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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我而亡的左眼(李佩红)

先我而亡的左眼
图片来自免费素材图片网

《先我而亡的左眼》中国当代作家李佩红写的散文。

目录

作品欣赏

先我而亡的左眼

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

流鼻涕、打喷嚏,每一个关节都像被金属敲击过,清晰而准确的疼。

顺手从床头擦鼻涕的纸巾旁摸到一本书,翻看。“因我要从远方拯救你”喜欢这句话。书是解药。文字是我狂风暴雨中坚定的锚,是我天涯海角温暖的家,是我孤独寂寞时托付的伴。

每年都会买几十本书,时间长成了习惯,书越聚越多,如塔。我节节登高,距离天空之城近了。搬过十多次家,扔掉许多旧衣服、旧家具和旧物件,唯一舍不得丢的是书。书没有新旧。

一个书架放不下,又买一个,再买。八十几平米的屋里书占去不少空间,书架上,床头柜、桌子上,乃至厕所里,横着、竖着、斜着,自由而随意。每一本书都是我领回来的孩子,孤独的,有童年创伤的孩子,中国的、外国的、古代的、现代的,那么多的孩子挤进我家,那么相近,有那么不同。他们的名字像眼睛,我走着、坐着、躺着、或偶尔唱唱歌、跳跳舞,弯弯腰、打个喷嚏,都不动声色地盯着我,可我依然感到孤独。读书、写字是我对抗虚无的解药。

最近,买了刘亮程的《捎话》周晓枫《你的身体是个仙境》刘年的《独坐菩萨岩》陈彦的《主角》看看又放下,不是他们写的不好,而是黄斑加重,视物模糊,便少了兴趣。一只关闭在笼子里的鸟,在歌声里想象飞翔的快意,只剩想象。

长在我身脸上的眼睛像农民工,吃苦受累一辈子,身体换来的钱不够填补晚年病痛挖出的深坑。

为何喜欢上书?该来自母亲,母亲怀我时正在校读书,我在母亲的腹中,上课下课吃饭睡觉,不同老师的声音是最早的胎教。母亲读的是卫生学校,做了一辈子护士。命里,我也该是行医的,十六岁考上母亲就读的学校,还是被我放弃了,因为讨厌母亲身上一年365天浓烈的来苏味儿。摆脱注定的命运,摆脱母亲身上经久不衰的来苏味,只有去远方,远方是一个人全部的梦想。

青春的独立意识不仅仅是反叛故土渴望异乡,很大程度源于对母亲的反感和厌倦。

请原谅年轻时的我!我见过长翅膀的蚁飞出旧穴,地上走的蚂蚁都可以生出飞翔的翅膀,外面的世界诱惑太大。谁能忍受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寡民生活。长大后我还真就“离家出走”到几千公里外的地方求学,以为从此可以摆脱束缚,开创与母亲绝然不同的人生。

工作、结婚、生子、迁徙、离婚,再就是频繁调整工作,生命的线被剪的乱七八糟,纷纷扬扬,握在手里的时间日渐消瘦。身体弥漫着各种各样的药品的味道,浓烈的程度,不比母亲身上的来苏味清淡,半百之后,连走路的姿态、说话的声音、语气、长相,一点一点接近母亲。弟弟妹妹惊呼,姐,你太像妈了。我沉默无语,自己也发现我成了母亲。地球不知疲劳的白天黑夜的转呀转,每个人都包裹在它旋转的万有引力当中,像一粒尘埃,所有的挣扎和努力都是徒劳的,飞起,又落下,飞的再高,最后必然回到原点。

背离天命,得到的惩罚是不断的奔走医院,从记事起到现在,算一下我得的病,蛔虫病、中耳炎、肠胃炎、阑尾炎、尿路感染,肾盂肾炎、胆囊炎、乳腺肿瘤、肺炎、关节炎,肩周炎、咽炎、过敏性鼻炎、白细胞减少症……这些病有的可以一刀两段,一劳永逸,比如阑尾炎,有的要连续开几刀,比如乳腺肿瘤。多数的病像追债者,一但被盯上,便一次一次的上门,折磨的人死去活来精疲力尽,抽血化CT、B超、核磁、木靶、透视、拍片、各种检查……在各大医院流转,感冒发烧更是家常便饭,随时候在门口,不小心就对你穷追猛打。年年住院,钱花光了,有的病治好了,有的病潜伏起来,和我玩起游击战、持久战。久病成医,加上对医疗知识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接受力,我能一口气说出上百种药名,除非疑难杂症,普通疾如何治疗还真能了然于胸。有人赞扬我说你可懂得真多,岂知,“昨夜西风凋碧树”我的心里一片沙漠,万丈沟壑,身体残缺换来的经验和知识自难相忘。病的痛,是一种水滴石穿的力量,石头有知也无法忍受,也会发疯。有时真想从楼上跳下去,结束自己。

