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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的雨(易荣荣)

人世间的雨
圖片來自免费素材网

《人世间的雨》中国当代作家易荣荣写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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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欣赏

人世间的雨

有一场雨,或猝不及防,或早已下到了心里……

那天,正在听课,手机震动,我挂断。屏幕亮了又亮。然后是短信息:速回电!刚下课,新的短信:三姨病重!

我给母亲,给小姨,给弟弟,分别打电话,说,等我安排一下工作,下午就回去。小姨说:“可能会维持一个星期或十天左右。”叫我不必着急。母亲说:“下午不兴看病人,明天上午再回来吧!”想到下午三节课,让同事帮我代课太辛苦,我沉默了。

下午刚放学,我还在教室,母亲的电话就来了。我安慰她说:“明天天不亮就回去。”可是她在那头迟疑了一下,还是接着说:“你三姨,已经走了……”

一个班的学生黑压压的脑袋,在眼前突然变成了一片汪洋大海,白花花,亮汪汪。

“五点时,已经落气了。”母亲说,“人都走了,你来了也没用。不如过两天,送葬的时候,你要是有心,就回来送送她吧!你小时候,她……”母亲的嗓子哑了。都说长姐如母,如今,她白发送黑发。

“不行,明天我必须回去!”我说。

母亲说:“你来了,她也见不到你了。”

她见不到我了,可是我能见到她啊,哪怕仅仅是,最后一面……

是的,如果不是那一瞬间的犹豫,我可以赶上见三姨最后一面的。我本有机会趴在她床前,跪在她膝前,握她的手,跟她说,说你疼我那么多年,在你外出打工的近十年,我连一个电话都不曾打给你,只是因为,因为我一直以为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啊,谁曾想,侥幸中的来日方长转眼间就是阴阳两隔……

那一夜是怎样度过的?直到天明。我跌跌撞撞地下了车。后面有人带着哭腔接连地喊:“姐——姐——”,那么熟悉。

仿佛三姨在叫她的大姐,我的母亲。

有一年,母亲站在凳子上晒衣服,突然咕咚一声栽倒在地。我又怕又急,一路飞奔,一路叫:三姨——三姨——。三姨脸色苍白,往我家冲,也是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姐——姐——!带着类似的无助的哭腔。

那几天,三姨做什么好吃的,都往我家端。看着母亲吃完,还把碗筷收拾好带走,不让我清洗。她跟我说:你妈最辛苦,小时候天天跟着大人挑水磨豆腐,压得都不长个儿,还没上过一天学……苦都叫你妈受了!说着说着,她那好看的双眼皮上就漫上一层薄雾。

我十岁左右,三姨生的表弟。表弟长得浓眉大眼,小脸粉嘟嘟的。穿上三姨钩的波浪纹的一道白一道蓝的毛线衫,让人好想抱着举着不放下……不上学的日子,母亲常叫我去帮忙看表弟。

多爱美的三姨啊。明窗,挂着淡花的窗帘;净几,摆着长颈的花瓶。高高的衣柜顶上放着三个漂亮的洋娃娃,常引得我一边逗表弟玩,一边神往:黄的粉的纱裙,似乎总在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长而密的睫毛,软软的红嘴唇,都是我所爱慕的……

多勤劳的三姨夫啊。他高而瘦,当过兵,不善言语,有一个体面的工作。院子一片杂物也没有,干净得连一片落叶都不忍心落下。他小小的书柜,在我的眼里,却有着那个乡村里最丰富的藏书。有金庸,也有《上海文艺》、《北京文学》之类。我每次回家都不空手。好像也没征求过他的意见,也没被他追讨过。

已经领过独生子女证的三姨想再要一个孩子。生小表弟时,已是十年后。那天下午,母亲匆忙赶到医院,半夜才回来。回来后就一直抚着胸口,惊魂未定,说娘俩捡了一条命。

小表弟刚会走,三姨夫所在的公司倒闭。那是九十年代初。一向腼腆的三姨竟然在街道上申请了个摊位,卖起了男鞋女鞋。大家都不看好她。她脸皮薄,不爱与人交往,稍微跟人争辩几句就面红耳赤,如今要为了几毛钱几块钱忍受顾客们的纠缠,能受得了吗?

