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蘇軾相遇在密州(王力麗)
作品欣賞
與蘇軾相遇在密州
梨花風起正清明,遊子尋春半出城,我們一眾文友一出城就是200多公里之外的諸城。諸城是我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是我從小到大填了無數次表的那個籍貫之處,嚴格講應該是父親的老家,那個聚集着父輩鄉愁的夢桓縈繞的地方。
我回老家的次數很少,這次恰巧讀書會的莫博士正解讀蘇軾的詩詞,其中就有一章是蘇軾在密州任職的經歷,密州州治就是現在的諸城。蘇軾曾在密州任知州,期間寫下了大量的詩詞,其中有四首占據了蘇詞的前十名,一是懷念亡妻的十年生死兩茫茫,二是豁達超脫的詩酒趁年華,三是打獵歸來的老夫聊發少年狂,四是寫中秋節的巔峰之詞明月幾時有。
有書友倡議,何不去密州遊學,來一個說走就走的密州之行,追隨當年蘇軾先生的足跡,走一走先生走過的路,讀一讀先生在密州寫的文字,感受先生當年的心情和心境,重新體驗蘇軾的密州人生。為此文朋詩友紛紛響應,我也趁機回老家諸城看一看。
一、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
當年的密州所轄區域很大,有安丘高密五蓮膠州膠南等地,三十多歲的蘇軾在杭州任職期滿,自請調至密州,從淡妝濃抹總相宜的西子湖畔來到蝗災旱災嚴重的偏遠之地,就是因為想和手足情深的弟弟子由離得近一些,子由當時正在齊州(今濟南)出任掌書記,畢竟濟南諸城都在山東境內,可讓人唏噓不已的是,蘇軾在密州的兩年竟沒有和子由見上一面。
複雜的政治鬥爭世世代代都一樣,總有人得志,總有人落魄,而蘇軾命運多舛,一生顛沛流離,總是那灰頭土臉的落魄之人。
來到密州的蘇軾雖然有了充足的思想準備,但嚴峻艱苦的現實還是讓他大吃一驚,自然災害導致的農民饑饉、治安混亂、民不聊生,尤其旱災的嚴峻,老百姓幾近絕望,蘇軾為安慰老百姓,決定去常山祈雨,就如同在鳳翔祈雨一樣,表明一個與百姓共存亡的官府的態度,當然雨有時求得,有時求不得,所以偶有祈雨成功,蘇軾興奮莫名,就老夫聊發少年狂,和同仁騎上馬去常山打獵,在吹笛擊鼓的歡呼中,在扺掌頓足的吶喊中,威武雄壯,豪情滿懷,像當年孫權射虎那樣壯心不已,大顯身手。但他空有一腔熱血,酒酣胸膽,有着不能為國效力的悵惘,只將挽弓如滿月,準備着「西北望,射天狼」。
這就是蘇軾頗為得意的有別於柳永之詞的最早的豪放詞《江城子.密州出獵》。
我們去諸城的時候,專程去了名不經傳的常山,常山在諸城市南二十里處,站在山頂,似乎還聽得見獵獵風聲、嘶嘶馬鳴,看得見錦帽貂裘的蘇軾寶刀未老、挽弓射鵰的英氣。常山山不高,但因為有了一次非同尋常的打獵,山也平添了豪邁的氣概,現已成了一座諸城的文化名山。
默誦着詩詞,詞中好像有一種讓人心靈長翅膀的東西,透出一種豪放進取的精神,心中涌動着一股豪氣,浩浩蕩蕩的人生充滿着希望,人生不可測,在任何時候,都要抱着一份希望,只要希望在,活着就有了意義。
即便以後,蘇軾接二連三的失去親人,屢經貶謫,但依然沒有被打倒,再惡劣的時代也壓不垮他,因為那些磨難和不幸造就了蘇軾一顆強大的內心和自信,生髮出鐵板銅瑟的豪情和勇氣,他才會在又一次被貶黃州時,寫下了古今絕唱的豪放詞「大江東去,浪淘盡」,也把這個時代看透了,「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一肚子的不合時宜都付與一蓑煙雨、枝上殘花,縱然是悲劇性的命運,但蘇軾仍舊做了悲劇性的英雄。
二、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蘇軾一生仕途不順,但有幸娶了懂事得體的妻子王弗,新婚燕爾之際,耳鬢廝磨的小兩口度過了一段快樂時光。王弗對蘇軾的影響不謂不大,謹言慎行的王弗幫助丈夫分析人性事理,讓直率剛正不顧後果的蘇軾收斂了許多,惋惜的是他們只過了十年的婚姻生活,王弗就因病去世。後來又娶了王弗的堂妹王閏之,又納了王朝云為妾。
初到密州的蘇軾,遠離了繁華熱鬧的杭州,來到了窮鄉僻壤的密州,正趕上正月十五元宵節,想起了火樹銀花不夜天的杭州景色,看看眼前寂寞冷清的密州山城,濃黑的陰雲下朔風吹雪,蝗災、盜賊、天旱加上城郊外遍布的棄嬰,天災人禍,讓悲天憫人的蘇軾感覺兩地的天壤之別,心情寥落,鬱鬱寡歡。