终舍不下这仓皇、单薄生命里的微光。咽下痛,张开笑脸拥抱尘世。

也有人说你可真乐观坚强。不坚强又能怎样?与生活和解,原谅疾病,是我唯一正确的选择。疾病让我学会时刻警惕。身体哪怕风雨飘摇,好歹是安放灵魂的唯一的家,比起那些在我们眼前轰然倒塌或灯尽油枯的人,好歹你还活着。中年之后,出入殡仪馆的机会多了,一次一次响起的哀乐声中,在或真或假的泪水、叹息中,那个被人瞻仰的、冻的硬邦邦的人无知无觉,任活着的人把他烧成灰烬,或埋葬。肉身的残渣有的钻进烟囱向高处飞,有的跌入炉底向地下沉。

每一粒尘埃之上都站着一个痛苦的灵魂。这些灵魂被无数人吸入、咽下、又吐出。只是肉眼看不见。肉眼看不见并不等于不存在。

许多人相信有前世,我的前世是什么?有次去香港,导游说他们哪儿有个陈大师算命特准,100元抽了三个签,说我前世叫小红,唱戏的。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也许我是。每个人都来自于尘土,又归于尘土。2019年将尽,走进电影院看了冯小刚导演的新片《只有芸知道》,该片改编自冯小刚挚友的真实爱情经历,讲述了年轻的隋东风和罗芸婚后定居在新西兰安静的克莱德小镇,共同经营一家中餐馆,时光在波澜不惊中一天天流逝,转眼间两人的婚姻生活已走过第十五个年头,除了身边多了一只陪伴左右的宠物狗布鲁,一切仿佛都没有发生变化。罗芸一直有个看蓝鲸的梦想,可命不等人,罗芸猝然离世,陷入哀伤与孤独的隋东风踏上了为亡妻完成遗愿的旅途。整部电影清淡唯美,电影的最后,隋东风手中罗芸的骨灰如沙,随风飘远,蓝鲸在大海中欢唱,世界依旧。冯小刚和我是同时代人,到了这把生命看透的年龄,才可能如此平静的表达生死。一道又一道的轮回,一代又一代生命的更替,植物的、动物的、人类的。最终,都化为漂浮在空气里的尘埃,大地上的物质,再也分不清你我,分不清彼此,分不清钙磷镁钾铁……一个人的生命是所有物质的复活,所有动物的复活,所有人的复活。我并不是哪个具体的人。

我叛逆的眼睛是个苦行僧。从小学打着手电在被窝里看书起,除了必要的睡眠,再也没有放过假。至少数十亿的字进入眼睛,被大脑记住或遗忘。还有,电脑、手机不断的辐射冲击,如何也做不到“事有宜适,物有节文。”不是说用进废退吗?那就好好用吧。连续几天几夜追剧,玩手机游戏,写字,读书。眼一不干、二不花。除了远处看不清,看蚊蝇小字,眼像x光透视的清清楚楚。我同龄的女伴多数已经眼花,超市买东西看说明,我会自得地说让我来。大声念出来,特像刚下过蛋的母鸡,显摆的到处咯咯咯咯叫。

一惯以为,眼睛是我忠实的仆人,配合默契,天衣无缝。我把仆人当驴使,反正它没思想,它也不需要思想,只需要执行,执行,再执行。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终于有一天,仆人闹罢工,仍下一筹莫展的主人。快截稿的前一天,左眼突然发亮,书中每行字像涂抹上荧光,闪烁不定,看啥都秋水起波澜,荡起层层涟漪。我用手捂住左眼,还好右眼平安无事。以为视力疲劳休息两天便可恢复,可是一周过去愈发的严重。只好去看医生,灯照、散瞳、B超,oct、一整套检查,专家告知,眼底出血引起黄斑病变。黄斑病变被医生视为眼睛里的“癌症”听着就可怕,问题是没法治,得上就中了彩票,眼睁睁等着瞎。

