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歌
古歌
秋風蕭蕭愁殺人,出亦愁,入亦愁。
座中何人,誰不懷憂?令我白頭。
胡地多飈風,樹木何修修。
離家日趨遠,衣帶日趨緩。
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譯文
呼嘯的秋風讓人無限憂愁,進也憂愁,退也憂愁。
異域戍邊的人,哪個不陷入悲愁中?真是愁白了頭啊。
胡人之處多狂風,樹木蕭瑟乾枯。
離家日子越來越遠,衣帶漸寬人消瘦。
思鄉的悲苦無法言說,就像車輪在心中旋轉。
注釋
蕭蕭:寒風之聲。
胡地:古代胡人居北方,故後即用以代指北方。飆(biāo)風:暴風。
修修:與「翛翛」通,鳥尾敝壞無潤澤貌,這裡借喻樹木乾枯如鳥尾。
思:悲。末二句是說難言的悲感迴環在心裡,好像車輪滾來滾去。
鑑賞
讀這首詩,容不得人情感上有所醞釀,劈頭便為一派濃重的憂愁所籠蓋——一個蒼莽悲涼的秋日,一場鬱郁無歡的悵飲,本已令人愁悶難耐。何況還有那吹不盡的秋風,老是在帳外「蕭蕭」地響,更教人愁殺。「秋風蕭蕭愁殺人」,這一句突發的嘯嘆,正將主人公心頭的萬縷愁緒,化作烈烈秋風,「蒼茫而來」,立時令人生出一種「不可遏抑」的困擾之感。「出亦愁,入亦愁」,則以細節刻畫,抒寫愁苦中人的坐立不安。不禁使人感到,那困擾着主人公的憂愁,竟怎樣難以趨避、無可擺脫。受這困擾的,不止主人公一人:「座中何人誰不懷憂?」既稱「何人」,又加「誰不」,這雙重反問告訴人們:那憂愁正如病魔一樣,已侵襲到所有在座者的心腑。使主人公所對無非憂者、所聞無非愁嘆——這樣的日子,真能耗蝕人的青春,加速衰老之期的到來。難怪主人公要發出「令我白頭」的幽幽哀嘆了。
以上一節,一味寫「愁」,使人來不及細想,先就浸染上了那擺脫不開的憂愁。讀者不免要問:詩中主人公是誰?他究竟為什麼如此憂愁?第二節詩,正為讀者解開了疑團:「胡地多飈風,樹木何修修!」「胡地」,即塞外胡人居處之地。主人公既呼之為「胡」,可見他自己不是胡人。聯繫下文「離家日趨遠」一句,可知主人公應是遠離家鄉、出塞戍守的漢卒。對於初到塞外的旅人來說,那「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王維《使至塞上》)的異域風光,實在是新鮮而奇妙的。但作為戍卒而久居胡地,看慣了浩瀚的黃沙,見不到幾多綠意。秋冬之際,唯有呼嘯的飈風,時時搖撼着稀疏的高樹。那滋味可就大不好受了。它們所能勾起的,只能是千重憂慮、萬里思情。讀到這裡,讀者便可恍然大悟:主人公之所以「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之人之所以「誰不懷憂」,那都是心揣着有家難歸的萬里離思的緣故。在這樣的斷腸人眼中,無論是「飈風」,無論是「修樹」,觸目間全都化成了一片愁霧。故此二句看似寫景,實亦寫愁,正與上文「秋風蕭蕭愁殺人」相應,將滿腹的憂愁「外化」了。
如果說,憂愁可以催人衰老,它首先帶給人們的,則是憔悴和消瘦。「離家日趨遠,衣帶日趨緩。」詩中的主人公,正因為飄泊異鄉、離家日遠,被愁思消磨得煢煢骨立了。但詩人卻不肯明言,而是巧妙地運用「衣帶」之「日緩(松)」,以反襯主人公身軀的日見消瘦,寫得含蘊不露而哀情深長。一位形銷骨立的戍卒,就這樣獨佇於塞外荒漠,默默無語地遙望着萬里鄉關:「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他不是無語可說,而是心中塞滿了愁思,縱然有千言萬語,也難以表達。要描述這樣一種痛苦之狀,筆墨是難以勝任的。但人們在極度痛苦之中,想象力就往往特別活躍,筆底口中便常常跳出奇語。《衛風·河廣》的主人公,在眺望黃河彼岸的故國時,思歸心切,就唱出了「誰謂河廣,一葦杭(渡)之」的奇句。而這首歌的主人公,為抒寫胸中難以排遣的痛苦,竟想出了「腸中車輪轉」這一奇喻。用滾滾車輪在腸中的轉動,寫主人公無可言傳的曲曲愁思,真是形象得教人吃驚。也正因為如此,戍卒那離家萬里的痛苦懷思,才以更強的力度震盪了讀者的心弦,使人不能不為之悚然動容。
有人認為,《古歌》所抒寫的,是「遊子天涯之感」,恐怕不確。從上文的分析可知,它應該就是「胡地」戍卒的思鄉懷歸之作。東漢曾多次對羌人用兵,戰爭均延續十數年之久。朝廷之將貪功而無能,至使離鄉征戍之卒「進不得力戰,退不得溫飽」,大批喪生於「胡地」、邊境。這正是《古歌》之類思鄉之作產生的背景。這首歌熔抒情、寫景於一爐,在「秋風蕭蕭」中抒寫困擾戍卒的愁思;又將它融於異鄉的修樹、荒漠的飈風之中,變得更加蓬勃、紛揚;最後忽設奇喻,將其化為轆轆車輪,在腸中滾轉不已。如此形象的情感抒寫,顯示出漢樂府民歌在抒情藝術上已有怎樣長足的進步。能夠與它比美的,在漢代,恐怕只有「長於抒情」的《古詩十九首》了。[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