才三十來歲的蘇軾已覺「寂寞山城人老也」,不免回憶往昔,往事就像昨天的夢,時時縈繞在心中,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元宵節不久,蘇軾就將那個肝腸寸斷、椎心泣血的夢寫成了千古悼亡詞第一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結髮妻子王弗離世已十年了,「十年生死兩茫茫」,舊時的情和好,怎能輕易忘掉,「不思量,自難忘」。遠在千里之外的孤墳又有誰去祭奠哀悼?「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你我分別十年,都已滿目瘡痍鬢髮如霜,我們相逢還能相認嗎?「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昨晚的那個夢恍如實景,「夜來幽夢忽還鄉」。你如過去一樣對鏡梳妝,「小軒窗,正梳妝」。我們面對面的站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縱有千言萬語也止不住淚灑千行。「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在每一年你的忌日,讓我如何不想你,只好在月夜下松林中黯然銷魂淚灑衣襟。「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蘇軾與王弗的千年愛情,讓萬人感嘆。用情之深,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思念之久,是衣帶漸寬終不悔,此情可待成追憶;離別之痛,是花自飄零水自流,別時容易見時難;上蒼太殘忍了,天不假年,天人永隔,山盟雖在,錦書難托。即便是娶了新人的蘇軾,也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或許還要怕人詢問,咽淚裝歡。
每次默念這首悼亡詞,都不免淚眼婆娑,一種蒼白無助的淒涼感湧入內心,上天給予一份美好,又殘忍的剝奪了,人間最苦莫過生離死別,我們無法把握死亡,就像落花流水春去也,那是自然的一種現象。蘇軾雖然寫下了千古第一悼亡詞,但也超越了一種生死觀,順時知命,自己成為自己的依靠,走向一種成熟達觀,安詳平和。
三、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
漸漸地,蘇軾由初來密州時的寂寞沮喪到關心參與時事,看到密州的種種不公不平之事,就積極上書朝廷為民代言,申請減免稅賦,並和百姓一起滅蝗、興修水利。蘇軾從過去的筆鋒尖銳直言無隱到親切寬容寧靜成熟,變成一個熱忱灑脫、平和悠閒的人,即便貧窮到去城郊尋杞菊食之,也能捫腹而笑。
不管是順景還是逆境,蘇軾都會在生活中挖掘快樂,對大自然的美由衷的喜悅,對生活中的樂事也發自內心的的享受,把普通貧窮的生活過得悠閒如詩。
相比起杭州的公務,在密州有更多的閒暇時間,蘇軾游遍了周遭的常山、馬耳山、盧山等,還把城北一個荒廢的台子修葺,蘇軾的弟弟蘇轍根據老子所言「雖有榮觀,燕處超然」起了名字,叫超然台。
修好的第二年春天,就呼朋喚友登上超然台盡賞密州春光,正值春雨紛紛,風吹柳斜,高台下是「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一種來自於天地間默契的喜悅傳遍了他的身體,真正想要的生活如此簡單,活在自己喜歡的大自然中,大自然最養心,沒有必要迎合別人的期望,了解自己的內心,聆聽內心的聲音,時光易逝,人生難再,從今天起做個幸福的人,「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從古至今好多的台因詩詞或人物而著名,如山東膠南的琅琊台,因為臥薪嘗膽的越王勾踐遷都於此,號令諸侯而聞名天下;陝西咸陽的鳳凰台更是以李白的一首「鳳凰台上鳳凰游,鳳去台空江自流」而流芳百世;銅雀台有其名無其實,大多存在於史書漢賦、唐詩宋詞里,但猶有杜牧的這句「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而記憶深遠,但我覺都比不上密州的超然台,蘇軾的詩詞書畫散文等方面代表着宋代文學的最高成就,而蘇軾在超然台上寫下了天下第一中秋詞「明月幾時有」以及膾炙人口的「詩酒趁年華」,這些詞作無人可企及,超然台因人因詩而著名,由天下第一才子,作了天下第一中秋詞,因此將超然台喚作「天下第一台」也無可厚非。
超然台上的蘇軾真正的超然了,從他寫的《超然台記》可清晰的看到他的思想脈絡,可以為歲月為時代悲哀,但不為自己悲哀,知足常樂,曠達超然,吃什麼重要嗎?只要有快樂的心態,喝薄酒,吃果蔬,照樣可以微醺,可以充飢,可以「樂哉游乎」!古今中外的都是一個道理,人的欲望是無窮的,選擇了物慾,那使人快樂的東西就很少了,慾壑難填就會讓人焦慮悲哀,這就是人被物局限了桎梏了,而不能自由馳騁在事物之外。