往后余生,我被色彩的世界隔离,睁开眼睛和闭上眼睛都是徒劳,黑暗无边,可怕的是,“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专家警告治疗期间不能看书,不能看手机,不能玩微信。功能几乎丧失殆尽的左眼,能否控制病情,也是遥遥无期。好在我还有右眼。“人可以被毁灭,但绝不能被打败”大不了蒙一黑眼罩,做独闯江湖的加勒比海盗。

“五色令人目盲”我妈说我心太贪,看了不该看的东西。

想想最近看的最多的就是干尸。一具1800多年前的干尸,一位二十五岁的英俊男人的干尸。他身材伟岸,身着华丽罽袍彩裤,足穿牛皮彩色软靴,头枕色彩炫丽的鸡鸣枕,腰系绵带香囊,胸前盖小冥衣。他鲜衣怒马、华丽高贵的仪容,犹如一轮明月黏住我放大的瞳孔,久久无法自拔。他是埋在时间深处的谜。是不是每一个前世今生我见到死人或者活人,都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有的人和事儿,都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出现在一个人的生命之中。最近,反复斟酌想写一篇文章来纪念他。有他尸体的图片和考古文章日夜在我的枕旁床头柜上,情绪一直被这个覆盖着狮纹毯的男尸缠绕,冰凉滑腻,丝丝如扣。近日,在微信群里看到一个消息。科学家正在研究量子纠缠,量子纠缠是指两种不同的物质,不同的时空,一个波动会引起另一个波动,我这是不是量子纠缠,满脑都是他,闭上眼睛,睁开眼睛,走路,吃饭,睡觉,那个美丽的飞毯,那位年轻的男主。不行,我得摆脱他,我在心里呐喊。可是我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和思想。

看了两个多月,写了两个月,用文字祭奠一个一千八百年前的贵霜男子的魂魄。大年初二,终于写完,文章起名《幽花一树明》一把火烧蚀印在杂志上的营盘美男,从另外一个世界挣脱出来,贾宝玉梦游太虚仙境,返回人间,到底没看清这个男人的真实面貌,脸始终被一个木质的面具阻挡,就是人生吧,人人都隔着面具。喜与苦,善与恶,都在一张面具下潜行。

真实像刀锋,有时划伤自己也刺伤别人。谎言常常包裹着糖和善意。伪装未尝不是必要。

人,是在不断妥协退却中老去。

死亡,像伏在影子后的猎豹,在人自得意满时突然袭击,这一回击中了我的左眼,我的左眼先于我的身体感到了死亡的气息。衰老,不再是一个词,每一片树叶的零落,对老树都是撼天动地的大事件。

黄斑病变这谈虎色变的眼病,把我也吓了一跳。

医生说,你还算幸运,发病晚。前些年医生也束手无策,任由黑暗骑士步步惊心,直至关闭光明的窗。在这种失明和青光眼失明不同,眼周边还有光感。近几年,由Ferrara等人研发的血管生成抑制剂雷珠单抗注射液,被美国食品药品管理局批准用于治疗新生血管型AMD后,国内也有进口。很贵,需要自费,打一针加各种检查要八九千元。外国人得了这种病,一次性打十针,每个月打一针。我们这视自己的经济情况选择,一般采取三加x方案,打三针之后,视情况好坏决定打不打,如果情况不好,可以再加打一针。

从网上查、又咨询了内陆眼科的医生,医生众口一词,说除了雷珠单抗,没有其他方法,吃药不过是安慰剂而已。

雷珠单抗,为一种重组人源化单克隆抗体,其性状为无色或微黄色无菌注射液,它是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治疗手段,黄斑病人唯一的救命稻草。花多少钱也得牢牢抓住,钱固然可以买想要的一切,只要足够多。其实钱被人发明,最主要的作用是维持身体正常运转的,没啥可犹豫的,况且我还有些积蓄。

这两年经济不景气,商场冷冷清清,街面上最多的是药店,医院里的患者不减反增。不到医院不知道,得病的人真多啊,比自由市场还热闹,那叫一个挤,看病排队,缴费排队,检查排队,拿药排队。看个普通的小病也得大半天,时间在医院尤其缓慢,奢侈的丧失了价值,考验着一个人的耐心。医院报道去年全院收入十几亿,可见生意有多兴隆。中国人的多都显在这里了。医院不断扩建,大楼越盖越高,鸟语花香的中心花园犹如无辜的肚皮,每一次开膛破肚它都在劫难逃,花园愈发瘦弱,像垂死的病人。

