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月亮(孫駿毅)
作品欣賞
聽月亮
故鄉中秋的月亮是用耳朵來聽的。
最先是村後人家一條黃狗踩月亮時從喉嚨里發出來的「嗚嗚」叫聲,那一天老屋門前的空地上滿是月光,出奇的亮,像落了一層薄薄的霜,狗的影子在地上一蹦一跳,它是好奇了還是驚惶了才叫呢。
黃狗的叫聲把家裡人都牽引到門口來了,抬頭看看天上的月亮說又是中秋了,在外地的誰誰誰肯定想家了,早曉得要去接他回家團聚的;誰誰誰也許不放假,趕不上回家的。於是,耳朵里灌滿了思念的話惆悵的話祈盼團圓的話。
小孩子沒那麼多思想負擔,快活地在月光里跳房子,那是用樹棍在泥地上劃出規整的方格子,一格一格跳來跳去,誰的腳崴了,誰的腳被人踩了,你推我搡,滿頭大汗,瘋笑一陣,滿地月光斑斑駁駁人影錯亂,循着起落的笑聲追過去就能追上月亮的。
出門是自留地,種了秋白菜,走百步就見橫着一條河,河很寬,呈葫蘆狀,最寬處的對面是大片蘆葦,黛色一片。秋風吹過,葦子搖曳起伏,發出一種驚天動地的「嘩嘩嘩」聲響。被月光耀出一片銀白的葦葉像泛起陣陣雪波銀濤,一波一波地推向前去。已經有葦花飛揚,是冬雪的模擬演出嗎?
蟋蟀總是第一個登台歌唱的秋之明星,「瞿瞿瞿」在牆根腳下的草叢裡低吟淺唱。不甘寂寞的蛙聲也來湊熱鬧了,呱呱呱,你方唱罷我登場,月光隨着這起落的歌聲微微抖動。
河上,偶爾有夜航船經過,櫓聲依依呀呀,攪碎了一河的月光,總要等到船走出很遠,泊在河上的圓月才能彌合它的創傷,復原這一夜的圓滿。
月圓後的水聲就輕了,要靜下心來才能聽見閃着粼粼波光的流水聲。
門後是棋格似的稻田,田與田之間是水溝,溝里的水是滿的,再把月亮沉浸進去,閃着魚鱗般的水就滿溢出來了,極輕微地「滋滋滋」淌進稻田,不動聲色地把月光均分給每一塊稻田。
有人趁着亮月夜貓着腰在釣黃鱔、摸泥鰍,深一腳淺一腳踏得爛泥田「巴幾巴幾」響。忽然有人驚叫:「蛇!蛇!」剎那間,尖叫,傻笑,跳腳,把一溝的月影弄得亂糟糟。
這時,田邊的大路上晃動着一撥一撥去「走月亮」的人,勾肩搭背相互打鬧「嘻嘻哈哈」一路,這樣的聲音浮在如水的月光里,飄飄忽忽,綿延數里,一直要走到鎮上的碼頭才折返。
那碼頭,僅有一屋、一跳板而已,早出晚歸的小火輪與它擦肩而過,只撂下幾個從城裡回來的斜搭一副空擔的鄉親。看碼頭的是一個矮老頭,瘦得像一根風乾的絲瓜吊在屋檐下。他會哼幾句「灘簧」(錫劇的一種),喉嚨啞沙着,有點灘簧的味兒,但很少有人聽他去唱。因為那時的他是村里惟一的「富農」,卻是穿得最破的。到了走月亮那晚,一切都變得和諧了,「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沒人會去計較他的出身,他就會人來瘋似的哼起《珍珠塔》里的老調來。聽着這久違的「贈塔」或「見姑」的唱段,沙啞的嗓子,甜糯的鄉音,總會使人想起月亮里的嫦娥碧海青天的孤寂,想起剛剛過去的鵲橋會牛郎織女是否團聚,想起古典的中秋月總是繫着太多的長亭古道、連江寒雨、雞聲茅店、月落烏啼。
還有風,繚繞圓月的風是明顯地涼了,使人從沙沙的樹葉抖瑟中仿佛能聽到一縷縷月光漏下來,像秋雨抽絲,又像在地上撒下一把銀晃晃的古幣,透空處便是亮晶晶的誘惑了,使人聯想翩翩恨不能彎腰去揀拾。
還有秋露,也是明顯地寒了,催促小囡很不情願地回屋裡去,腳步聲懶懶地踢踏着,而大人很有些困意了,哈欠連連,罵聲連連:「小赤佬,快點轉來睏覺,月亮能當飯吃啊。」
這時,圓月已經越過樹梢走上中天,水銀瀉地,清朗可鑑。
夜遊者還在陌野里夜遊,提着那一盞如豆的螢火;歌唱者還在淺沼里歌唱,起起落落熱鬧非常;思想者還在思想,那是從城裡下放到鄉下來的一位教書先生,他坐在窗前拉着他的二胡曲《良宵》或《二泉映月》,有點兒鄉愁,有點兒哀婉,有點兒讓人心驚。
童年是故鄉的月亮,他是用耳朵來聽的,靜得下心來就能聽出來,多元的,感傷的,朦朦朧朧的。 [1]
作者簡介
孫駿毅,江蘇作協會員,蘇州姑蘇區作協副主席。著有散文集《深宅薔薇花》《黑白情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