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柿子特別紅(林棲)
作品欣賞
今年柿子特別紅
許多年前,我的故鄉丁虎坪的房前屋後、田間地頭、山坡上,到處都是高大的柿子樹。深秋時節,一樹一樹的柿子紅起來,直到像火團似的,越燒越旺。紅紅的村莊看着暖烘烘的,特別喜慶。
故鄉的柿子很甜,特別是「龍泡柿」,看起來鮮亮透明,吃起來清甜可口。摘一顆「龍泡柿」,得小心翼翼,千萬捏不得的,一捏就爛,從你手裡滑掉。捧在掌心,紅艷艷的,涼沁沁的,軟酥酥的。用手指撕破一點皮,撮着嘴去吸,一股清甜涼絲絲地滑入你的口中,沁入你的腸胃心脾,使你整個人頓時清爽振作起來。
可惜那時候,我們小孩子很難有這個口福。柿子是當時村集體的一項重要經濟來源,樹上的柿子才剛冒紅,生產隊便迫不及待派出隊員,爬上枝頭,將柿子摘下樹來做成柿餅賣到山外去了。
幸運的時候,我的母親從樹下的草叢裡拾得幾枚青紅的柿子,便削了皮,也做成柿餅,像藏了寶貝似的,在爺爺外公生日的時候,悄悄拿出來,孝敬他們。
柿子樹是長在我們童年記憶深處常盛不衰的一場美夢,也是一場惡夢。
初夏時節,柿子樹開花結果。我們便開始守望樹梢。當第一枚青果落地的時候,我們便常常興奮和驚喜。這些青澀的果實成為我們手中歡喜的玩具。在高大的樹下,以青柿為磨,以黃泥為糧,以柿葉為瓢,模仿大人的模樣,摻水推磨,聚精會神地做着家務遊戲。熬過炎熱而漫長的夏天,秋天到來,我們翹首望向枝頭,等待頭頂樹梢第一枚青柿紅起來。
終於,眼尖的同伴一聲驚叫,枝頭的柿子真的紅了。我們全都舉起頭,貪婪地望着樹梢。希望被點着了,像火一樣燃燒起來。可是當大人們將我們趕出外圍,殘忍地摘走全部柿子的時候,我們心中的希望,又像被一瓢大水無情地澆滅了。
就這樣,年復一年,我們在柿子樹下度過了一年又一年希望又失望的童年時光。
但不管怎樣,我們總能找到幸運的地方。那是我們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每到柿子成熟的時候,我們小孩子就會不約而同來到一棵百年老柿子樹下。這棵柿樹下流過一條小溪,天熱的時候,水牛和我們小孩子都喜歡來樹下玩水,便形成了一口塘,這水塘里能給我們帶來意想不到的希望。
這棵百年老樹,看似老態龍鍾,實則生命力極強,年年開花結果,為村裡帶來不少財富。它似乎特別慷慨,每年秋收的時候,都會掉落一些柿子到水塘里。由於塘大淤泥深,總有撈不起來的柿子。過後,我們便會爭先恐後下塘去拾遺,總能從淤泥里摸到幾顆柿子,紅的青的都有。飢餓的嘴是沒有講究的。我們摸到一個柿子,拿出水,來不及看明白,在渾濁的塘水裡攪幾下,就迫不及待地往嘴裡送去,清甜中帶着麻澀的滋味。
這棵老柿樹長得特別樹粗壯、高大,黑黝黝的,樹身長滿了魚鱗般的老皮,光光滑滑的,全村最能爬樹的高手都只能望樹興嘆。這棵柿子樹長到一丈來高的地方便伸出兩股分枝,聳入雲霄。樹旁長着一顆成人大腿粗的香柏,樹冠正好挨着柿樹的一股分枝。
有一年,一個晴朗的冬日,這棵百年老樹上出現了奇蹟:一顆猩紅的柿子紅燈籠似的高高掛在樹冠的枝頭上,楚楚動人,令人饞涎欲滴。一個少年發現這顆柿子,便提着長杆,從大柿樹旁的香柏樹上攀援而上,像猴子一樣由香柏樹冠跳到挨着它的柿樹上。
這個少年沒有走運。村裡有人看見他舉杆擊落紅柿的時候,柿子掉落下地。他失望地返程,在柿子樹與香柏樹冠相挨的地方,他像他剛剛擊落的柿子一樣,香消玉殞在地上。
飢餓的童年是不懼怕死亡的。少年的慘死成為了全村的教訓,但沒能阻止我們的飢餓和渴望。我們小孩子依舊守望在這棵老柿樹下。大人們總是拿少年的死嚇唬我們,但是我們長成少年後,我們依舊學着少年的方法,提着長杆,從香柏樹下攀援而上去摘百年老柿樹上的柿子。因為白天是不被生產隊允許的,只能趁着無人的夜色去偷摘。
有一回,在返程的時候,在香柏樹冠與老柿子樹相接的地方,我也差顆米掉落下來,追隨亡命的少年而去……
許多年過去了,故鄉的柿子樹已經完成了它們的歷史使命,大多消失不見了。只有山野里的柿子樹,因村裡的勞力全部外出打工,孩子們已經進城讀書(況且飢餓早已遠離村莊,即使是「龍泡柿」也已過時),所以滿山的柿子被人長年累月所忽視。
好多年來,柿子在故鄉的山裡紅了又落,落了又紅,卻再也不見人們去守候,去採摘,去偷竊了。
特別是今年,又到深秋,故鄉的山野,像是有人到處縱火,這裡一簇,那裡一片,紅紅火火,火火紅紅。
是的,今年秋柿特別紅,紅得那樣熱烈,紅得那樣寂寞! [1]
作者簡介
林棲,實名張維軍,1974年10月29日生,土家族,貴州省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