住院部过道、大厅,包括电梯口都塞满了床,病人横七竖八躺着,像开进修理厂的汽车,等待保养,大修,换零件,流水线快速作业。

医院大的像机场,各项检查又不在一栋楼一个层一处地方,B超,ct,核磁,心电图,脑电图,心脑彩超,胃镜,肠镜,x光。转来转去,迷宫一样,测验人的体力精力。拿着医生开的住院单办手续、排队、交钱,半天过去。入院后又是一通检查,终于安静下来。今天是三·八妇女节,若在往年我也和她们一样打扮的花枝招展,逛街吃饭好不逍遥,而今天不得不躺在病床上,一个人。

临床的患者,五十二三岁的样子,躺在病床上哭。反复不断给陪护的丈夫和女儿唠叨,我为啥得青光眼,我的眼睛要瞎了吗,为啥啊!我想不通。

病房里另一位80岁的老奶奶,不停的对我倾诉。我52岁的小女儿和八十多岁的老伴,去年在一月之内去世,我天天哭、天天哭,眼睛突然看不见了。儿子送我到的医院。有女儿多好呀,我唯一的女儿走了,她活着的时候,我所有的衣服都是她买的,我什么都不用操心,她把我们照顾的特好。我想女儿呀!

她以为她是世上最不幸的人,其实比她还不幸的人大有人在。她的苦,我理解,但是我帮不了她,像她帮不了我一样。听她唠叨就是对她最好的安慰,苦像充满了气的球,唠叨是一种释放。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没人陪护、也没人哭诉。孤独、焦虑、挫败感一起涌来,整个世界与我疏离。生病和死亡不分高低贵贱。想起《简爱》简的那句著名的话,“我们走过死亡,来到上帝脚跟前,我们是平等的。”死亡,对旧的清零,创造出新的,生命方能繁衍生息、绵延不绝。从明日起不能再上朋友圈,无法给朋友们及时点赞,几年来,每天浏览朋友圈成了一种生活的习惯。那种挥斥方遒的写作状态彻底与我决裂,看书写字,从此成为金钱难买的奢侈品。“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但求术后,也无风雨也无晴。

好一个暮来睡更浅。

晚上,过了十一点,过道和大厅的灯暗下来,像灯光暗淡的陈列馆,咳嗽、吐痰、呼噜、放屁声此起彼伏,抱怨者喋喋不休,抽水马桶水流形成的漩涡,震耳欲聋,气急败坏,像吸毒者把一切抽空的那种狠。上层楼的病号拖着凳子移动,凳子腿发出的声音像头顶的闷雷,沉重黏滞,拖泥带水。大多数人安静的躺着,犹如被抛弃上岸边的鱼,只朝着自己的苦痛用力挖。凌晨六点三十分,仍无睡意,干脆起来散步。走廊静悄悄的,只有护士站桌上的钟表咔嗒咔嗒不紧不慢往前走,熟睡的老人偶然咳嗽一两声。病区多数人是来治疗白内障的七八十岁的老人,我比他们都年轻,各种老年病却提前找上门。睡不着,在走廊里幽魂一样游荡,白纱布蒙着一只眼,歪戴眼镜,脸没洗,牙没刷,蓬头垢面,若被人遇见定会吓人一跳。

睡不着就爱胡思乱想。

想着这些年每次住院遇到的人,丰富多彩的人间悲喜剧在医院上演。给他们编上号,存在脑海里的特定区域,此刻,齐刷刷拥出来。

病号甲,男,84岁,脊柱损裂。老伴仙世九年,三女一儿,其中一女离世。他老伴儿去世后他找了一位老太太,每月给她一千五百元,老太太给他浆洗做饭照顾他,日子久了两人有了感情。老人家严重话唠,老太太在身边有个听话的人。前不久,老太太查出肺结核,老人家舍不得老太太,女儿让他爸爸把老太太赶走,两人为这些事争执,老大爷只要醒着,要不就痛得直喊娘,要不就喋喋不休,简直就一唐僧,一天到晚念经,听得人头痛心烦火气直往上窜。老子怨儿女不孝,儿女怪老子糊涂。有次实在听得不耐烦劝他女儿几句,让她别和父亲较真,人老糊涂,事事顺着他吧。没想到她女儿气呼呼反驳,他糊涂?他一点不糊涂,他就是舍不得那个死老太婆。你说,我妈死了九年了,他把我妈放哪儿。第二天,她坐在我床边,跟我抹眼泪诉苦,说自己做生意有钱、有农庄、有几处房产,她帮妹妹把青岛店铺让妹妹经营,给弟买房,她对家里的贡献多大,她多么不容易。让我说她爸不是,她爸太烦,别说她。

