須把這些豬趕下去。讓我來幫助您。」
這可是我沒料到的。一眨眼工夫,三個惡棍已經向他撲過來。但是他們一個也沒能接近他。他揮出了三拳,你真想不到會在拳擊場以外看到那樣猛烈的打擊,只打得那三個人一個也沒力氣再從倒下的地方站起來。少校拖開了他們,把他們趕下了車,我們的車又繼續前進。
我感到驚奇,驚奇的是看到一個溫 馴得像頭羔羊的人竟然會做出這樣的事情;驚奇的是他顯示出那樣強大的力量,取得了那樣全面的、徹底的勝利;驚奇的是他把整個這件事情做得利落而又有條不紊。由於想到整天裡都聽到這個「打樁機」侈談應當怎樣進行委婉的勸導和運用溫 和的權術,我就覺得現在的情形具有它幽默的一面,於是我想促使他注意到這一點,並且就此說上幾句嘲笑的話;然而,我再向他一打量,就知道那樣做將是徒勞的——因為他那副怡然自得的神情並不含有絲毫幽默感;他是不會理解我的話的。我們下車後,我說:
「那可是一套精彩的權術呀——實際上是三套精彩的權術。」
「那個嗎?那不是什麼權術。您根本沒弄懂。權術完全是另一碼事。對那種人你不能運用權術;他們對權術不會理解。不,那不是權術,那是威力。」
「瞧您提到了它,我……可不是,我想您這話大概說對了。」
「說對了?我當然說對了。那就是威力。」
「我也認為,從外表上看來它是威力。您常常需要用那種方式改造人嗎?」
「絕對不是。那種情形極少發生。半年裡不會多過一次。」
「那幾個人受了傷會復原嗎?」
「會復原?這還用說,他們肯定會復原的。他們絕對不會有危險。我知道應該怎樣揍,應該接在哪兒。您注意到,我並沒接他們顎骨底下。那樣會要他們命的。」
我相信這話是實。我說(我認為自己說得挺俏皮),他整天裡一直像只羊羔,可是這會兒突然變成一頭公羊——一頭撞角的公羊;但是他卻顯得那麼懇摯可愛,一本正經地說我講得不對,說什麼撞角羊完全是另一樣東西,現在人們已經不再使用它①。他這話叫人聽了生氣,我差點兒脫口而出,說他像個傻子,一點兒也不會欣賞俏皮話兒——說真的,這句話已經進到舌尖,但是我沒說出口,因為知道現在不必急,還是等以後什麼時候在電話里說吧。
①在英文中「hsttering ram」的一個意思是「撞角羊」,另一個意思是古代用的一種軍器破城槌。
第二天下午,我們出發去波士頓。特等客車吸煙室里已經客滿,於是我們走到普通吸煙室里。過道那邊順座上坐着一個態度溫 和、樣子像農民的老人,他面色蒼白,正用一隻腳勾住那扇開着的門,想要透點兒新鮮空氣。過了不一會兒,一個身材高大的制動手闖進車廂,走到門前停下,惡狠狠地瞪了農民一眼,然後猛地把門一拉,差點兒把老人的皮靴都給帶走。接着他又匆匆地趕着張羅他的事情去了。有幾個乘客笑起來,老先生露出了一副又羞又惱的可憐神氣。
停了不多一會兒,列車員走過,少校攔住他,用習慣的客氣態度提出這個問題:
「列車員,如果制動手的舉動有不對的地方,乘客該去哪報告?是向您報告嗎?」
「如果要告他,您可以到了紐黑文站去告。他做錯什麼事了?」
少校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列車員好像樂了。他溫 和的口氣中微含譏嘲地說:
「您的意思好像是說,那個制動手並沒說什麼。」
「是的,他沒說什麼。」
「可是您說,他惡狠狠地瞪了一眼。」
「是的。」
「後來就粗魯地拉開了那扇門。」
「是的。」
「全部經過就是這些,對嗎?」
「對,那就是全部經過。」
列車員樂呵呵地笑了,他說:
「好吧,如果您要去告他,那是可以的,可是我不大明白,這究竟算得了什麼呢。您會說——我這是根據您說的話猜想的——那個制動手侮辱了這位老先生。那麼,他們就會問您,他說了一些什麼。您說,他根本什麼也沒說。那麼,我估計他們就會說,既然您自己承認他一句話也沒說,那您又怎麼能斷定那是一次侮辱呢?」
