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李小娟)
作品欣赏
三人行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在公交车上,凡和我坐在司机右侧一前一后两个座椅上,老D坐在我们旁边的机盖上。那天是周五。
如果老D早一步上车,车厢里还有一两个座位,那必然是最后一排,看没看见我就可以尽在她的掌握;如果她嫌那个机盖脏,宁站着也不坐,上车后径直向后去抓一个扶手,那么,她也一定能够避开我的视线。
遇到我是她的不幸。这是凡后来对我说的。
有人说同样偶然的事绝不可能会发生第二次。对,人一旦有了预期,老天就不会给你制造偶然了,再或者,那就不叫偶然了。
事实正是这样。之后我在联校工作的两年中,周五不时会乘公交车回家,也常常地去老D村里的学校走动,却真的再没有见过老D。
老D在我的脑海中是一幅不褪色的油画。画不同于照片,一般的照片是镜子里的本我,高清或是美颜都是技术的手段,而非艺术。老D的形象却是艺术的,有些夸张,有些裸露,太过真实而又显得有些抽象虚无,颇值得欣赏而耐人寻味。
我把老D当成了艺术品,每一次这样想,我都觉得自己的天性中充满了邪恶。我不知道欣赏悲剧是不是每一个小说作者的通病,我真想为自己的邪念猛抽自己两个耳光。
但是那天,我并不是有意要看见她的,我对凡说,一切都是老天的安排,我们的距离让我们不可能有任何“可以看不见”的幻想。十多年没见,那种惊喜,自己想起来都觉得过分。我记得我喊了一声“老D!”还像当年一样随便,开口就喊了人家的绰号。
老D微微一笑,一字形的嘴不自然地向两边抻了一下,没露出嘴唇更没露出牙齿。她有些尴尬,好像还未梳洗就给人拎上了舞台一样,慌乱之中,只得抬起手一遍又一遍地捋额前的几绺乱发。
我只顾着自己惊愕,看着老D鬓角霜雪一样的白发,我的心里一阵翻山搅海,丝毫没有顾及老D的感受。
老了,我说。任何时候,我的嘴巴都那么诚实。
可不,快四十了,都老了。老D接话接得很快,一个“都”字好像是她有心藏在袖筒里的一面小镜子,冷不防地冲我反了反光。
是啊,女人四十豆腐渣,咱们都是豆腐渣喽!凡扭过头来,适时插了一句。好吧,二比一,我认输。于是只能傻傻一笑,算是自己给自己解围。
老D这下放松了,眼睛里放出光来,她说“老”怕什么,年龄是最大的财富!她又笑起来,我看到她眼角两侧的鱼尾纹像两把扇子刷得打开,深深的褶皱浑然天成,仿佛她原本就是这个样子。
我每天见的最多的就是年轻人命丧黄泉,还没老就死了,那才叫一个亏呢!老D侃侃而谈,她的见识永远比我们多,在她面前,我们总是稚嫩如孩子。
你做什么工作呀?她的话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改行了,现在在省人民医院上班。你们家人有看病住院的,找我就行。老D终于找回了自信,她直了直身子,拉开了风衣的拉链,说,我在那儿干了快十年了,院里的医生护士都认识我,我还给好几个医生的孩子做过家教,现在我在院里办个事,不费吹灰之力。老D每说到“院里”的时候,胳膊就大幅度地在空中划一个大圈,我看到她的风衣袖口垂下两块磨烂的布片,像小旗子一样迎风招展;而风衣里的内容此时也暴露无遗:一件皱巴巴脏兮兮的尼龙线衣,全然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东西。
眼前的老D活脱脱又变回了当年的样子。
许多年前,老D因为没考上公办,辗转在附近几所小学做代教,那一年我分配到H小学任教,老D恰好也来到那里。那时的她就是这副破衣烂衫的样子,在一屋子三四个女孩里面,老D绝对是个另类。她有股男孩子的爽劲,走路酷酷的,穿衣服偏中性,还常把她哥的衣裳拿来现成,用她自己的话说,叫“乞丐风”。
那时年轻,怎样都是好的。现在看她,怎一个心酸了得,如何还能跟“风”字扯上什么关系。
老D跟我在一起待了不到一年。我记得那时她带一年级,每天活动课的时候,老D总是被一群孩子摁倒在操场上,弄得头发乱糟糟,浑身都是土。那些七八岁的小毛孩竟然也都喊她的绰号:老D!老D!旁人看了,不免要唬一唬那些孩子,老D却说,我是寓教于乐。叫绰号怕什么,D,懂也!
我记得老D是下半学期离开的,有传言说她拼音教得不好,她自己也说,我的长项本来就是数学,谁能教拼音就让谁去教!
老D说走就走,一学期未完,不知道她去哪当数学老师了,学校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老师,后半学期校长只能亲自上马代了课。
老D的话篓子打开啦。什么双极电凝呀,冷光源拉钩呀……全都是高深莫测的专业术语,炸一听,还以为她是个手术大夫或是个器械专家。
可我是断然不信她的。日子是水缸里不断蒸发和沉淀的浊液,底层的东西最是质地分明。隔着十七年的深水回看过去,许多不曾留在记忆里的东西也如数堆积,我依稀看到了一团浓稠的黑,笼罩着悲哀的影。看看窗外,车子离开村庄上了乡间公路,新载的小树呼啦啦向后退去,大约四十分钟的车程,我想弄清楚那浊液里究竟藏着什么毒物。
你在医院到底做什么工作?我的问题具体到了细节上,老D逃不过了。
我?开电梯!老D依然是很自豪的样子,眉毛一挑,很神秘地说,我开的是直通手术间的电梯。
血淋淋的一片。我眼前闪过一片汪洋红海,不由感叹,老D,你胆儿够大!
