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隻具有生存智慧的八哥(周海)
作品欣賞
兩隻具有生存智慧的八哥
「精」,在村莊的詞庫里是常用詞,含義豐富。聰明,有能力,會辦事,乃至於占便宜、不吃虧、鬼腦筋等,都可歸之曰「精」,具體的指向要看語境。如果一定要給出一個清晰的語義,我理解,「生存智慧」這四字庶幾近之。
「精」不僅能用於人,也同樣能用於具有初步思維能力的動物身上,比如狗,家畜、飛禽。在村莊西邊,風磐中學操場的一棵高高的法梧樹上,棲息着兩隻八哥。這兩隻八哥形體同普通家鴿大小,白嘴,黃腳,全身羽毛烏黑透亮,雄八哥頭頂上有一撮突起的冠狀毛。它們在村莊已經「精」出了名。因此,也可以說,它們是兩隻具有生存智慧的八哥。
那時,豬肉價貴,還憑肉票定額供應,家禽早當資本主義尾巴割掉了。人們開始向天上飛的、水裡游的找下酒菜乃至改善伙食。村子依山傍水,林密,鳥多。村子裡有幾個「神射手」,玩彈弓不說百步穿楊,也基本是彈無虛發。村莊四周林子裡的鳥,除了麻雀、黃鸝(個太小,肉太少),斑鳩、喜鵲、黃嘴鴉之類的都打得差不多了。這兩隻八哥早就被瞄上了,但始終沒有一個得手,其中余大、劉二最有代表性。
余大是鐵匠老余家的老大,神射手中公認排名第一。彈弓雖不等同於弓箭,但同樣需要力量和精準度。余大因為天天掄鐵錘的緣故,練就了一身好臂力和好眼力。大家故意把他叫成「驢大」,大概是有一身驢勁的意思。我經常遇見驢大用巴茅草或柳條穿着一串斑鳩或喜鵲,彈弓別在大褲衩上,從村後樹林裡的小路晃蕩回來。驢大想過很多辦法對付這兩隻八哥,但一直沒有奏效。比如,這兩隻八哥覓食飽了喜歡蹲在樹下的大教室屋脊上曬太陽,這時候沒有遮蔽物,八哥全身暴露面積最大,是射殺的最佳位置。驢大多次提前躲匿在大教室牆邊的陰影處,繞着牆根慢慢挪到八哥背面的矮屋。驢大調整好身姿,屏住呼吸,頭剛探出來,八哥似乎聞到了空氣中傳來的危險的信息,警覺地蹲下身子,昂起了頭。雄八哥頭頂上的冠狀毛一根根豎起來。驢大剛剛舉起彈弓,橡皮筋還沒來得及拉開,兩隻八哥一挫身,一振翅,倏地掠入樹叢中。幾個平時屢試不爽的方法一個不靈,驢大有些惱羞成怒。最後,驢大決定上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其實手腳再輕,上樹也有動靜,不可能不驚動八哥。驢大是想打爛它們的老巢泄憤。八哥的巢築在樹頂一棵斜着的枝椏上,在地上只能隱約看到巢的輪廓。驢大將彈弓別在腰上,朝手心吐了一口唾沫,上樹了。這棵法梧樹從樹幹分出樹杈,大約分為四層。驢大上到第二層,抬了抬頭,樹葉太密,看不清。上到第三層,八哥巢看得清清楚楚了。驢大騎在斜伸出來的橫椏上,抽出彈弓,拉緊皮筋,對準八哥巢。這時,兩隻八哥不知從哪飛出來的,鳴叫着,一前一後俯衝着飛下,雄八哥啄向驢大的臉,雌八哥啄向驢大的胳膊。驢大猝不及防,摔了下去。幸虧第二層枝椏擋了一下,墜下的過程中驢大又下意識地拽了一把枝椏,還好,摔得不算重。但就這樣,驢大胳膊還是摔骨折了。
傷筋動骨一百天。驢大到醫院打了石膏,在家裡歇了三個月。以後再見到驢大,驢大的精氣神像是散了,整個人就蔫了。
劉二在神射手中的排名不可考了,但肯定屬於第一梯隊,和驢大的射技不分軒輊。吸取了驢大的教訓,劉二認為這兩隻八哥不可力敵,但能智取。劉二說對高智商的鳥要用高智商的辦法,這叫「以毒攻毒」。劉二認為八哥落在屋脊上時仍然是最佳射擊位置,這是英雄所見略同。劉二在離大教室十來米的地方搭了一座簡易草棚,搭好後五天不去管它,先讓兩隻八哥適應,打消它們的警覺性。五天後劉二在棚子前面挖了一個碗口大的射擊孔,上沿搭了幾根稻草。劉二弓在棚子裡瞄了一下,彈弓、射擊孔、屋脊正好處在一條直線。挖好後劉二也不着急,三天沒管窩棚。到了第十天,劉二覺得差不多了,時機成熟了。一大早劉二就守候在窩棚里,眼睛緊緊盯着屋脊,手上汗涔涔的,彈弓柄滑溜溜的。這天,兩隻八哥一共飛來屋脊五次。每次,劉二都覺得自己很有機會。但是每每劉二校準角度、拉緊皮筋、將發未發之際,兩隻八哥仍是一挫身,一振翅—飛了。
劉二在窩棚里守了三天,但每天都在重演第一天的一幕。最多的一天,兩隻八哥飛來大教室的屋脊有七八次。第四天,劉二捱不住了。找了個沒人的傍晚,劉二悄悄把窩棚給拆了。過幾天見到人,劉二總是訕訕的,滿臉「出師未捷」的神情。