怪我多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活在世上都不易。一个局外人怎能断定她的家长里短。

病号乙,男,50岁,股骨头坏死,离异。没事就去隔壁床和一中年女病号套近乎,说自己前妻的不好,全是鸡零狗碎的小事,家常里短,钱来钱去,再不就是讲如何做饭收拾家务,仿佛活在地洞里的老鼠,从没抬头望望天空,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这是个到底没活明白的可怜之人。

病号丙,女,55岁,腿骨骨折。自称新疆的艺术家,嗓子眼时不时冒出一段花腔女高音,尾部颤音如小蝌蚪滑动出无数细小的水纹,隔靴搔痒的难受恨不得给她后背一掌,好促使放松紧绷的声带。无事可做的时候,她拄拐找人聊天,聊天内容大多是她年轻时多漂亮,追求的人有多少,现在多有成就。旁边的人刚说到认识歌唱家迪丽拜尔,她马上说迪前几天还和她一起开会,迪现在有多胖,面容多么惨不忍睹。下午,她抱着一束鲜花,坐着轮椅从我床边走过,香风如雾,精描细画的脸因涂抹过多的粉,像日本艺妓。病号乙问她去哪儿?电视台录节目。声音嗡嗡的,全病区的人都听的发颤。

病号丁,女,44岁,股骨头坏死。打工者。家在博乐农村。该女人离异,前夫好吃懒做,有点钱全换酒喝了。又找了一男人,在工地上打工挣了七八万,这两年工地没活干,坐吃山空。病号丁说,他一天两包烟,就得十块钱,靠我每月低保的330元生活,受不了。离吧,男人和她一起生活了四年,有感情了;不离,日子没法过。正犹豫得了这病,男人毫不犹豫把自己的房子卖了,拿钱给她治病。钱有时是衡量人心真伪的标准。一个不肯为你多花一分钱的男人,与你谈情说爱多少掺杂了虚假。病号丁握着男人压在她手里的钱,就握住了男人的心,两个贫困的人,因病巩固了彼此的爱情,这女人是幸福的。人间每天都在发生大难来临各自飞的事。女人怀揣着爱情坐火车来乌鲁木齐看病,身体的病未治,已转好一半了。出院那天,她拄拐仗特意去买了一份五号凉皮子。五号凉皮子在乌鲁木齐很出名,六块钱一份。她说要带回博乐,说让他丈夫尝尝。她对丈夫的感情浓缩在这份凉皮子里了。

病号戊:女,85岁,膝关节病。这是个叫人尊敬的老人,讲话轻言细语,步态缓慢轻柔,灰白卷发,眼皮弯弯围绕着依然清澈的双目,容易让人想起孟春的弯月。尽管漫长岁月磨损了她的容颜,依稀可见她年轻时的美貌。一个女人到了耄耋之年,仍保有一分美丽,生命的品质像经了温火炼丹散发出的光,温婉,平淡,安然。她的两个女儿轮流陪她,有空就来,没事就回去。她什么事都自己做,不急不躁,衣服洗了,脸洗了,头梳了,收拾停当,然后是检查,治疗,输液,一项项有条不紊的进行。晚上,早早洗漱完,上床看会儿电视剧,即睡下。一个房间住长了,渐渐熟悉。我赞扬她漂亮,她笑笑,大概她也深知自己是漂亮的。才对我说,在只有黄蓝青的时代,她从来只穿花衣服,都是丈夫从上海买的。丈夫喜欢她的女人永远在他眼里妖娆。一个女人一辈子为一个男人盛开,无论是身体还是外表,这个女人一定深爱她的男人。爱情使人美丽,不假。女儿来陪她,一会儿,她开始催她们走,快回家休息。她心疼大女儿有高血压心脏病,疼二女儿膀胱癌开过刀。有天晚上我回来晚了,见她的床空着,说是去做核磁检查了,夜里十二点半仍未归。白色床单像白色的陷阱将我的思绪拽进去。之前老人对我说,今年她住的干休所有三位老人都是晚上睡下,第二天殁了。从前,小区人多热闹,冬天下大雪,雪地里脚印纷杂,出来晨炼的老人很多。如今,雪下过好几天地面还是白纸一张,空寂而悲凉。死亡如巨大的幕布,越收越紧。最怕的不是死亡,而是那最后一束光亮何时闭合的不可知性。到凌晨两点半多,还没睡着,巨大想象的不祥缠绕这我,我感到窒息。终是忍不住去问护士,被告知,老人让女儿接走了,说是家里有个精神不正常的孙女,闹腾起来谁也收拾不住,只有老太太能让她安静下来。

