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與幽隱——羅蘭
人世與幽隱——羅蘭,旅行是不消極的,但它有「逃離」的作用。這旅行,最好是一個人走,當實在不能一個人走的時候,也至少是參加一個談得來的團體,讓大家一致同心的「逃離」現實一段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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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你說你很矛盾,一方面想要隱居,一方面又希望自己成為一個光耀的名人,受人注目。你說:「想隱居是因為世界太浮華,想受人注目大概是因為自己有這份才情吧?」
其實,你一點也不例外。林語堂博士就曾有名句,嘲笑自己「蜘躊鬧市說隱居」。
我也正如林博士所說,一年到頭嚮往山林幽隱,卻極少時間真的去看看山林,別說在山林去居住了。
原因是什麼呢?為什麼人們經常是一面喜歡幽隱,一面捲入繁華呢?
我想,這就正是人的天性了!
我們的天性有此兩面。一面想要表達自己並得到別人的認可,一面想要擺脫這種無形的催迫,而希望遺世獨立以求得心靈的自由。
事實上,我們無論有多高的才華與才幹,如果這世界只剩了自己,也就證明不了自己的價值,我們必須在人群之中,通過別人的評價,得到別人的接納,才會顯出個人的價值。而這對個人價值的肯定,是每個人先天的需求。如果說,人生有什麼意義,那麼,這一肯定,就是使人覺得有意義的力量之一。否則,穿衣吃飯,以終無年,豈不枉來一世。
我想,造物者一定在當初創造的時候,給了人類一種任務。它讓我們彼此幫忙,各自貢獻所長,使大家能互相彌補,彼此照顧。賣菜的、送貨的、收垃圾的,彌補藝術家的虛無縹緲;藝術家彌補人們在現實生活中,對精神自由的渴求。商人幫忙藝術家去推銷他們的作品,使它能夠普及;藝術家給商人心靈上的提升,也給商人帶來金錢財富。世上有喜歡烹調的人,有喜歡種菜的人,有喜歡操縱機器的人,有喜歡發明的人……各式各樣的人們,組成了社會,生活才可以順暢安逸,不致發生問題。
前幾年,我去歐洲旅行,一進倫敦市區,未見想象中英倫街道之美,反而觸目皆是堆積如山的垃圾袋,排在家家戶戶的門前,原來那一陣,倒垃圾的工人鬧罷工,硬是不把垃圾車出動。高貴的英倫仕女們變成最束手無策的一群。因此,格外使人想到,在這社會上,沒有準比誰更高一級,而只有誰能付出自己所會做的一份去使別人得到什麼好處。能有這一份付出,而得到別人歡迎的人,就是受到接納,肯定了他生存的價值的人。
我們「蜘躊鬧市」的原因,就是在尋求這份肯定。因此所謂的人世,它基本的動機,其實是在要求「付出」。當他有收穫的時候,所得到的無論是錢或是名,都是一種被肯定的象徵。這就會使我們覺得快樂,覺得不白活,也覺得安全。
所以,入世並不是虛萊,也並不違背我們所嚮往的超然於世俗之外的那另一種完成。
幽隱是另一種找到自己,面對自己的方式,單是在人群中得到肯定,往往並不能使我們覺得滿足。我們還時常需要有機會面對自己,認識自己,並且有機會冷眼旁觀,獨立思考。事實也是如此,在人群中,我們往往不太有機會靜下來思想;也不太有機會使自己繼續的充實,未免有點擔心自己會失去了獨特的價值,因而也失去了被人接納與認可的條件。因此,認真說來,要求幽隱的基本動機也是在於對自己個人價值的要求肯定,要求穩固,為免在人群中失去了有所貢獻的能力,才希望「退而結網」。
這兩者,在基本出發點上並不矛盾,是不是?
既然幽隱的內在動機並不完全是逃避,而很可能是「以退為進」的另一種求取被別人肯定,也被自己肯定的方式,那就不是消極,而是積極的了。
竹林七賢至今傳名,他們也是在用隱遁的方式來求取至少自己對自己的肯定。而他們的特立獨行,也使世人用另一種心情接納。因為他們代表了人們時或也會有的一種對遺世獨立的神往。
事實上,「遺世獨立」也只要神往一下,就足能產生「清燥熱,止煩渴」之效了。誰能真的在「遺世獨立」呢?
我曾寫過一篇文章叫「寄給夢想」的,內容就是寫我自己想去七星山外買地造屋去幽隱,但最後卻醒悟,自己根本不可能到那兒去住。大概這一境界也只是「雖不能至,心嚮往之」而已吧?
能滿足這份遁世之念的,大概還是旅行。常覺得旅行就是在擺脫口常瑣務的牽絆,就是最好的方法在找到自己,面對自己,而用「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心情,來回顧自己奔波其中的這世界。旅行是不消極的,但它有「逃離」的作用。這旅行,最好是一個人走,當實在不能一個人走的時候,也至少是參加一個談得來的團體,讓大家一致同心的「逃離」現實一段時間。這是很好的一種治療;也是很有效的一種「充實」。能有機會重新整理自己,辨認方向,了解人間世界。然後,你將發現,它會使你非常想要回到原先你所厭倦的那個日常的、繁囂的、機械的、平淡的或浮華的世界,去為別人做事,也接受無數的別人,直接間接,為你所做的服務。[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