列車員這一席無懈可擊的說理,引起了漠漠一片讚許之聲 ,這使他感到很高興——這你可以從他臉上看出來。但是少校並不介意。他說:
「瞧,現在您正好接觸到提意見的制度中存在的一個明顯的缺點。鐵路公司的職員們——不但公眾有這種想法,而且看來您也有這種想法——都沒注意到;除了口頭的侮辱以外,還有其它類型的侮辱。所以,也就沒人到總辦事處去申訴他受到人家在態度上表示的侮辱,包皮括手勢、表情等方式進行的侮辱;然而,這樣的侮辱有時候會比任何口頭的侮辱更使你難以忍受。它會使你感到非常難堪,因為它並不留下任何實質的東西,可以讓你抓住它的把柄;那進行侮辱的人,即使被喚到鐵路公司職員面前,也盡可以說他連做夢也沒想到要得罪別人。我認為,鐵路公司的耶員們必須特別重視,必須迫切要求公民報告那些非言語表示的侮慢態度和無禮舉動。」
列車員大笑起來,他說:
「噯呀,說真的,這樣求全責備,未免太認真了吧!」
「可是我認為這並不是過份地認真。我到了紐黑文站,要去報告這件事,而且相信我會由於這樣做了而受到感謝。」
列車員好像有點兒不大自在了;的確,他離開的時候,神情顯得相當嚴肅了。我說:
「您總不致於真的為了這件小事去勞神吧?」
「這可不是一件小事。像這樣的事必須隨時報告。這是公眾的責任,凡是公民,誰都不能規避責任。但是,這件事無需我報告。」
「為什麼?」
「我沒必要這樣做嘛,運用權術就可以解決問題。您瞧着吧。」
過了不多一會兒,列車員又巡視來了;他走到少校跟前時,俯身湊近他說:
「得啦。您不必去告他了。他是向我負責的,如果下次他再敢那樣,我會訓他的。」
少校的回答是很懇摯的:
「瞧,這正合我的意!您千萬別以為我這是出於什麼報復心理,實際上並不是那樣。這是出於責任心——純粹是出於一種責任感,完全是這麼一回事。我的妻舅是鐵路公司的董事,如果他知道:假使您手下的制動手下次再野蠻地侮辱一位根本沒招惹他的老先生,您就要勸告那制動手,那我的妻舅會感到高興的,這一點您可以相信。」
列車員並沒像一般人所預料的那樣表示高興,反而顯得憂鬱不安了。他在一旁站了一會兒,接着說:
「我認為必須現在就對他進行懲處。我要開除他。」
「開除他?那樣能帶來什麼好處?您是不是認為,更聰明的辦法還是教他如何更好地對待乘客,以後仍舊留用着他呢?」
「對,這話有道理。您認為應該怎麼辦?」
「他當着所有這些人侮辱了那位老先生。是不是應該叫他來,當着大伙兒賠禮道歉呢?」
「我這就叫他來。而且,我要在這兒聲明:如果所有的人都肯像您這樣做,也都肯向我報告這一類的事,而不是當時一聲不言語走開,事後在背後說鐵路公司的壞話,那麼,不久情況就會改善。我非常感謝您。」
制動手來道歉了。他走後,少校說:
「喏,您瞧這件事做起來夠多麼簡單容易。普通老百姓會什麼事都辦不到——董事的舅子要怎麼做都能行。」
「可是,您真有一位當董事的舅子嗎?」
「永遠說有這麼一位。當公眾的利益需要的時候,我永遠說有這麼一位。在所有的董事會裡——在所有的地方,我都有一位舅子。這樣就省了我一大堆麻煩。」
「這可是十分廣泛的親戚關係。」
「是呀。像他們這樣的人我有三百個以上。」
「難道列車員就不會懷疑這種關係了嗎?」
「這種情形我還沒遇到過。一句話也不假——我從來沒遇到過。」
「為什麼您不隨他去處理,隨他去把那個制動手開除了,反而使用那懷柔的辦法呢?您瞧,他這樣的人是罪有應得呀。」
少校回答時,那口氣里的確稍許含有一種不耐煩的意味:
「如果您能靜下來,稍許思考一下,您就不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了。難道制動手是條狗,只能用對待狗的方法去對待他不成?他是一個人,需要像人那樣去謀生呀。再說,他總有姊妹,或者母親,或者妻子兒女,要他去養活。永遠是這樣的情形——這是毫無例外的。如果你剝奪了他的生計,那你也剝奪了那些人的生計——可是,他們哪點兒招你惹你了?根本沒有呀。開除了一個舉動無禮的制動手,另去雇一個跟他完全相同的,那好處又在哪裡呢?這種做法是不明智的。難道您沒認識到,先對這個制動手進行改造,然後留用着他,那才是一個合理的辦法嗎?肯定是的。」
接着他就用讚賞的口氣敘述統一鐵路公司某區段一位監督的故事,說有一次一個人已有兩年經驗的扳閘工疏忽大意,讓一列火車出了軌,死了幾個人。群眾十分忿怒,去要求開除那個板閘工,但是監督說:
「不,諸位錯了。他這一來得到教訓,此後再不會讓車出軌 了。他變得比以前倍加頂用了。我要留用他。」
此後,在那次旅遊中,我們只遇到一件不尋常的事。在哈特福德站和斯普林菲爾德站之間,火車上的侍應生抱着許多廣告印刷品,高聲吆喝着跑進來,把一冊樣本落在了一個正在酣睡的先生膝上,一下子驚醒了他。那人十分惱怒,和他兩個朋友氣忿不平地訴說這件冒犯了他的事。他們把特等客車裡的列車員喚了來,向他敘述這件事,一定要開除這孩子。那三個進行控訴的乘客都是霍利奧克的富商;顯然,列車員對他們望而生畏。他試圖平息他們的怒氣,向他們解釋說,那孩子並不歸他管,而是屬於一家報刊公司的;然而,他怎麼勸解也沒用。
這時候少校自告奮勇提出證明,為孩子進行辯護。他說:
「事情的經過我都看在眼裡。諸位並沒存心誇大,但是結果仍然言過其實。那孩子所做的,只不過是所有火車上待應生所做的,如果你們要他此後舉動更穩重,態度更和藹,那我也同意你們的觀點,並且準備幫你們說話,但是,如果不給他一個改過的機會,就要把他開除,那是不公道的。」
但是他們很氣忿,都不肯聽取妥協的辦法。他們說熟識波士頓-奧爾巴尼鐵路公司的總經理,明天寧可暫時擺開了其他的事,一定要先去波士頓解決侍應生的問題。
少校說他也去那裡,要儘自己的一切力量救那個侍應生。有一位先生向他打量了一下,說:
「看來,這件事要取決於誰能對總經理施加最大的影響了。您是跟布利斯先生有私交 的嗎?」
少校聲色不動地說:
「是的;他是我舅舅。」
這下取得的效果是令人滿意的。窘促的沉默持續了一兩分鐘;接着幾位當事人就開始在談話中「留有餘地」,都含渾其詞地承認自己過於火躁偏激,不久一切趨於平靜友好,彼此間顯得相當融洽,終於決定丟開了這件事不提,讓那個侍應生保住他的飯碗。
結果不出我所料:鐵路公司總經理根本不是少校的舅舅——少校這一天只是在火車上利用了他一次。
在歸途中,我們沒遇到什麼值得記述的事。也許那是因為我們乘的是夜車,一路上我們都在睡覺。
星期六晚上我們離開紐約,取道賓夕法尼亞州鐵路。第二天清晨早餐後,我們走進特等客車,但是發現那兒很冷清沉悶。車廂里只寥寥幾個人,沒有任何活動。於是我們步入那節車廂的小吸煙室,看見那兒坐着三位紳士。其中兩個人正在抱怨鐵路公司所訂的一條規則——星期日禁止在車上玩牌。原來他們剛才已經開始玩那照說無需禁忌的「大小傑克」紙牌戲,但後來卻被阻止了。少校對此表示關切。他對第三位紳士說:
「是您反對他們玩牌嗎?」
「根本不是。我是耶魯大學的教授,雖然相信宗教,但並不是對許多事情都存偏見。」
接着少校就對其他兩個人說:
「你們盡可以繼續玩下去嘛,先生們;既然這裡沒人反對。」
其中一個人不肯冒險,但是另一個人說,如果少校願意跟他玩,他很想再來一次。於是他們倆把一件大衣鋪在膝上,開始玩起來。過了不久,特等客車的列車員來了,他粗暴地說:
「喂,喂,先生們,這是不可以的。把紙牌收起來——玩牌是不准許的。」
少校正在洗牌。他只顧洗着,一面說:
「禁止玩牌,這是奉了誰的命令?」
「是我的命令。我禁止玩牌。」
這時候開始發牌了。少校問:
「這主意是您想出來的嗎?」
「什麼主意?」
「星期日禁止玩牌這個主意呀。」
「不——當然不是。」
「是誰想出來的呢?」
「是公司。」
「那麼,這根本不是您的命令,而是公司的命令。對嗎?」
「對。可是,你們仍舊不停止玩牌,那我必須強迫你們立刻停止了。」
「急躁辦事不會帶來什麼好處,它常常只會造成很大損失。是誰授權給公司頒行這樣一道命令的?」
「我的好先生,那和我沒關係,再說……」
「可是您忘了,它關係到的不只是您。它可能是一件對我關係重大的事。的確,它是一件對我十分重大的事。我不能破壞了我國的一條法規,同時不讓自己蒙上恥辱;我也不能容許任何人或者公司利用非法的規章來妨礙我的自由 (這一點也是鐵路公司一向試圖做到的),同時不玷污了我的公民權利。所以,現在讓我再回到剛才那個問題上:公司究竟是根據誰授的權頒行這道命令的?」
「這我可不知道。這是他們的事。」
「也是我的事。我懷疑公司擁有什麼權利公布這樣一條規章。這條鐵路要經過好幾個州。您知道我們現在是在哪一個州里,那個州在這方面制定的又是什麼法律嗎?」
「它的法律跟我不相干,可是公司的命令我必須執行,我的職責就是禁止這樣玩牌,先生們,它必須受到禁止。」
「也許是這情況;然而,辦事情還是不必急躁的好。在一般旅館裡,他們都把一些規則張貼在屋子裡,但是照例要援引該州的法律條文,作為那些要求的根據。我看這兒並沒張貼這類文告嘛。請您出示您的憑證,然後可以讓我們作出決定,因為,您總可以看到,人家玩牌的興致都叫您給破壞了。」
「我沒這一類的憑證,但是我奉了命令,單憑這一點就夠了。命令必須服從。」
「咱們別輕易作出結論。更好還是讓咱們平心靜氣,仔細地探討一下這件事情,看咱們究竟堅持的是什麼原則,以免任何一方犯了錯誤——因為,剝奪美國公民的自由 ,這件事看來遠比您和鐵路公司想像的更為嚴重,在剝奪他人自由 者能證明他有權這樣做之前,我不容許他當着我這樣肆無忌憚,再說……」
「我的好先生,您到底要不要放下紙牌?」
「這件事也許不會耽擱多久。但要看情形而定。您說這命令必須遵守。必須。這是一個強硬的措詞。您自己可以意會,它有多麼強硬。當然,一個明白事理的公司,不會既授權您執行這樣嚴厲的命令,又不制定一個處罰違反規章者的辦法。那樣它就會變成一紙空文,只會惹得人家好笑。對違反這條規章的應當怎樣處罰?」
「處罰?我從來沒聽說過什麼處罰。」
「不用說,這您肯定是鬧錯了。您的公司會命令您上這兒來,很粗魯地打斷一場無需禁忌的娛樂,但並不教您在執行這道命令時應當採取的手段嗎?難道您不認為這種做法是荒謬可笑的嗎?如果乘客拒絕遵守這條命令,那您又打算怎樣對付他們?您打算搶走他們的紙牌嗎?」
「不。」
「您打算到了下一站把違反規章的趕下車嗎?」
「這個,不——我們當然不能這樣做,如果他有車票。」
「您把他送交 法院嗎?」
列車員無言對答,顯然感到為難了。少校又開始發牌,他接着說:
「您瞧,您毫無辦法,公司讓您處於很狼狽的境地。您接受了一道狂妄的命令,您虛張聲勢,要去執行,可是,等到把這件事仔細一分析,您就發現自己根本沒辦法強迫人家服從。」
列車員端着架子說:
「先生們,你們已經聽到那道命令,我已經盡了自己的責任。至於是不是遵守它,那你們就瞧着辦吧。」說完這話,他轉身要走。」
「可是,等一等。這件事還沒完。您說已經盡了自己的責任,我認為您這話說錯了;即使您真的已經盡了自己的責任,那麼我還有一項責任要盡哩。」