這以後村里人見到驢大、劉二,總是故意問問:「打着了?打着了吧?」驢大苦笑笑,啥也不說,扭頭就走。劉二則搖搖頭,嘆口氣說:「精,精!」以前見面打招呼,村里人總說「吃過了?吃過了」。現在,「打着了?打着了(「打」讀重音,後兩個字近似於兒化音,但第二個「了」讀音稍重)」用久了,代替「吃過了?吃過了」成為村莊的日常問候語。
對於即將和已經臨近的危險,兩隻八哥具有無與倫比的聽覺、嗅覺和洞察力。而我以為,兩隻八哥的生存智慧,還有另外一種表現形式。
我曾無數次近距離觀察、接觸過兩隻八哥。
離我家不遠的地方、推開窗戶就能看到一口井,兩隻八哥經常飛來井邊喝水、洗澡。雌八哥喜歡站在井邊麻石的水窩子裡,一邊用嘴叼水梳理翅膀,一邊撲拉着翅膀,抖得水珠四濺。雄八哥蹲在井沿,蹦兩步,停停,東望望西望望,再蹦兩步。我想:它一定是在擔當警戒的角色。我經常放下手中的作業,跑到井邊,一看就是半天。我去了,兩隻八哥並不飛開,離我只有一兩尺,似乎一伸手就能捉到。有時候,我不由自主地將手伸過去,想將它們托在手心,再仔細看看它們白色的喙,黃色的腳,圓圓的晶亮亮的眼睛,眼睛四周一圈黃色的膠質狀眼眶。還有雄八哥頭上的一撮冠狀毛,我數了數,一共有九根,多想用手摸一下。可當我將手伸過去的時候,雄八哥輕輕蹦了兩步,停下,再蹦兩步,離我還是一兩尺,歪着腦袋,用一隻亮晶晶的眼睛狡黠地看着我。似乎是在說:想捉我嗎?
它們的羽毛多麼好看啊,烏黑烏黑,和白色的喙、黃色的腳配比得那麼和諧。它們在天空中飛翔的時候,姿態是那樣優美。我一直找不到詞來形容、修飾。直到上初中學到高爾基的《海燕》這一課,我才恍然大悟:對啊,可不就是「一道黑色的閃電」!我曾用稚嫩的筆這樣寫道:「它們一振翅,在天空中划過一道黑色的閃電,一斂翅掠入林中,又像倏然消逝的一縷夜色。」
兩隻八哥的鳴聲很特別(雄八哥高亢一點,雌八哥略為婉轉一點):
「八個九~八個九」(「個」音很輕,一帶而過,「九」最重,音同「就」)
一年四季,它們以或遠或近的鳴聲見證、宣告自己的存在。後來我來到縣城、都市,見到過人們囚在籠子裡的寵物八哥,也在城郊的山林里見過野生八哥,但它們的鳴聲都是單音節的,類似於啄木鳥或喜鵲的「喳—喳」或「嘎—嘎」。夏天,是鳥叫蟲鳴的盛季。蠶永遠是在知了知了地聒噪,油葫蘆的聲音悠長而拖曳着一些尾音,紡織娘在傍晚叫起來,像開了一支高音喇叭。但我總能從無數重疊着的蟲鳴鳥叫中辨別出這兩隻八哥的鳴聲,雄八哥的高亢,雌八哥的婉轉,它們或遠或近或高亢或婉轉的鳴聲像是穿透歲月而來,來到村莊,這給了童年和少年的我多少歡樂與慰藉。
然而一直讓我納悶不解的是,兩隻八哥為什麼沒有繁衍後代。我查過《十萬個為什麼》:八哥一年孵巢一次,一次一般孵化兩枚蛋。八、九年時間,也該有十六、七隻小八哥,小八哥還能生小小八哥。照理,小八哥們必定繼承了這兩隻八哥的基因。當一群八哥「八個九~~八個九」地鳴叫起來,場面該是多麼壯觀。然而一年又一年,我所見到的還是這兩隻八哥。它們或許已經生下了小八哥,移居去了別的村莊和樹林?但是我在四周的鄰村的屋頂和樹林見到過八哥,它們的鳴聲都是單音節的「喳—喳」或「嘎—嘎」,單調而暗啞,沒有一個發出「八個九~~八個九」的鳴聲,這使我堅定地認為它們必定不是這兩隻八哥的後代。
或者,對這兩隻八哥而言,我們這座村莊的生存環境太過險惡,缺乏小八哥成長所需要的寬容和呵護,它們只好過起了現在所謂的「丁克」家庭的生活?
這個疑惑我曾經問過母親。母親愣怔了半天,最後忍俊不禁地笑了。她大概對這兩隻八哥是否具有這樣的生存智慧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王小波有一篇散文名作《一隻特立獨行的豬》。我以為,那是一隻「虛擬」的豬,於荒誕中凸顯「敢於如此無視對生活的設置」的象徵意義。而我的這兩隻八哥,完全是寫實的。我自然不會貶低它們,也絲毫沒有刻意美化、拔高他們。母親曾以兩隻八哥為例對我進行人生啟蒙:「做人要精一點,像那兩隻八哥。一年過了一年,還在那兒飛、吃食。」我至今學不會「精」,但我喜歡這兩隻八哥的「精」。否則,它們的鳴聲就不會陪伴我的童年、少年那麼多年。有時候我想:假如人們將所能想到的卑劣手段使出來,下毒、拉網、砍掉那棵法梧樹以及周邊山林、毀壞它們的棲息地......它們的生存智慧還能抵擋那命定的厄運和劫難嗎?
而在我的想象里,那「八個九~~八個九」的嘹亮的鳴聲,滿含生命的自由、愉悅和對某些心懷叵測的人的不屑,至今響徹整座村莊。[1]
作者簡介
周海,男,70後,安徽省樅陽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