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總要有所珍視和眷戀
作品欣賞
人生一世,總有個追求,有個盼望,有個讓自己珍視,讓自己嚮往,讓自己護衛,願意為之活一遭,乃至願意為之獻身的東西,這就是價值了。
有的人畢其一生,愛情、婚姻、家庭生活很不成功,該人雖然連聲咒罵愛情是騙人的鬼話,但仍然表現了他或她對於愛情的價值的體認與重視。之所以咒罵愛情,無非是由於他或她碰到的非其所愛罷了。有的人一輩子獻身某種事業,特別是為全民族、為國為民為人類求解放求幸福的事業,他們的一生也是充實的,因為他們知道自己的價值取向。有了目標,有了準繩,有了意義,價值上確定而且充實的人,他們的一生也會是方向確定與內容充實的。
古今中外,有許多文人騷客,悲嘆、揭穿、直至詛咒人生的消極面,他們痛心疾首於世界的悲慘,正說明了他們對於幸福和公正的渴求;他們描寫背叛、陰謀、虛偽和無恥,正說明了他們對於忠實、光明、真誠和尊嚴的嚮往;他們揭開某些人生的虛空、無聊、蒼白和黯淡,正說明了他們對於充實、價值、進取和積極有為的人生的期待。沒有理想,哪兒來的不滿?沒有追求,哪兒來的失望?沒有愛的幻想,哪兒來的傷感怨懟?沒有對於友誼和心靈溝通的渴求,哪兒來的對於人情如紙的憤懣?說到底,正面的價值是不可迴避的,嘲笑與否定一切是不可能的,月盈則虧,水滿則溢,嘲笑否定得緊了,也就同時否定和嘲笑了嘲笑與否定本身。
當然,許多價值觀念也有可能成為偏執,成為主觀的一廂情願,成為排除異己的獨斷論,成為邪教,成為恐怖法西斯主義。尤其是不同的價值觀會成為互相爭鬥的由頭……例如宗教戰爭,例如進行自殺式襲擊的恐怖分子。這樣,在認清在放棄一種偽價值的同時,價值真空,價值困惑,價值虛無的狀況就會泛濫和肆虐了。最近在電視節目中我看到三個16歲上下的少年,為了滿足哥們兒兩三千塊錢的需要,竟然毫不在意地殺死了一個出租汽車的女司機。他們公然地談論他們的謀財害命的計劃,如談家常。我也一次又一次地在電視新聞中看到惡性刑事罪犯在被處極刑時的滿不在乎的表情。可以想像我們這個民族當中的某些人哪怕是一小部分人,在經過了動盪、批判、鬥爭、轉變再轉變之後,上帝死了,理性死了,道德死了,科學死了,啟蒙與現代性也死了,孔子孟子死了,新左派自由派民主派西化派斯大林派格瓦拉派原教旨派原紅衛兵派也全不靈了,於是在相互批判了個不亦樂乎的同時,是人們的價值系統的全面的與不間斷的崩塌,是價值真空與價值困惑使人變成非人的樣子:不負責任,厚顏無恥,反文明、冷血、殘酷、是非不明,為小利而犯大罪……
我們可以有許多嘲諷,我們可以汲取許多經驗,不輕言絕對的價值,更不能以一己的價值取向為天下法,並以之剪裁世界。我們也許更應該多重視一點日常生活中的和平、善良、健康、正直……我們也許可以使我們的價值觀念中多一點人間性、世俗性,而不是必須有一個絕對的理念壓倒一切庸凡的東西。但這仍然是一種珍視,一種愛惜,一種眷戀,一種嚮往。經過了太多的動盪,經過了極大的代價的付出,我們仍然將建立起新的更現代更合乎理性也更能繼承和借鑑一切優秀的東西的價值系統和精神財富。如果這些東西什麼都沒有,只有嘲笑,只有看透,只有誰也不信,那還怎麼活下去呢?即使只是好死不如賴活着,不也還包含了一種對於生存的價值認定嗎?[1]
作者簡介
王蒙,河北南皮人,生於北京。1948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53年開始文學創作,以短篇小說,《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引起社會關注。1957年被錯劃為右派,六十年代調往新疆。1978年調回北京作協,歷任北京市作協副主席、《人民文學》雜誌主編、文化部部長、中國作協副主席、中國共產黨第十三屆中央委員。1989年辭去文化部部長之職,專心創作。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青春萬歲》、《活動變人形》、《戀愛的季節》、《失態的季節》、《躊躇的季節》、《狂歡的季節》及大量中短篇小說和散文等。有《王蒙選集》四卷。[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