「您這是什麼意思?」
「您是不是準備到了匹茲堡站,去總辦事處告我違反了規章?」
「不是的。那樣會有什麼好處呢?」
「您必須去告我,否則我就要去告您。」
「告我什麼呀?」
「告您不禁止這次玩牌,沒遵守公司的命令。作為一個公民,我有責任協助鐵路公司監督它的職工照章辦事。」
「您這話是認真的嗎?」
「是的,是認真的。我覺得您做人並沒錯兒,可是我認為,作為一個工作人員,您這樣做事做得不對——您沒執行那道命令;如果您不去告我,我一定去告您。我要去告。」
列車員顯得迷茫不解了,他沉思了一會兒,後來突然激動地說:
「這倒像是我在找麻煩嘛!完全是一篇胡 塗賬;瞧我都被鬧昏了;這可是從來沒遇到的事情;人家一向依着你,從來不說一句話,所以我也就從來沒注意到,那道沒處罰辦法的愚蠢的命令有多麼荒謬可笑。我不要告任何人,我也沒要被任何人告——瞧,那樣會給我招來無窮的麻煩!現在你們就繼續玩牌吧——如果高興的話,就玩上一整天吧——咱們再別為了這種事情找麻煩了!」
「不,我只是為了要維護這位先生的權利,才坐在此地——現在他可以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來了。但是,您在離開這兒之前,是不是可以告訴我,您認為公司制訂這條規章是為了什麼嗎?您能為這件事想出一個藉口——我意思是說,一個合理的藉口——一個至少表面上不是愚蠢的藉口、一個不像是白痴想出來的主意嗎?」
「這個,我當然能夠。問到為什麼要制訂它,那道理很明白。那是為了不要傷害了其他乘客的感情——我意思是說乘客中那些虔信宗教的人。星期天在車上玩牌,褻瀆了安息日,那會使他們不高興的。」
「我本來也有同樣的想法。可是,他們願意自己在星期日旅行,褻瀆安息日,卻不願意別人……」
「我的老天爺,您這可說到了點子上!以前我就從來沒想到這一點。事實是,如果你開始仔細分析。下,就知道它是一條愚蠢的規章。」
就在這當兒,另一節車上的列車員走過來,打算很專橫地禁止玩牌,可是特等客車的列車員攔住他,把他拉到一邊,向他解釋。此後再聽不到他們談起這件事了。
我在芝加哥臥病了十一天,結果沒能看到博覽會,因為,剛剛能夠上路,我已經需要立即啟程回東方去了。在我們出發的前一天,為了讓我有個寬敞的地方,可以睡得舒服一些,少校已經訂了一間臥車特別包皮廂;可是我們抵達車站時才知道,由於調配員一時疏忽,我們的那節車沒被掛上。列車員給我們留下了一對臥鋪——他說,這樣辦他已經盡了最大的力了。可是少校說,我們並不趕急,盡可以等着把那節車給掛上。列車員和顏悅色,但是含嘲帶諷地說:
「也許,像您所說的,你們並不趕急,可是我們卻非趕急不可呀。來,上車吧,先生們,上車去吧——別讓我們盡等着啦。」
可是少校非但不肯上車,也不許我上去。他要乘他所訂的車,說他非那樣不行。這一來那個急得直冒汗的列車員可不耐煩了,他說:
「我們這樣做,已經盡了最大的力——我們沒法做那不可能做到的事。你們要麼就是用這套臥鋪,要麼就索性不用它吧。由於出了一個差誤,現在時間太晚,已經來不及糾正,只好將就點兒,就這樣湊合一下吧。別的乘客都是這樣。」
「咳,您瞧,事情就壞在這裡。如果他們也都要維護自己的權利,並且堅持到底,現在你們就不會這樣滿不在乎地試圖踐踏我的權利了。我根本沒意思要給你們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但是我有責任保護下面一位乘客不再這樣受騙。所以我一定要乘我訂的車。否則我就要在芝加哥待下去,控訴你們公司破壞了合同。」
「控訴我們的公司?——單單為了這樣一件事!」