人生从来不完美,外表看到的永远不是全部。老人也有她的苦闷,只是她把苦闷悄然无声化于内心了。

忽又想起病友金姐。我和她在肿瘤医院同一病房住了一个整月,缘分不浅。金姐白净皮肤、大眼睛、双眼皮,年轻时也是个美人。她是乳腺癌复发转移肺部住院化疗。她话多、见面熟,我刚住下她就像对熟识多年的老友,操着一口地道的老新疆回族话,叭叭个不停,像熟透的果实,风一摇自己往下落。她早年离异,有个女儿,三十好几还未婚,也没个正经工作,在社区打工,每个月千把块钱,连自己都顾不全。金姐是个下岗职工,和丈夫离了婚,一个人生活艰难,卖过服装、卖过鱼、卖鞋袜,用她的话说,啥都干过,啥苦都吃过,累死把活挣了几十万,买了一套楼房,熬到这把年纪,每月拿两千多元的养老金,日子苦尽甘来,以为可以颐养天年,可天有不测风云,六十岁生日刚过,检查出乳腺癌。按理说乳腺癌并不可怕,现在国内的治愈率至少达到98%,只要不是晚期发现都有救。我公司里有好几个女士得过乳腺癌,十几年了依然活得活蹦乱跳的。金姐的病发现的不晚,数也顺利,但是没有钱化疗,要求他做6~8个疗程,她东凑西借只勉强做了4个疗程,用的品级最低的药。两年后病又复发了。医生告诉我,她将不久于人世。她精神不错,吃饭也正常,也不消瘦,说走就要走了。我不信。一天我有事出去半天,到医院不见金姐,问护士,正抢救呢。我吓了一跳,为她捏了一把汗。病危期间,他的哥哥嫂子和妹妹来看她,共扔下200块钱就走了。好在虚惊一场,金姐从抢救室搬回普通病房,依旧说不停,气息弱,她靠在床头上说,仿佛要把这一世的话尽数抖搂出来。金姐自小在汉族人窝里长大,对伊斯兰教和古兰经不感兴趣。家里兄弟姐妹不待见他,说她的病就是不信教的报应,一个月院就来了这一回,不及她的汉族发小,三天两头来医院、每回不空手。信仰超越了亲情,对自己的骨肉同胞都如此冷漠,信教的意义何在。

冷漠像病毒会蔓延、传染。

2003年,我在北京某个著名医院里住院。全国各地的患者没门道的,每天晚上带着铺盖卷儿在医院里排队挂号,听说有的排一个月还没排上号。人多床位少,谁都想占先,找熟人托关系送红包医生收红包也是奈何走投无路的选择。时间长了患者心知肚明、医生慨而受之。北京通州来的大姐,操着一口卷舌的京腔说,

没王法了,是不是。不能惯这毛病,咱就不惯他们这毛病。我就不送礼,看他们能把我怎么着,不给我手术了不成。

大姐说的义愤填膺,旁边的老伴儿劝她,你犯不着跟这帮孙子置气,他们狗眼看人低。回头气坏了自个儿不划算。

大姐盘腿坐在床上手指着我们,脸憋得通红。

临床内蒙古赤峰来的患者和我私下议论,她傻,傻透了,都到什么节骨眼上了,还心疼钱。妹子,你瞧着吧,有她好受的。果然,术后没几天。大姐身上还挂着尿袋儿呢,一位年轻的男医生就把她往外撵。

赶紧的,赶紧的,早上就走。

我家在通州,医生,我求求你能不能让我再住几天,明儿取了尿袋再走,成不?