逢集的那天,一大早,就能听见外面路上吱嘎吱嘎的架子车的声音。那时,我已经成人,下班路过她的摊位,总不由自主寻找她的身影,想从她的表情上猜测她的生意如何。有时,午后一两点她才收摊回家,母亲总是叫她来家吃饭,给她留好放在锅里热着。但十有八九她是不来的。最后,连父亲都看不下去了,说母亲:“你这个三妹,臭犟臭犟的!”后来,到年根,生意忙,母亲赶完集后,总是去给她看摊。那个时期,顺手牵羊的人似乎特别多。这双鞋有人正在付钱,那双被人试着试着,一低头一转脸就不翼而飞了。

有一天,听见有人在外面叫母亲:“快出来帮忙,你三妹的车翻了!”我们都慌着出门来。板车翻在拐弯下坡处,各式各样的鞋散落一地。三姨正一瘸一拐地,弯腰捡鞋。母亲怪她嘴金贵:这么近,不能招呼一声,帮忙收拾啊!三姨低着头不说话。但是,当母亲用一根竹竿去捞滚落在水沟里的一双鞋时,三姨背过了脸去。后来,我们听人说,那天,三姨丢了三双鞋。

我心疼她,也不理解,当初她下了怎样的决心,才能一反常态,去做这抛头露面的生意,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应付顾客的讨价还价,天不亮就去县城进货,一个人拉着几个蛇皮袋上上下下,天都黑透了才回来……

来接我的是舅家的表妹。和母亲,和几个弟、妹,到了三姨家。大表弟跪在火盆旁边,火纸腾起烟雾,地上胡乱地铺着稻草。

我跪坐在稻草上,看不清三姨的遗像,一阵急一阵的咳嗽,我喘不过气来。大表弟一直垂着头,拨弄着火盆。

母亲把我拉起来,拉到隔壁。在那间装饰一新的新房里,全友家具的包装纸还明晃晃的。打开柜门,鼓蓬蓬的被褥,新崭崭的枕头。母亲喃喃地说:早跟她说了,又不是城里人,买这好的东西干什么呢。她偏犟,说不凑合。给孩子买东西就要买最好。被子被单必须是纯棉的,不能将就。现在好了吧,把自己累死了,家里也没添丁进口!

那崭新的婚床上,堆着的是一条条撕好的孝布。

……

夜里,我和母亲躺着,有一话无一话。外面下了雨,先是淅淅沥沥,然后竟是哗啦哗啦。母亲找开窗,打了好几个寒颤。

第二天,四五点我们就起来了,反正和衣而睡。

从冰棺里移到棺材前,我扑上去看了三姨最后两眼:那双好看的双眼皮松弛,耷拉着;那张曾经丰腴的脸泛着青黄色,失去血色的嘴唇倔强地闭着……

母亲哭着喊她的五妹,我的小姨,“还不快把东西拿来!”小姨扑过来,给三姨戴项链,手抖抖索索,半天扣不上。母亲往三姨手上套戒指,可是三姨的无名指已经僵硬,套不上去,只好换小手指。母亲念叨着:“你奔了一辈子,死时啥都没有,你的几个妹妹心里过不去啊,上县里给你买的金戒指,银项链,你戴上走吧!到那边别再亏了自己!”

我叫:“妈!”

“凡事要想开点,照顾好身体,好好吃饭!别苦了自己!”

去年暑假的时候,三姨给我打过几个电话。每一次都打得都很长,也是一个劲儿地这般嘱咐我。听着听着,我都不耐烦了,暗笑她迂,这么大年纪了,还学会励志了……

有好几次,回老家,跟母亲说起三姨。母亲苦笑着,“她现在变得特别能啰嗦,道理一套套的。你也听不下去是吧?”我不置可否,只说想给三姨买件衣服。可是母亲竟然摇头。“你不知,这几年,她变得怪透了!过年时你小姨给她买了件棉袄,还买了双靴子,都没见她穿过!没见过这样挑三拣四的人!你还是不要浪费。”于是,我想想也就罢了。

或许那个时候,大家已经看到她的变化,但是谁透过过她的异常,看出了症结所在呢?

腊月,三姨回来了,听说下定决心,要给久拖不决的大儿子在老家确定一门亲事,不管花十万还是二十万……还要为上高三的小儿子赁房子,最好能在学校旁边。小姨给她送了米和面。但是不一会儿她就送回来了,说是吃不着。母亲给她送了一块肉,她也原封不动地送回来。

正月我去时,特地去看她。正好她不在,我就往小表弟的课本里塞了两百元钱,嘱他不要告诉三姨。可是不过一个钟头,三姨就小跑着过来。怒气冲冲的,箍住我的手,要把钱还给我。我挣了半天,手腕也扯红了。她脸色涨红,一副受了屈辱要大动肝火的样子。我终是强不过她。不仅如此,临走时,她又扔下两百元,说是给我的女儿:她长这么大了,也没喝过我家一碗水!

我和母亲面面相觑。

大家都说她越来越古怪了,不近人情。我再去时,都避免谈她。

谁还会谈论她呢?

