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那百年老屋(關山長月)
作品欣賞
告別那百年老屋
這段時間每次打電話時,父親都給我講着關於老屋的事情,他說工程隊的人來了,老屋被拆了,屋子地基已經打好了,現在開始砌牆了。從這些消息里知道,那座老屋已經從我們家上房的位置消失了,取代它的將是一座由磚塊鋼筋水泥組成的新房子。老屋終於被拆了,也把所有人與老屋有關的記憶全部拆掉了,包括老屋裡發生的所有故事。
老屋是百年前修的。自從我們家搬到這個有堡子的村子以後,就有了這座老屋。當時由於匪患嚴重,我的祖先便把家從五十多公里外一個叫探家街子的平川里,搬到山谷比較深厚的這地方並駐紮下來,想不到轉眼就過了一百多年。老屋就是家裡最早的房子了,也是全村最古老的幾座屋子之一。我們家族過去以木工活傳世,代代都出木匠,父親說他爺爺的爺爺就是陝甘兩省的大木匠。就是這位祖師爺級的人物,帶領着全家從東到西、來到這裡駐紮下來,並開始重建新的家園。由於原有家園已毀,全家疲於奔命,家境已經十分不好了,但老太爺還是下決心給全家修一座上房來。於是他與左鄰右舍進行大聯合,大家互相幫襯着同時修上房,3家各建一座。這樣下來,所有的木工活就由他一個人來承擔,別的泥土活分別由另外兩家來承擔。經過大家的齊心協力,終於在這塊平地上立起3座嶄新的一模一樣大上房,成了當時村里一道獨特的風景。
後來左右兩家的屋子都進行了重建,唯獨我家的只是在上世紀80年代進行過一次翻修。從我有記憶起,屋子就是這個樣子;後來問父親,說從他小時候屋子也就是這個樣子。這是一座典型的被村里人稱作安架房的大屋子,人字形的構架,頂上是全木結構,梁檀檁卦齊全。因為年代久遠,每根梁檀都沏上時光的顏色,變得又黑又深。好幾年前,我就動員父親把這屋重修一下,可父親非常依戀老屋,說幾輩人都住下來了,怎麼着也有些捨不得,一年推一年,轉眼就推過去十幾年。現在老屋真的老了,老到自己都支撐不了自己,在我們兄弟竭力勸說之下,父親終於同意重新修建。
老屋裡住了數代人,也走出去許多人。更遠的我說不清楚,爺爺一輩兄弟三個,爺爺成了繼承祖業的傳人。二爺爺舉家去了寧夏,在六盤山腳下落了戶,轉眼在那裡也生活了三四代人,孩子們分布在銀川平涼各地。大爺爺在鄰村安了家,距老家也有三四里地,轉眼已經到第五代。唯有我們一家在屋子繼續着一份屬於家族的守候,雖然叔父分家後搬到對面住,可他對這屋子的依戀好象一點兒也沒變,經常過來看看。每到年頭節下,住在鄰村的堂兄和侄子們也會回來祭祖,因為老屋是全家人出發的地方,桌上家譜里依然寫着我們大家共同的祖先。
告別老屋,我們就告別一段歷史,也告別好多印記。因為多少代人的童年都離不開老屋,老屋也銘記着大家的歡樂和憂愁。農業社辦食堂的時候,我們家被隊長看上了,成為全村人的大食堂。每當全村人勞動歸來,就捧着飯碗到這個院子裡吃飯,那種浩浩蕩蕩的樣子,現在想起來都無比宏大,具體能宏大到什麼程度,自己也沒有經歷過,也只能作傳說來聽。就是到現在,那個窗扇上依然有「節約」兩個大字,毛筆寫成的這兩個字,厚重而質樸,深深銘刻了當年那段村史。後來食堂是不辦了,爺爺帶領着奶奶、大姑和父親一年到頭在農業社裡勞作,但日子依然清苦,就是基本口糧也保證不了。性子比較急的爺爺,最後在沒有完全解決溫飽的日子裡離開了人世,把這幅家庭重擔交給只有十八歲的父親,此後全家人度過二十多年艱難的日子。每次躺在炕上盯着黑黑的屋頂,想着老人們口耳相傳的故事,我就感覺這屋子銘記的歷史可真厚重啊,但屋子這麼黑這麼舊,還是希望它能夠早日翻新,可家境不許加上全家人對這老屋的依戀,日子就一天天地過去了。
而今這老屋沒有了,與此一同消失的還有許多記憶。我想着大家都會懷念老屋的,因為畢竟老屋見證的東西太多,儲存了大家太多的回憶。我能記起屋檐下燕子曾經築的巢,也能記起奶奶把一些珍貴的東西包起來放在檀眼裡,還能記起以前這裡後牆上掛過的那些古字畫。當然,姑姑們一個個都從這個屋子長大了,然後嫁到或近或遠的地方,而她們每個出這道門的時候,都哭得像淚人兒一樣。那年從上學的地方回來,奶奶已經安靜地躺在屋子的正堂下,再怎麼呼喚也無法答應,她從這間屋子走進了另一個世界。從家譜上看,還有許多祖先都從這間屋子走向另一個世界。最離奇的是,有一年先後有三位老人在不到百天裡接連走了,家譜也說這簡直是千古奇聞。那位作家譜的筆者說得這麼輕巧,而我想那麼悲慘的事情降臨在這間屋子裡,降臨到這個小院裡,泥牆也淒冷,瓦溝也哭泣,是多少悲愴的事啊。
對於我來說,童年這間屋子我最能銘記的有兩件事。一件事就是每當除夕過年的時候,全家人都湊在一起,坐在這座老屋的土炕上,大家圍成一圈兒,吃糖果吃長面吃燉肉發年錢,到後來看春節晚會,多麼團圓、溫馨和吉祥啊,那種氛圍永遠都讓人懷念。另一個情景就是,老屋擺放着光緒年間做的龍型卷桌,緊接着前面放着一個方桌,後來父親又給方桌配了兩把漆椅,其中左邊那把就是我的座位。每當夜幕降臨候,我都會點上油燈,靜靜地坐在桌前寫作業,寫啊寫啊,從小學一直寫到初中,直到考上師範離開家鄉。對於一個小小少年來說,桌前度過的這些生涯,成為我與村里別的少年走上不同路的唯一區別。每次回憶老屋裡度過的歲月,總能感覺那溫暖的燈光,就像親人的眼睛一樣,一直照耀在我心靈的深處。
老屋老了,父親也慢慢老了。年老的父親更加懷舊,不願意把這舊屋拆去。可我們弟兄怎麼也覺得這屋子太老太舊了,一方面不安全,一方面真希望老人能住得好些。就這麼糾結着了幾年,父親終於想通,到現在也就拆了舊屋蓋新屋。至於蓋起的新屋啥樣子,儘管父親說過好幾遍,我現在還是想不出來。可是關於老屋的記憶,不管怎麼都是清晰的,也是具體的。對我的那些伯父叔父來說,對我的兄妹們來說,還有那些很早搬出去的所有親人們來說,印象都是一樣的。我相信,他們都不會忘記老屋。因為大家都明白,從現在起老屋就開始活在大家心中了。[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