蘇軾難能可貴的是歷盡劫波初心猶在,在中國歷史上的文人沒有比蘇軾遭受的境遇更慘的了。但蘇軾在經受了「烏台詩案」等種種磨礪後依然還能堅強地繼續生活,熱愛生活,因為,他堅信,生命,只存在於自由的精神生活之中。所以,沒有心懷憤怒、不平和抱怨,也不絕望,更不苟且地活着,「有生何處不安生」,內心如這個台子的名一樣超然物外,無往而不樂,滿是喜悅明麗,也無風雨也無晴。因為誰也無法抗拒生命中的陰晴圓缺和悲歡離合,縹緲孤影如何,竹杖芒鞋怎樣,鬢如霜,又何妨,萬事古難全,身安一床足。
所以他會在寒食新火後烹煮一杯剛采的新茶,嘗食新鮮的野菜,感受人間最清淡的歡愉,保持一種堅定行走的姿態,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在密州三年,寫了二百多首詩詞文,詩人用寫文字來尋找一種充實和快樂以及溫暖和幸福。
我們在超然台上看到了許多名家寫的關於超然台的詩詞賦的墨跡刻石,像是蘇軾親筆題寫的「超然台」三個大字,石刻的長文《超然台記》,以及石刻的詩詞《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雪後書北台壁二首》《望江南.超然台作》等,還有大量的不同人寫的同一題目的《超然台賦》,及《超然台歌》,超然台已經成了紀念蘇軾的最好場所,在這裡登高望遠看到的不僅是密州的景色,而是感受蘇軾的一種看待人生的視角,一種心境和一種姿態。
四、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蘇軾和弟弟蘇轍從小就兄弟情深,一起讀書,一起科考,二十多年形影不離,患難與共,同甘共苦,至到蘇軾第一次做官任鳳翔簽判,才有了兄弟倆的第一次分離,從此抒寫兄弟之情成了蘇軾畢生歌詠的題材。
蘇軾一生都在路上,輾轉了十多個地方任職,行程數萬里,從鳳翔起,然後是杭州、密州、徐州、湖州、黃州、常州、登州、又是杭州、潁州、揚州、定州、惠州、海南的儋州,最後在常州病世,臨終最大的遺憾是未見蘇轍一面。他們哥倆雖然性格迥異,但心靈相通,常常以詩代書,唱和成趣,蘇軾每去一個地方,在路上就開始給弟弟寫詩,思念成詩,牽掛成詩,疼惜成詩,叮囑也成詩,寫給子由的詩有百十首。所以,他會用情至深的寫道:「嗟余寡兄弟,四海一子由」。即便被貶被放逐,有了弟弟子由的安慰和鼓勵,蘇軾就有活下去的勇氣,精神上就永遠不倒。
蘇軾從杭州赴密州的路上,就開始思念子由,寫了《沁園春.赴密州,早行,馬上寄子由》,已經流露出對功名的淡薄,感受到了官場的寂寞沙洲冷,袖手何妨閒處看。他和子由早有「夜雨對床」的約定,相約一起退出仕途,同回故鄉,對床共雨,傾心長談,享受村居悠閒之樂,然而讓人遺憾的是他們終生都沒能如願。
來密州第二年的中秋節,蘇軾和朋友們在超然台上飲酒賞月,不由得又想到了遠在濟南的子由,想起子由起的超然台的名,寫的《超然台賦》,不禁悲從心來,見不到子由,那就舉杯邀明月,他拚命喝酒,試圖借酒澆愁,卻沒想到不勝酒力的他喝到大醉,醒後寫下千古絕唱的《水調歌頭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這是一次最偉大的移情,此詞一出,再好的中秋詞也盡廢。
一篇最初寫給子由的詞,一句思念的長情,「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是對美好時光的嚮往,是對人間親情的眷戀,「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就像兄弟倆一生聚少離多的缺憾,是對現實生活的清醒,是對未來美好的憧憬。
這篇懷念之作,達到了寫中秋詞的文學高峰,兄弟倆成為了中國手足之情的典範。
一趟密州之行,看到了蘇軾寫的大量的詩詞,其中蘊含的美感和哲思,讓人獲得心靈愉悅的同時也感受到詩詞所含的深意。蘇軾寫了初來的落寞與無奈,也寫對密州的愛和歡喜;寫歸隱之思,寫懷鄉之苦;寫密州的山,寫密州的人;寫密州的早春和暮春,寫歡宴的友情和真意;更寫了有超然思想的超然詩,比如對仕途的平淡之心,對人生失意的正常對待,對天地無窮而對人生有限的深思,可以說寫盡了精神世界裡的所有主題,密州,真正成為蘇軾文學創作的第一個高峰。尤其寫對青春年華的珍惜,莫負時光的「詩酒趁年華」,最是振聾發聵,即便對現今的時代,也無不有現實意義。[1]
作者簡介
王力麗,網名漁樵。山東女散文家沙龍秘書長,山東寫作協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