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間禮物(歐陽杏蓬)
作品欣賞
鄉間禮物
在老家,凡是走動,都有禮物。不然,不好意思進門。
大伯父不厭其煩的說:只有多出來的禮,沒有少出來的禮。哪怕不對規矩,只要是禮數,得還以禮。然而在那個不自由的年代,可以送的禮, 幾無選擇餘地。過年,一塊臘肉,走完東家,東家走西家,西家走北家,北家又走回南家,從大年初一走到正月十五,這塊臘肉繞了個圈,又回來了,天氣暖了,火功不到的地方,都長出了些許白毛。
那年代,得塊臘肉不易。一個村,百十個人,才殺一條年豬。
那年代,一塊臘肉,就是非常看重的禮物。
那時候,我是個十來歲小孩子。
我記得的禮物,卻不是這些。
到皇家洞外婆家拜年,外婆照例端出了粉條熬白肉——這是大菜,除夕晚上每家每戶都會做上一鍋,肉多肉少不限,順順溜溜的紅薯粉條子是不能少的。土產釀豆腐——桔子大的炸豆腐,掏了餡芯,又把剁好的肉碎——一分薑絲二分辣椒二分馬蹄二分肉四分蒜的餡兒釀進油炸豆腐皮過蒸,一碗一般裝八坨——那時候鄉村宴席流行八大碗,一個人一隻,好吃這一口的,通常吃兩三坨,把人家的那份也占了,留個「釀豆腐」的廢名。外婆家客人不多,沒有擺八大碗,仍是裝了八坨釀豆腐出來。血鴨也是少不了的年味。只是,經濟限制,一隻鴨子,通常是兩家平分,不夠量,又和上一大碗炒熟的黃豆。青菜只一樣白菜,吃到吐,現在我一看到白菜,也會倒胃口。
外婆在廚房忙着,我蹲在一邊,忙不上,外婆也無須我幫忙。我又怕外公,他高大,沉默,兩眼放光,卻一臉嚴肅,難以親近。我就在廚房柴 堆里扒拉,居然找出一把茶木作柄的小斧頭!斧頭的頭已經錘得開了小裂縫,斧頭的鋒刃卻很遲鈍,手指在上面劃拉都不傷了。我擺弄着斧 頭,想着回去打石子砸鞭炮。
外婆瞧出了點什麼,說:火火,你要這把斧子麼?
我說要。
我就送給你當禮物吧。
坐在小桌邊小酌的外公沒好氣的說:過年過節,拿把斧頭回家,不吉利。
外婆不抬頭看他,對我說:火火喜歡,什麼時候拿,都吉利。頓了頓,又囑咐:走的時候,記得。
外公停下杯,說:走什麼走,火火不是要住幾夜,才帶我們去吃十大碗的?
外婆不說話了。
她好像意識到了她在急着趕我走。
住了一夜,和外婆在一起很舒服,外公的那副表情,像處處監督我,讓我感覺不舒服。吃過早飯,我編了一句謊,說:我娘叫我住上一夜,就 接你們去我們家。
我外公不動聲色,問:真的?
我外婆又不樂意了,說:火火說的當然是真的。記得帶上小斧頭。
我外公趕緊去收拾。他喜歡去我家,因為我家的酒不限量。
我把小斧頭拎回了東干腳,第一件事,就是砸啞炮,第一斧頭就把我家門口的石墩角砸下一塊。我娘看見了,說:你這個空……就不說了,新 年新歲,就罵我是空子落花生,不吉利。改說:你這個小孩子空閒不下來。
外婆以為我媽責怪我,意在說道她,跟我媽說:小孩子,你知道是小孩子,小孩子不毀壞些東西,長的大?
我媽說:你外婆對你好,你外婆還有一個日本鬼子的鋼盔,下回去了,也叫你外婆找出來送你。
日本鬼子的鋼盔?我突然感興趣了。
外婆回去後,確實找了,沒找到。我娘挺遺憾的,告訴我:那個鋼盔,是外公送給她的禮物。小時候,用來煮水、煮落花生、煮豆子,很好 用,用了幾年還很好用。
鋼盔怎麼來的?
在蔡家埠打日本鬼子,你外公在戰場上撿的。
我外公打過日本鬼子?
沒有。
我外公見過日本鬼子?
