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湖不冷(韓劍鋒)
作品欣賞
冷湖不冷
青海行程的末期,有一站是參觀甘肅省博物館。館內陳列着距今4000多年前西北地區的齊家文化、辛店文化、馬家窯文化中出土的陶器,美輪美奐。中華大地五千多年留下來的文明璀璨輝煌,今日近距離參觀,我驚詫於古人的智慧,但關注更多的是館內的古化石,這是在其他地方很少見到的,見證了當地的滄海桑田。當我走到一面全是魚類化石的展櫃前,停住了腳步,聚睛注視着幾片瓷磚模樣的化石,化石上幾條魚還在擺動着身體,似乎還在海里遊動着,卻又分明是凝固了。青藏高原曾是一片汪洋大海,因地殼運動、板塊碰撞隆起而形成。但是,是在怎樣的瞬間,讓遊動着的魚纖毫畢現,鮮活間塵封,那場景,我不敢想象。
行程中逗留、路過的德令哈和石油小鎮冷湖也是曾經的海洋吧,我這二天穿越的戈壁灘無人區就是海底,青海湖是殘存的海。那天轉身離開青海湖,只是想讓倉央嘉措的背影留在青海湖,享受永遠的寧靜。
旅行大巴沿着青海湖畔前行,慢慢駛入茫茫的戈壁灘。下一站是天空之鏡茶卡,然後是風情萬種的翡翠湖,經過德令哈,全程500多公里,最終到大柴旦的冷湖過夜。
導遊小吳早在前一天晚上就在群里發來信息:7點到9點之間,請合理安排自己的時間!明天我們是10點出發,根據自身的體質,安排洗漱,明天的酒店條件有限,需要大家有心理準備。
真的有這麼艱苦嗎?我忐忑着。
車漸漸駛進了戈壁灘腹地,一望無際,蒼蒼茫茫。一條黑色的柏油路彎彎曲曲地伸向遠方,如果在海上只能看到海際線,那麼在這茫茫的戈壁灘,也只能看到長長的天際,這才是西北應有的樣子。我跟同座的老藍說,從山的這頭走到那頭,要多長的時間?他愣了半天,沒有回答我。路過可魯克湖,就是德令哈的地界了,想起了海子,德令哈是因為海子一首《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而讓世人所知曉的,海子是那個寫詩寫瘋了最後臥軌自殺的北大才子。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
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
除了那些路過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這是唯一的,最後的,抒情。
這是唯一的,最後的,草原。
我把石頭還給石頭
讓勝利的勝利
今夜青稞只屬於她自已
一切都在生長
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
這是八十年代一幕黑夜裡的孤獨,一個遊蕩在荒涼戈壁灘上的靈魂。當海子一個人在戈壁深處一個叫德令哈小鎮裡悲音不絕時,除了死一般的空寂,沒有任何可以言說的情感;當海子一個人恣意汪洋的情感無處宣洩 ,故意要在生命的過程中尋找這樣一種洗滌靈魂情感的荒漠時,無人可救。與其讓留存於生命之中燃起的噴井石油之火煎熬原本寂寞如秋的靈魂,不如讓空寂填滿。這個在雨水中荒涼的小城,映射出海子內心巨大的寂寞空洞,這空洞的彌展,侵蝕了靈魂,如同這個原本水草豐茂的高地,突然在地殼的山崩地裂中枯竭成全部的美。
我固執的認為,海子是一個被現實和理想擠壓、碰撞下的人物,開始壓迫着的是思想和情感,最後是完全不妥協下的虛脫,在他寫下:「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告訴他們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我將告訴每一個人\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陌生人,也我為你祝福\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時,是一種迴光返照的臆語,如同荒漠中的人看到的海市蜃樓,在僅有的意識下,遊走在生死的幻境中無力自拔。在那個雨夜,無人能夠替他抵擋無邊無際的寒冷,在虛幻中面朝荒漠,格桑花開。
