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信(於洪濤)
作品欣賞
寫信
母親沒念過學,目不識丁,平時言語不多,很少在大庭廣眾面前拋頭露面。給我們姊妹四個起名也講究節儉,全是一個字,喊其中的一個,十有八九要捎帶另外三個,現在想來,一個不能少在她,早已根植在腦子裡,堅不可摧。
母親深受一個不能少之苦。三年自然災害,姥爺姥姥難逃一劫,雙雙謝世,撇下四個孩子相依為命,為求得生計,大姨攜年幼的兩個舅舅(小舅才八歲)浪跡北大荒,留下豆蒄年華的母親獨守老宅。母親後來經人介紹,嫁給了出身不好快三十歲的父親,一貧如洗的他,結婚時,連房子和柜子都是向好心人借的。母親後來借題發揮,時常數落父親,父親覺得一輩子愧對母親從來沒有辯駁過,總是一笑了之。
幾年後,還是父親在生產隊裡借款480元,買了棟三間破草房,一家人總算有了窩巢。成分像大山一樣壓在父親頭上,常常是,白天去生產隊幹活,晚上還要參加陪斗會,干又髒又累的活,工分不多掙一分。寒冷的冬天,父親天不亮就出門,挑一副尿桶子,挨門逐戶收尿給隊裡積肥,上班比誰都早。工作上勤勤懇懇不計得失,老實本分是父親的本色,三里五村的人誰都知道,歷次運動沒挨過整沒挨過揍。
父親是家裡的頂樑柱,一家人省吃減用,恨不能一分錢掰兩半花,穿衣服經常是補丁撂補丁。逢年過節供銷社供應果糖,是我們家最好的奢侈品,積攢的錢主要用於還饑荒,占欠款戶的帽子多年才摘。
從來信得知,大姨他們在黑龍江省雞西那邊落腳。由於生活上比較安逸,比我們這邊優越,來信催母親北上。怎奈木已成舟,為時已晚,母親已有了孩子,雖然生活拮据,卻沒有半點動搖,堅如磐石。
由於相隔千山萬水,相互之間的牽掛便成為永恆,那時的通訊設施比較落後,只能靠書信往來。寫信是我們家一年當中最莊嚴的時刻,尤其是年底,必有一次通信。只有小學四年文化的父親趴在柜子上挑燈夜戰,寫完了撕撕完了改,當然念信給母親聽,讓母親把關的過程必不可少。
父親身患哮喘病多年,念信念得疙疙瘩瘩,但絲毫不受影響,有時候母親還給父親捶背、倒水,聽得耐心細緻,還時不時點撥幾句。我們姊妹四個坐在熱炕上,被一種特有的溫馨所動,睜大眼睛盯着父親筆下那封信,真沒想到幾張薄紙有那麼大的魅力,恍若大姨和舅舅們的音容笑貌近在咫尺,一下子把遼寧和黑龍江拉近。當看到母親眼裡飽滿深情的淚水,我也感同身受抓起被角擦拭一把眼睛。
幾經推敲,修改確認無誤後,父親這才抄寫一遍,裝進信封里,然後貼上8分錢郵票。信大都在傍年根的時候寄出,隨信還有蝦干、沙蜆干、胖頭魚乾之類的海貨,年年如此,雷打不動。
信一經寄出,母親就天天盼望覆信,總感覺度日如年。信是父親下班,舉着頭頂拿回家的,熬燈念給母親。當看到姨父、舅母潦草的文字時,母親仿佛看到親人們一雙雙熾熱的眼睛。
最讓母親激動的是信裡面的照片。看到信封寫有「內有照片」字樣時,父親小心翼翼把信剪開,然後交給母親。母親小心翼翼地捧在手裡細細端量,沉浸在無盡的思念之中。每當這個時候我們生怕驚動母親,靜候在她身旁,瞪大眼睛讀母親。後來我想,如果母親現在還活着有多好,一點開微信,母親就能和舅舅直接通話,盡情傾述,只可惜永遠做不到了,這是母親一輩子的缺憾。
隨着我們一天天長大,讀書後,肚子裡也有了點墨水。突然有一年,父親提出「退居二線」不動筆寫信,傳給長子的我。我深知肩上的份量,一種責任,甚至有點受寵若驚。沒想到第一次寫信就「掉鏈子」,——提筆忘字。一觸及父親那張嚴肅的臉,心裡越是忐忑不安,眼目前的字想不起來,總有老虎吃天的感覺。父親的批評總是那麼嚴厲,語言又是那麼犀利,受到挖苦的我,臉紅一陣白一陣,腦門上的汗似斷線的珠子。母親總在關鍵時刻出馬,受到呵斥的當然是父親。後來寫順了,父親在上句徘徊,下句便能輕鬆接上,換來父親燦然一笑。父親把我寫的信讀給母親聽,母親樂得合不攏嘴,一直用讚許的目光撫摸着我,於是我就有了成就感,甚至有點飄飄然了。
日積月累,黑龍江雞西那邊的來信堆起來很高。母親把信摺疊起來,珍藏在精緻的小木盒裡,時常拿出來翻看。看小舅的照片次數最多,邊端詳,邊撫摸,邊自語,一副思念情溢於言表。我受到觸動的我,下決心把信寫好。後來才明白,我寫作方面的啟蒙老師其實是母親和父親。
母親雖然沒有文化,做起事情卻非常認真,心中有數,有條不紊。她還會發明創造,那時家裡沒有鍾,為了準確掌握做飯和到生和隊上工時間,母親將太陽折射的光線,隔兩天在鍋台上刻出一道印痕。這樣的話,隨着季節的變化,母親總能在印痕里找到一些規律,從來不耽誤時間。我甚至想,這一道道印痕,其實就是母親維繫一家人生活的印跡,是生命里的溝溝坎坎;也是母親對自然科學規律的一種發現,在鍋台上得到驗證。現在,那一道道印痕早已深刻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
隨着時光的流逝,世界在飛速發展,現如今已步入網絡代時代,寫信已成為過去式,成為我們這一代人永久的記憶。另一方面又是一種偏得,現在想來,我們這一代實屬寒門,沒有「昔孟母,擇鄰處」的客觀條件。但「香九齡,能溫席」的傳統美德,——如何做人和做學問,卻讓父輩們表現得淋漓盡致。
母親不會也不可能指導我們學習,只能靠言傳身教。在潛移默化中,使我們每個人得到薰陶和歷練,在實踐中茁壯成長。
少什麼也不能少學問。母親和父親最大願望,就是寧肯傾盡所有,砸鍋賣鐵,也要讓我們多讀書讀好書,來回報祖國和社會。最終我們沒有辜負二老,我們做到了,而且,把這種精神傳承給下一代,發揚光大。[1]
作者簡介
於洪濤,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已在《滿族文學》、《海燕》、《鴨綠江》、《當代小小說》、《躬耕》、《微型小說月報》、《微型小說選刊》等報刊發表小說、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