見過。
日本鬼子咋樣?
凶神惡煞,老百姓見了躲着走。
我突然對我外公敬仰起來,他上過戰場,他不躲日本鬼子。他的不苟言笑,都是因為這些。這把斧頭,有沒有可能是外公的武器?那些鐵鏽, 有沒有可能是日本鬼子的血?
我問娘,娘說:你想多了。這斧頭,就是你外婆劈柴的小斧頭。
沒有故事的斧頭。
玩弄了一些日子,新鮮勁過了,我把它扔在了廚房的柴堆里了。
三月,四姑回來掛清明,問我:你喜不喜歡狗?我家的狗婆生了六個小崽子,你喜歡,抱一隻給你,做你的生日禮物。
我家除了養鴨子,還是養鴨子。
狗,好啊。
我喜歡小黃狗。
滿月就抱一隻小黃狗回來給你當生日禮物。
好。
我要養狗了。
果然,我十一歲生日那天,四姑用一塊灰布蒙了小狗的眼睛,用一個碩大的稻草把子托着狗肚子,把小黃狗提溜了回來。很可愛的小黃狗,柔 柔的毛皮,潤潤的。我剛要摸,四姑馬上攔住我,說:狗婆舔過,先莫摸它。找個重東西,吊在它後腳上,莫讓它跑了。
我去找,在柴堆里,找到了小斧頭。
四姑揶揄我:才拿回來,你就想吃狗肉了?
這是我外公殺日本鬼子的。我想說,又怕我娘不認,沒敢說出來。
我娘看見了我拎着斧頭,說:你這個空……就不說了,我生日,就罵我是空子落花生,不吉利。改說:你這個小孩子就是空閒不下來。自個從
門外雜物堆里找來一隻爛皮鞋底,一根布條子,利索的捆在了小黃狗的左後腿上。
四姑笑了,說:火火,你看薑還是老的辣。
我卻有點不樂意,這是我的禮物,為什麼要給它套上一隻吊腳的爛皮鞋呢?我攔不住他們。小黃狗在飯桌下左看看右看看。四姑一走,小黃狗真的屬於我了。我牽着那根布條子,把小黃狗從飯桌子下牽出來,雙腿夾着它——它還是軟軟的一團肉,把布條子解了。它舔着我的手,濕濕的,痒痒的,卻並不令我厭惡。我把它放開,去河邊看鴨子,它居然跟着我,我走,它走,有時候還鑽進我的褲腳里,一副很快樂的樣子。
過兩個月,小黃狗更聽話,讓它叫,它就叫。讓它跑,它撒開腿就跑,跑一段距離,不跑了,回頭望我,等我叫它回來。我跟我娘說:它能聽 懂我的話。
我娘說:狗通人性。還跟我講了一個故事,說他們村裡有個酒鬼喝醉了,走不動了,坐下來抽煙,煙沒抽完,人醉倒在地上了。煙頭把身邊的 草點了起來。他帶的那條狗,跑到二里外的河裡打濕身子,在他身邊滾出來一道水印子,火燒不過來,救了他主人一命。他主人酒醒了,看到 身邊火燒過,自己毫髮無傷,看看坐在一邊累的拖着舌頭的狗,抱着狗就哭了。
我想,我也偷喝酒,我的小黃狗,會不會成為我的救命星?
想到這裡,去看小黃狗,小黃狗正在眼巴巴望着我,一副想發問的樣子。它的眼睛亮汪汪的,很乾淨,它要問我會不會喝酒?或者會不會喝 醉?
過年,跟着我娘趕集辦年貨。回來,家裡來了一堆客人。菜上桌的時候,我爹跟我親戚——一個很陌生的親戚,他家有海外親戚,帶了很多錢 回來給他,我家蓋房子借了他的錢,他來是要帳的。
我爹揮着筷子,說:這是狗肉,新鮮狗肉,自己養的狗。
我的小黃狗……!
我四姑送我的生日禮物,是我的!
我的小夥伴……
我很惋惜,但沒鬧情緒。在飯桌上,我似乎看見了一雙想發問的亮汪汪的狗眼睛,頓時覺得養狗是一件很受傷的事。從那開始,我再也沒吃過狗肉,也沒再養過狗。
2020/10/18[1]
作者簡介
歐陽杏蓬,出生於1970年,湖南省永州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