活在世上的人,能有几人,会在她肉身长逝之后,在心里,深深地记住她?有谁会惦记着她,牵肠挂肚的?有谁愧对于她,扯心扯肺的?

麦苗青青。正在抽穗。

雨瓢泼似的。我们踉踉跄跄地走着。我搀着母亲,大舅举着伞走在右边。他已经六十多岁了,头发花白,他不停地把伞往我们这边倾斜的时候,手是颤抖的。

我离开田野似乎很多年了。这一次,我甩掉了高跟鞋,换下了长裙,穿上了母亲的灰上衣,套上了小姨的黑裤子。我和母亲,和大舅,我们穿着雨鞋,踩着泥泞,一步一滑地走着,走在那条指定三姨最后归宿的小路上。

雨幕中,黑漆的棺缓缓落入刚挖好的新坟。旁边一堆黄土,一些黑土,都是板结的。

人的一生,就这样,埋没随了野草么?五十出头的三姨就这样,永远沉寂在泥土之中了么?

我站在旁边看着,看着乡人们淋着雨,挥揪填土。我看着一锹一锹湿漉漉的土倾倒在棺木上,。雨下得太大。我想上前去,给他们打伞,请求他们郑重些。一个人,活到刚知天命,多么不易!能不能慢些,再慢些,容忍我们在这最后一个仪式上,把她的半生想个明白?

大表弟跪着,一把一把抓土往坟坑里扔。小表弟也跪着,哀哀地哭着。瘦而高的三姨夫面无表情地站着,呆滞得像一个木头人。从昨天到现在,仿佛没听见过他说话,也没见他看我一眼。听说,在外打工的那几年,他们经常吵架,吵得很凶。为了什么呢?许是家里老人无人照顾,许是田地无人耕作,许是大儿子要结婚费钱,许是小儿子要上学费钱……大家仿佛都知晓他们的难处,但是,没有人知晓他们的痛处。三姨不说,从来不说。他也似乎无人可说。

雨下着。踏上公路时,我回头看了最后一眼,远处那间仓促而建的小小的土屋:它会漏雨吗?三姨一个人,蜷缩在那里冷不冷?天黑了,她一个人该怎样抵抗那沁入肌肤的凉,和那沁入肺腑的孤独?

最后看一眼三姨生前盖好的新房。

我们回到了母亲家。几个表妹抢着下厨。升腾的热气似乎驱走了一些寒气。我和姨、舅们坐下来。大舅看了一圈,说,难得聚这么齐……话音未落,就哽咽了。

大舅说,生意难做了,三姨去打工那几年,他心疼她。后来就介绍她去县城做工,也方便照顾小儿子上学。可是做了不到一个月,就听说她跟人吵架。大舅问她,她说不想干了。她说那些择菜的人,没人监督就不择不洗,坐着聊天。她嫌那些人手脚太慢,实在看不下去,就去帮忙。她们还欺负她,背地说她闲话,告她的状!大舅劝她:你只负责洗你的碗,干你的活儿,管别人做什么!三姨生气了,说大舅没原则,负气走了,继续出外打工。

到了南方,她的脾气也没有改。今年过年了,说好了跟大表弟一块儿回来相亲。可是刚进腊月,她已经下班了,又去帮着别人做事。结果一不小心,摔伤了……。

躺着就躺着,她撑着去床头柜拿水杯喝水。但是又从床上摔下来。这次比较严重,半身不遂。她的儿子刚刚到总经理室当助理,每天早出晚归。他都三十岁了忙得不想结婚,也无暇照顾她。她一个人躺在床上,小便甚至失禁……

其实,清明节时,我回来,就听母亲说了。母亲说,过年时给三姨打电话,她在那边哭,问她怎么了,她死活不说。到三月份,终于接到她主动打来的电话,说想回老家。

“我一听她那语气不对劲儿,就给你大舅打了电话。你大舅当机立断,立刻去接她了。”

见到三姨的时候,大舅就坚决要求和三姨夫一块儿带她去看病,全面检查。临走时,大表弟拿出一张存折,说有两万钱,给他妈妈看病。但是诊断下来后,大舅二话没说,就把她带回来了,住在大舅母所在的县医院。母亲和几个姨开始彻夜在病房陪护。

脑瘤,恶性。

在病房外,姨们哭作一团。谁想过呢,那几年,三姨脾气暴躁,疑心重重,甚至躲着亲人,不仅仅有家庭的负累,不仅仅是更年期症状,还有绝症的侵袭呢?谁开导过她,谁劝慰过她,谁贴心贴肺地跟她聊过生存的困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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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易荣荣,女,河南息县人,现居信阳。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