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陸放翁詩卷後 林景熙
原文
林景熙〔宋代〕
天寶詩人詩有史,杜鵑再拜淚如水。
龜堂一老旗鼓雄,勁氣往往摩其壘。
輕裘駿馬成都花,冰甌雪碗建溪茶。
承平麾節半海宇,歸來鏡曲盟鷗沙。
詩墨淋漓不負酒,但恨未飲月氏首。
床頭孤劍空有聲,坐看中原落人手。
青山一髮愁蒙蒙,干戈況滿天南東。
來孫卻見九州同,家祭如何告乃翁!
譯文
天寶間的詩人杜甫,他的詩就是一部歷史;他對着杜鵑鳥再次下拜,有感於國破民困,淚下如涓涓泉水。
龜堂老人陸游與杜甫旗鼓相當,所作詩有剛強正直的氣概,直迫近杜甫的詩壘。
他穿着輕裘,騎着駿馬,賞遍了成都城中的名花;又持着透明潔白的茶杯,在建溪品嘗着名茶。
天下太平,宦遊的足跡到過國中的一半;辭官歸來,隱居鑑湖,與白鷗為盟,度過了晚歲年華。
喝醉了酒隨意揮灑,作出了高超的詩篇上萬首;平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投身戰場,親手斬下敵酋的頭。
床頭掛着的寶劍白白地發出鏗然聲響,他只能眼睜睜看着中原大好河山落在敵手。
遠遠的青山如同一線,籠罩着蒙蒙哀怨;祖國的東南一帶也燃燒着戰火,恢復的大業已經成空。
陸游啊,你的後輩雖然見到了九州一統,可統治者是胡虜,在家祭時怎麼開口稟告你這泉下的老翁?
賞析
陸游八十年間萬首詩,「數篇零落從軍作,一寸淒涼報國心」,一直鼓舞着人們抗擊外侮,保衛祖國;尤其是在國家危亡之際,更激起愛國者的共鳴。林景熙這首詩作於南宋剛滅亡時,他披讀陸游的《劍南詩稿》,被陸詩深深地打動。詩中肯定陸游在詩歌史上的地位,概括陸游一生坎坷經歷和報國雄心,最後接入自己,把當前現實與陸游所處時代作對照。詩將敘事與抒情緊緊地融合在一起,雄渾而勁健。全詩言近旨遠、意深辭婉,句句發自肺腑,纏綿中見悲壯,在林景熙詩中很有代表性。
全詩四句一韻,每韻為一段,表達一層意思。
第一段肯定陸游在詩歌史上的地位,說他相當於唐朝的杜甫。在寫時,先標舉杜甫的詩是詩史,然後舉杜甫《杜鵑》詩中「杜鵑暮春至,哀哀叫其間,我見常再拜,重是古帝魂」句為例,說明杜詩反映了國家動亂,詩的宗旨是忠君愛國。在此定論下,再述陸游詩與杜甫旗鼓相當,性質相同,高屋建瓴地肯定了陸游。這樣開場,避免了低手直截淺露的寫法,從遠處逗起,穩重自然。詩中「旗鼓雄」、「摩其壘」二軍事用語,又密合陸游詩「篇中十九從軍樂」的內容風格。陸游一生敬仰杜甫,向杜甫學習,他在詩中多次這樣說杜甫:「文章垂世自一事,忠義凜凜令人思」,「後世但作詩人看,使我撫幾空嗟咨」,這是在說杜甫,也是說自己。在林景熙前,劉應時《頤庵居士集》卷一《題放翁劍南集》也曾這樣說:「放翁前身少陵老,胸中如覺天地小。平生一飯不忘君,危言曾把奸雄掃。」與林景熙一樣,都把陸游比作當代杜甫,不僅十分恰當,也深得陸游本心。
第二段四句,概括陸游一生坎坷經歷。「輕裘駿馬成都花」,寫陸游在乾道年間在四川任職的一段經歷。陸游在成都為官時,曾寫過《花時遍游諸家園》等賞花詩,所以林景熙拈出看花一事,以概括他入川經歷。
「冰甌雪碗建溪茶」,寫陸游在福建事。陸游在淳熙年間任提舉福建常平茶鹽事,所以詩舉飲茶事,既是因為福建是著名產茶區,陸游又官管茶葉收購的官,一語雙關。這兩句所寫,一東一西,跨地極大,故用以代陸遊宦跡。以下便以「承平麾節半海宇」作一總寫,然後說他晚年退隱家鄉鑑湖。通過四句詩,有分有合,精煉地概括了陸游的一生;「承平」二字,已將他難以報國的不得已隱藏在內,尤為春秋之筆。