那那么多事儿,严重的患者多了去了,这床位已经安排人了。

您看我能等到下午吗?下午儿子来接,这会儿还没通知他。

不行,必须走。在这里待着也没药,医生也不管。

大姐的丈夫恳求医生,我们走,能给借个轮椅吗,马路挺远的我爱情她走不动。

你们怎么走我不管,轮椅,没有。反正今天上午必须离开。

大姐是哭着走的。隔着玻璃窗我看着他丈夫搀着她,一步一步的往大门外走,大姐的一只手托着尿袋,灰白的头发乱蓬蓬的,像一窝枯草。

我看到护士站有轮椅,可我不能说,为了我自己。上帝,我是一个罪人。

洗眼、散瞳,白纱布罩一只眼,按照护士的导引,一个一个走出病房,坐在一排椅子上,相貌不同的人有此短暂而共同的标记,像一群滑稽戏演员,保持上场前的沉默。再过半个时辰,我们将躺在装备森严的手术台上,迎着向日葵般的无影灯,柳叶刀对准眼珠削苹果皮似的切开病障,针管探入玻璃体,将药水打入。

一个人的行刑,等待的过程很漫长,手术不过半小时。大概死亡也是这样,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死亡的过程。原来,猝死之人是前世修来的福,既然谁都无法逃避,那还有什么比快刀斩乱麻的死更幸福。

手术第二天,扭曲变形的字像甩出去的渔网开始向回收拉。如果不是眼疾,怎么可能有如此奇妙的感觉,注射过的玻璃体内像雨后的湖泊,闭上眼睛,美如冰花、晶莹剔透、变幻莫测。第二天,闭上眼,穿过一片花树,黄斑变成一轮浅月挂在树梢之上,黑白色的花树在暗夜里向着无限的纵深摇曳,如深邃的星空。过几个时辰幻化成一根根的洁白的羽毛,围拢中心的黄斑成圆拱顶旋转,像一群芭蕾舞女轻盈的身影。眼帘明明紧闭着,看得比睁开还清晰,小小的眼球就是浓缩的宇宙。真是神水,世间每一项救死扶伤的发明,无不凝聚研究人员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探索与实践,犹如滚石上山反反复复试验,单调,寂寞,枯燥,失败复失败。我有一个学医的朋友,在美国工作两年,无法忍受两年在实验室里做相同的实验,返回了中国。现今国内,急功近利的人太多,缺少坚守寂寞的耐心和吃苦耐劳的毅力。世界上就有少数精英,不惜牺牲自己的一生,加持全人类的幸福,哪怕失败。“雷珠单抗”的发明没有卫星上天那么轰轰烈烈,我倒认为令全世界的黄斑病重见光明的发明,比卫星上天更伟大,他们的伟大在于拯救了那么多的人依然默默无闻。并没因我使用它而赞美他,用药是花钱买的,理所当然似的。人类向外太空探索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拯救我们唯一的地球和地球上的万物生灵。据说这种药是从老鼠身上提取。看吧,人人痛而除之的老鼠,忍受了多少疼痛,奉献多少只眼球、多少条生命?原来我的幸福是建立在老鼠的痛苦和生命之上。地球上没有一种生物是多余的,是该灭绝的。世间万物皆天赋神授。

连续三个月,每个月打一针钱,花了好几万。眼疾有所好转,暗自庆幸天无绝人之路。有天路遇一个熟人,聊起打雷珠单抗,咳,没用。我也打过,最多管两年又不行了。我不信。

眼睛好转,心情大好,写作、看书照旧。好朋友们劝我,少看手机、少上电脑、少看书,保护好眼睛。道理我明白,几十年养成的毛病,难改。一年过去大半,眼疾没再发展,2019年8月,我特意去乌鲁木齐复查,看到病变己固化的结论,左眼被赦免,不由得暗自庆幸。