哈哈。老D开心地笑着。你们干不了吧!而且很清闲啊,比从前教书清闲多啦!
我看,现如今干什么都比当孩子王强!老D离开这行没错的!凡又说,老D还很会培养孩子呢,她家孩子学习挺好呢。
凡是老D娘家村的媳妇,从前也跟老D做过同事。她跟老D也很熟。
这不,上星期又给买了个Ipad,我呀,教育方面舍得投资。老D得意地翘起了二郎腿,细细的小腿在空空的裤管里愉快地晃着。
我听得出来,凡是有意要岔开话题,可我怎么能轻易放过老D。我转头看看窗外,车子转上省级大公路,这一段风驰电掣,再往前,就快进城关了。
我顾不得理会凡,径直说,那你现在收入可以吧!老公也在医院上班吗?
老D的腿不晃了,但笑容里有了思考。她说,收入还行!我不是还有第二职业吗,白天开电梯,晚上做家教,生活也算小康!
凡又扭过头跟我说,你还不知道,老D是只赚不花的主,人家呀,比咱们会过日子!
一辆重型货车从耳朵边擦过,轰隆隆咔咔咔碾碎了凡的笑音。
那你老公呢?卡车一过,我就接上了刚才的话题,回头见了他我得说说他了,男人家怎么能让老婆这么拼!
我这句话刚出口,凡狠狠的靠了一下椅背,我来不及体会她的意思,或者觉得作为朋友必须要对老D作一个善意的提醒,于是我又说,老D,自己要爱惜自己,况且养家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看你,憔悴成这个样子……
这句话分量够大,老D消化不了了。她终于陷入了沉思,脸上露出了复杂而痛苦的神色。我的引导成功了。如果像评价一堂课一样地去倒推流程,我用了追问,对比,推理……我为了达到预设的目的设计问题时导向鲜明,直逼主题,很快就占领了她的思维高地。
可这刨根究底,几近审问的探寻只是为了验证之前一个毫无意义的推断?那一刻,我有些后悔了。
凡也不说话了。我极力思考该怎样扭转僵局,老D却在这时说话了。
孩子爸还要读书,他呀,读到博士了,还要读博士后,忙得什么似的,还赚不来钱。
哦,是这样,老D有眼光啊。博士后是潜力股,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哪。我顺水推舟,不想再谈及人家的隐私,更何况,这个答案比我的预想好得多。在这点上,我的用心天地可鉴,推断是客观的逻辑的,但情感上,我真的希望她能过得好。
不指望他,小屁孩不懂事,哪知道什么养家糊口。老D又笑了,眼角的扇子缓缓打开,脸上现出了慈母的笑容。她说她老公是“小屁孩”,好温情的称呼。
原来你是中了爱情的毒呀!什么都不用说了,先把这个小屁孩养大再说!
养不大了,飞了。老D依然笑着,两滴泪珠儿却滚了下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此时我觉得我比那个男人还要坏,我引导她一件一件剥光了衣服,却发现我根本就不想看她赤裸颓败的身体。
凡还是不说话,我又最不擅长安慰人。我转头看看窗外,大约十分钟以后我们进城,我想好了,一进城我就下车。
谈话还得继续。我伸手握住老D粗糙冰冷的手,说,老D,你呀,就是太善良了。不管怎样,那个男人他是要背负责任的,再怎么爱他都不能忘了这一点。
他飞了,找不见了。飞了。老D絮絮说着,她的另一只手轻轻一扬,做了一个飞的姿势,眼神就此定格,望着那一方虚无。
我明白了。老D的孩子是私生子。那个小屁孩男人不过是她的一个梦,梦醒后她捡了个孩子,或许感激都来不及。
我不怪他。我喜欢他,给他生孩子,这些都不关他的事,就这么简单。老D的脸上又有了笑容,她看着我,眼神里有幸福,还有活泼泼的任性。
现在,我妈给我带孩子,每个星期我休一天假,回来看看她们,挺好的。
有合适的,再找一个吧。要不就回来吧。这两年村里学校又缺代教了,工资少点,但可以在孩子身边,方便照顾她。这些话说出口,我才反应过来,我是多么想帮她。
真的?老D两眼一亮,我早就知道你在联校上班了,那就帮老姐留意一下!
没问题!快留个电话!我们两个人笑在一处,好像事情已经办成了似的。
好了,该下了。我听到了凡的声音,她已经立起身,说,我们到了,老D,再见啊。
凡把我拉下车,我发现我们根本没到站。凡似乎是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跟我说,但只说了一句,校长们是不会用她做代教的,不信你问问试试。
我说,为什么呀?
你傻呀,能教书就不会去开电梯了!凡说。
可我还是不死心,回去悄悄问了附近村里的好几个校长,真的没有人愿意用她。
我对不起老D,我对凡说。
算了吧,你就别自作多情了,人家早忘了你了。
或许吧。茫茫人海,人海茫茫。当我们混迹于人流,回到属于各自的水域,谁又能时时记着谁。你渴望奔赴大海,她安于在小溪里穿梭,你的快乐她未必认同,她的快乐你也不懂。偶然交汇,又要匆匆离开,道一声安好足矣,何必伤害。
作者简介
李小娟,笔名叶子,太原清徐人,1981年生,中学英语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