第三段寫陸游的報國雄心。承接上「承平」字,說他在承平時代無法實施自己的愛國抱負,上前線去殺敵,收復失土,只好沉湎詩酒,把滿腔熱忱通過詩歌來表達出來;而他胸中,時刻以未能手梟敵首為恨,所以空有豪情,眼睜睜地看着中原淪喪,無力挽救。這一段,隱曲地批判統治者苟且偷安,不圖恢復,高度概括了陸游一生的心事。渴望殺敵是陸游詩的主旋律,這類詩在陸游集中俯拾皆是,這首詩中「床頭孤劍」二句,就是反用了陸游《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逆胡未滅心未平,孤劍床頭鏗有聲」句。
末段四句,接入自己,把當前現實與陸游所處時代作對照。陸游當時是眼睜睜地看着淪陷的中原無力收復;林景熙所處的時候,中原依然淪陷,遙望北方,青山隱隱,籠罩在一片哀愁之中。
更令人揪心裂肺的是,南宋偏安一隅的局面也已打破,國家已經滅亡,只剩下東南一帶,還有殘餘的宋軍在抵抗元人。因此,詩人感嘆,國勢已無法挽回,陸游的後裔確是見到了九州一統,然而是被敵人統一,他們在遵照陸游遺囑家祭時又怎麼向他稟告呢?這一段,「青山一髮」是化用蘇軾「青山一髮是中原」句;末兩句是本陸游《示兒》詩「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寫得沉痛之極。這時候,詩人已經把陸游的悲與自己的悲完全融合在一起,字裡行間,充滿着血淚。正如陳衍《宋詩精華錄》所評的那樣:「事有大謬不然者,乃至於此,悲哉!」
全詩把敘事與抒情緊密結合,所題的是陸游的詩集,但在贊詩時更重在贊人。詩寫得一意相貫,層層推進,悲壯雄渾,同時善於概括,尤其是在成句的化用上,渾如生成,自然的當,顯示了詩人非凡的藝術功力。
創作背景
有宋一朝,外患頻仍,南渡之後,更是國事日非,風雨飄搖。祥興二年(公元1279年),在元兵追擊下,崖山一戰,南宋全軍覆沒,陸秀夫抱八歲幼帝趙昺投海,南宋遂亡。南宋詩壇經受着時代淒風苦雨的洗禮。愛國詩人面對亡國的奇恥大辱,痛心疾首,扼腕捶胸,譜寫了一曲曲或慷慨激昂,沉鬱哀切的詩篇。愛國主義成了南宋詩歌最深刻、最動人、最光輝的主題。它不僅在陸游、文天祥等詩壇巨搫的創作中有着強烈的表現,而且在宋亡以後詩多遺民詩人的篇什中也有着鮮明的反映。林景熙這首《書陸放翁詩卷後》就是其中一首臉炙人口的絕唱。
簡析
《書陸放翁詩卷後》是一首七言古詩。詩中肯定陸游在詩歌史上的地位,概括陸游一生坎坷經歷和報國雄心,最後接入自己,把當前現實與陸游所處時代作對照。全詩言近旨遠、意深辭婉,句句發自肺腑,纏綿中見悲壯,將敘事與抒情緊緊地融合在一起,雄渾而勁健,在林景熙詩中很有代表性。
林景熙
林景熙(1242~1310),字德暘,一作德陽,號霽山。溫州平陽(今屬浙江)人。南宋末期愛國詩人。咸淳七年(公元1271年),由上捨生釋褐成進士,歷任泉州教授,禮部架閣,進階從政郎。宋亡後不仕,隱居於平陽縣城白石巷。林景熙等曾冒死撿拾帝骨葬於蘭亭附近。他教授生徒,從事著作,漫遊江浙,是雄踞宋元之際詩壇、創作成績卓著、最富代表性的作家,也是溫州歷史上成就最高的詩人。卒葬家鄉青芝山。著作編為《霽山集》。[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