到達冷湖鎮已是傍晚時分,沒有看見湖。我、喜歡爬山的周工、喜歡攝影的小顧及美女小江商量着去爬小鎮後面裸露的山體,猜想那裸露的山體後面還是綿延着裸露的山,再後面還是茫茫的戈壁。旅行的意義就在於領略不同的風土人情和不同的山川地貌,這荒漠的山是我喜歡的,見慣了江南的層巒疊嶂,桃紅柳綠,雲霧飄渺,這山就如同裸露着身軀,完全不設防的西北漢子,袒露着博大的胸襟,真誠地秀着他獨有的立體與冷峻,呈現出完全不同於江南的粗獷美感。
冷湖位於青海與新疆和甘肅的交界地區,地處柴達木盆地西北邊緣,原本就是人跡罕至的無人區。上個世紀50年代末,發現石油後,聚集了全國四面八方的石油工人,風光無限時這裡曾經聚集過幾萬石油工人,號稱四大石油基地之一,如今荒蕪廢棄。
上山需要越過冷湖小鎮後面一道高高的類似堤壩的牆頭,站在堤壩上環目四顧,茫茫戈壁,黃沙漫天,舉目四望,除了黃沙和祼露的山體,眼前滿地的殘磚破瓦,還有幾處殘存的牆垣,在遠處山峰的襯托下愈加顯得荒涼,再無其他。渺小的我們就如一隻只小小的螞蟻,敬畏之心油然而生。曾經浩浩蕩蕩的5萬多開採石油的工人,如今紛紛走散。看着眼前的一片廢地,我用手輕輕地觸摸着坍塌的牆體,四處散落的磚瓦,在風沙的侵蝕下面目全非,只能通過一些破舊的門和地上的痕跡來想像還原以前的樣子。這裡一定有很多的故事在裡面,但前人留下的痕跡,終究還是被大自然抹殺了,一大丘的黃沙已經爬到了半牆體,這些殘存的以後也將被黃沙掩沒不再。
輕輕地穿越遺址,山就在那邊,太陽已快落到山脊,看似近在眼前,但還有很長很長的黃沙路,其實根本沒有路,就是一大片的黃沙,這就是戈壁的幻影。陽光下那臥着山的肌理斜斜地躺着,溝溝間裡的黃沙遠遠望去竟如海浪一般在風中飄渺起來,如同用慢速度拍攝下來的綢狀水流。山腳邊的地上,用鹽鹼塊整齊地堆着方形的圖案伸得很遠。當周工穿着紅色衝鋒衣的身影在山的陰影里獨自前行的時候,荒遠的冷山,夕陽下的背影,是如此的空曠和靈動,我心中的大西北就是這個模樣。爬上山,獵獵的山風已凌亂了少女的頭髮,站上高高的山脊,盡力張開雙臂,我定格下那夕陽下山高人為峰的剪影。回來的路上,我和小顧說:晚上一定要來拍星空和月色,留下大漠蒼茫的壯美,留下廢墟荒涼的悽美。
我在魚化石前收回飄散的思緒,但那魚活靈活現遊動的模樣已深深地印入腦海,原來,我曾經走過的不是大漠戈壁,我是臆游在這海底了,只是一瞬間穿越時空。
世事滄桑只在一瞬間,見證繁華與落幕,爾後一切歸於沉寂。正如這冷湖的石油小鎮,在戈壁深處,因石油而繁華,因枯竭而廢棄,留下殘垣斷壁,半埋黃沙。在夕陽下裸露的山體,隱沒在夜色中,月色初上,只有孤單單的輪廓,蒼涼而寂廖。如果人的內心枯竭,是否也會像冷湖的石油小鎮一樣,終會廢棄?我忽然想,能夠成為化石都是幸福的,終被定格,芸芸眾生最多只是一粒沙子。在栩栩如生的魚片化石面前,感覺時間真的太短。曾經的大海,如今的荒漠,這麼多游着的魚,能游到現在的又有幾條?海子是被理想和現實擠壓了,留下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臆語,這些魚是被地塊和地塊的碰撞擠壓了,凝固成遊動的化石。冷湖的油是快被抽乾了,留下斷壁殘垣伴着孤山斜陽。
孤獨的冷湖,冷冷的月,冷冷的星,冷冷的清輝,卻是那麼清亮透徹。生命已被鐫刻,凝固成了化石,一切都永恆成當初的模樣,如同海子孤獨單純的內心,開滿了鮮花,當現實與理想之間擠壓時,只留下一個詩人的化石,終在戈壁深處春暖花開,留下的是溫暖和希望。當地塊之間的碰撞形成這茫茫戈壁,冷湖的內心卻是蘊藏了豐富的礦產,在某一年的某一天,還會燦爛奪目,冷湖不冷。正如海子所說:
一切都在生長
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空空[1]
作者簡介
韓劍鋒,男,愛好攝影、寫作,浙江省攝影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