「當然。」
「您真的要這樣做嗎?」
「可不是,我就是要這樣做。」
列車員向少校懷疑地打量了一會兒,然後說:
「這可把我鬧胡 塗了——這可是新鮮花樣——我以前從來沒碰到過這樣的事兒。可是,我完全相信,這樣的事您會做出來的。這麼着,我找站長去。」
站長剛來到的時候十分惱怒——惱的是少校,而不是那個造成差誤的人。他態度相當粗暴,也像列車員開始那樣;但是他怎麼也沒法說服這位措詞委婉的炮手,後者仍舊堅持要乘他所訂的車。但是,事情很明顯,在這種情形下只有一方能占上風,而結果占上風的一方當然是少校。站長只好收起惱怒的神情,裝出和藹的樣子,甚至多少表示了歉意。這給和解提供了一個良好的開端,於是少校作出妥協。他說情願放棄已訂的特別包皮廂,但必須有另一間包皮廂。經過一番尋覓,終於找到一間特別包皮廂,那包皮廂的主人是個好說話兒的,肯用他的包皮廂調換我們的臥鋪,我們終於出發。那天晚上列車員來看我們,他親切客氣,十分殷勤,和我談了很久,最後我們結成好友。他說希望公眾會更常常給他們多添一些麻煩——因為那樣只會產生有益的影響。他說,旅客不能指望鐵路公司盡他們的一切責任,除非他們自己也多少關心那些事情。
我希望我們已經結束了這次旅程中移風易俗的工作,然而事實並非如此。第二天早晨,少校在餐車裡要一客烤雞。侍者說:
「菜單上沒這道菜,先生;我們只供應菜單上有的。」
「瞧那位先生在吃烤雞。」
「對,可是那情形不同呀。他是一位鐵路公司監督。」
「那我就更非要烤雞不可。我不喜歡這種有區別的待遇。請您趕緊去——這就給我來一客烤雞。」
侍者把管事的找來了,管事的低聲婉言解釋,說這件事是不可能辦到的——這違反規章,規章是很嚴格的。
「那麼,好吧,您必須一律執行這條規章,或者一律取消這條規章。您必須要麼就拿走了那位先生的雞,要麼就給我也來一客。」
管事的惶惑無主,有點兒不知所措了。他開始東拉西扯地辯解,可就在這時候,那個列車員走過來,問發生了什麼爭執。管事的說,這裡有位先生,他定要點一客雞,可這是絕對違反規章的,而且菜單上也沒這菜。列車員說:
「你照章辦事嘛——沒其他辦法。等一等……是這位先生嗎?」接着他就大笑起來,說:「別去管你們那些規章吧——這是我給你的忠告,聽我的話沒錯兒;他要什麼就給他什麼——別讓他又在他的權利問題上大發議論啦。他點什麼就給他什麼吧;如果你們手頭沒雞,那麼就停下了車去買吧。」
少校吃了雞,但是說,他之所以這樣做,只是出於責任感,為的是要維護一條原則,因為他是不愛吃雞的。
可不是,我沒看到博覽會,但是我學到了一些怎樣運用權術的手段,將來這些手段也許對我和讀者都是方便有用的哩。[1]
作者簡介
馬克·吐溫(Mark Twain,1835年11月30日-1910年4月21日 ),原名薩繆爾·蘭亨·克萊門(Samuel Langhorne Clemens),美國作家、演說家,「馬克·吐溫」是他的筆名,原是密西西比河水手使用的表示在航道上所測水的深度的術語。
馬克·吐溫是美國批判現實主義文學的奠基人,一生寫了大量作品,體裁涉及小說、劇本、散文、詩歌等各方面。從內容上說,他的作品批判了不合理現象或人性的醜惡之處,表達了這位當過排字工人和水手的作家強烈的正義感和對普通人民的關心;從風格上說,專家們和一般讀者都認為,幽默和諷刺是他的寫作特點。他經歷了美國從初期資本主義到帝國主義的發展過程,其思想和創作也表現為從輕快調笑到辛辣諷刺再到悲觀厭世的發展階段,前期以辛辣的諷刺見長,到了後期語言更為暴露激烈。[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