两个月后,去且末参加第十届红枣丰收节期间,参观了且末县博物馆。我被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重大考古发现扎滚鲁克古墓群出土的两具男女干尸所吸引,讲解员介绍,这是一对合葬夫妻,男四十多岁,上身穿羊毛大衣,下身穿赭红配天蓝长裤。仰身躯体葬,手自然放在腹部,胸前放着胡杨皮鞭,两头嵌狼骨,俾筮。身高近两米。女子二十五六岁,深目、隆鼻、金发,身穿褚红色长裙,绣浅蓝色和深蓝相间的裙边。身高一点六五米,死亡将她锁固在永远的青春年华。她的裙子实在太抢眼,色彩艳丽,飘逸轻柔,就是在当今巴黎时装发布会上,穿在任何一个时装模特身上走秀,一样夺人眼眸、光彩照人。“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这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带给我的震撼不亚于小河公主和营盘美男。第二天,去扎滚鲁克古墓参观,又是看干尸。展览馆展出的是最大的一个墓葬,里面有十九具干尸,分前后两室。在讲解员的引领下,我们顺时针旋转,由前及后俯身观看地下四五米深的一具具干尸。我本就高度近视,加之地下光线昏暗,看不清楚,改用手机放大功能来看。同行的人大概恐惧墓室阴森,快速转了一圈便出去了。此时,他们更需要室外的阳光为其壮胆。是的,直视死亡不仅仅需要勇气,还要有对生命终结的参透,乃至达观。这些躺在地下的人并没有走远,只是时间将我们拉远,以生死相对面视,在某个特定的时空里交集,他们离我那么近,仅仅隔着一个围栏、一层玻璃罩,他们全都安静的躺着,背贴土地,面朝天空。梳着两条灰白发细辫的老夫人,手握木箭样貌似凯撒大帝般英武的成年男子,身穿红色连衣裙、面部刺纹的女子,还有小小婴儿。他们身边放着陶罐、骨器、牛角器,还有小孩的喂奶袋。他们全都屈体仰身躺着,像故事里中了魔咒的人,只要我轻轻地召唤,拍拍手,或唱一首歌,他们就会一个个从沉睡中醒过来,女的生火做饭、梳妆描眉,头顶粗瓷小罐儿打水去河边,手搭凉棚,远望放牧嬉戏的孩子,再想想狩猎的男人会带回开什么猎物。还有,晚上等星星出来后,奶奶屋里传出的细微鼾声,那甜蜜的吻,欢愉的爱……

我看的入了神,一时忘了今夕是何夕。想想,为何痴迷历史古迹,作家杨献平给出了答案,“生大致源于对活着的种种可能的猜测与实践,遭遇与破解,对于我一个中年人,始终保持对世界和生活生命的惊奇,当是一种最好的驱动力。”看扎滚鲁克古墓群,我找到了这种生命蓬勃向上的动力。

晚上回到屋里,左眼感到不适。两次眼不适,皆因看干尸,未免诡谲。

其实,世间万物都有一个演变、进化、发展的过程,第一次眼底出血,大约四十一岁的那年夏天,走出办公室,眼前突兀地游动这一条小蝌蚪,眨眨眼摇摇头它还在,凭借不多的医学知识,知道眼底出血了。恐慌一两天后想,随它去好了,慢慢的蝌蚪变成小鱼跟随我几年,之后,烟消云散。后来眼底多次出血,我更不在意,想它早晚会散去,没想到,危机爆发在二十多年以后。假如第一次眼底出血引起重视,不会恶化到今天。世间没有后悔药可吃。诡谲的干尸许是疾病突变的透因。

回到库尔勒家中,忙着赶写稿件,等把四篇稿件完成,左眼几乎失明,蒙上右眼,看啥都一团混沌,如同创世纪前的宇宙。吓坏了,我的左眼这么快舍弃我,提前嗅到了天堂的气息。急急去医院检查,告知由眼底出血再次引发黄斑病变,比第一次严重的多。打针吧。于是乎,重复一年多前的所有程序,第四次上手术台,打针。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令人绝望,今年雷珠单抗列入了国家医保,这项福音的附加条件是,从前住院检查的内容全部放在门诊,当天入院打针、当天出院,而门诊检查是不报销的。欣慰的是,这些费用和雷珠单抗针剂相比要便宜得多,打一针个人顶多花费两多块钱。按两年复发一次,一次打三针,再活25年,要打39针,触目惊心的数字,我的眼球恐经不起这重复的折磨。就因害怕重复的生活,才努力镇压对时间的恐慌、在文字中刨根问底,寻找生活的新意,偏偏重复的痛如藤蔓缠住树木住岂肯放松。

出院,左眼蒙白纱布,戴墨镜,走路向一边飘,形象如加勒比女海盗,路人纷纷侧目。路人哪里知道我左眼珠阵阵胀痛,这种疼痛还将持续。疼痛让一切的欲念退潮,内心荒凉。

有十几天就到2020年。今年冬天是个暖冬,阳光灿烂,在路上后背微微冒汗。孔雀河中天鹅、野鸭逍遥自在。人往往被逼到绝境,才能迸发出生命的最美花朵。千年来,塔克拉玛干也在扩展地球的荒凉,人类在努力拯救沙漠,只要有水,沙漠就能活,我身体的荒凉交给医生,交付未来,一切皆有可能,未来可待。

明年是鼠年,是我的本命年。在微信群里抽签,抽了一个字:熠。熠:盛光也。【诗·豳风】仓庚于飞,熠燿其羽。求之不得的好运,但愿如是。[1]

作者简介

李佩红 女,汉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石油作家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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