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盛大如潮(李正君)
作品欣賞
萬物盛大如潮
年初,母親交代說本命年要穿紅內衣,讓我給敷衍了過去。從那之後,許多事情就忽然變得古怪起來。譬如,安穩了許多年的胃病又開始頻頻發作,時不時半夜痛醒我;譬如整個前半年,我一次接一次的參加白事,似乎那些逝去的人一直在等這樣一個年份離開,一個個急不可耐;又譬如入夏以來,許多地方不是高溫就是暴雨,唯獨這裡,風調雨順氣候宜人。荒野上的植物綠得讓人驚異,滿溢的生機讓荒原都厚了幾分。
瘸腿貓也有好幾天不見蹤影了。我剛到這個單位時它還是四肢健全的,不玩自己的尾巴,也不追着影子亂跑, 舉止作派穩重謹慎。見了我,很警惕地沿着牆根快速溜走。我不怎麼理會它,它也不到跟前來。我們像城市裡的鄰居,保持着禮貌而疏離的距離。
許多年前我養過一隻花貓。晴暖的冬日裡,它臥在炕頭曬太陽,鬍子一顫一顫,肚子上的毛散開又聚攏,呼嚕呼嚕地睡得安閒。有時候滾着母親納鞋底的麻繩團滿炕亂跑,把麻繩繞成亂七八糟的一堆。夏天的時候,它吃了藥死的老鼠。老桃樹的樹蔭下,它的叫聲時緊時緩,四條腿繃得直直的,口裡湧出大團大團白沫。偶爾抬頭看向我,眼神虛弱得像草尖上的露水。我只能遠遠地跑開,直到聽不到它的叫聲,藏起我的無能為力。
單位的貓毛色好像是土黃色的,來歷不詳。我們忙碌的時候,它也早出晚歸,不知道有些什麼業務。秋天的時候,好幾天沒見着它了,隨口問起來,同事說它生了一窩小貓。我沒有去看過。
它的斷腿的時候我不在單位。年輕人說它去田裡去尋食,踩上了捉兔子的夾子。從那以後,它只能一顛一顛的跑進跑出,右後腿在地上虛點着,銜着什麼東西,從小花園的月季叢里鑽出來,跳上走廊的窗台。它忙着一窩一窩地生育,但我從來沒見過這它的孩子出現。
今年夏天,單位的年輕人撿回來一隻被遺棄的小貓。偶爾見它摟着小貓,把小貓從頭舔到尾,睡覺的時候也抱在懷裡,很愛惜的樣子。後來小貓還是死了,幾天後它也不見了。年輕人們為它買的貓糧還剩了一大半,在走廊的一個角落放着。
對我來說,瘸腿貓的失蹤是個很好的結局,我暗暗鬆了一口氣。
我所在的這個小單位,在一片荒原的邊際。國道從單位門前經過,把荒原一分為二。更多的年份里,既使在夏季,放眼過去也只是一片焦枯的顏色。日落的時候,荒原深處像是起了一場熾烈的野火,雲層在黃昏的溫度里蜷曲成各種各樣的形狀,地面和植物上火光升騰。有好幾次,我甚至以為自己聽到了噼里啪啦的燃燒聲。我很懷疑就是因為這一場接一場的燃燒,荒原才沒能成為草原。
今年雨水充沛,地底下躲了許多年的植物紛紛露面,拖家帶口,呼朋喚友,硬把荒原弄成了一個大集市。那些接二連三逝去的人們為它們騰出了空缺,趁着這個難得的年份,它們着急忙慌地開花長葉子,高高興興地結籽。
夜裡的蟲子也不甘心,把我臥室的紗窗遮蓋的嚴嚴實實,急切地動來動去,想找着一個能夠進來的縫隙或孔洞。我總覺得它們不懷好意,窺覷着我在這個世界的存在指標。
我又多了一個毛病,習慣開着檯燈睡覺,方便我半夜醒來。有時是因為蟲子的侵擾,有時是因為突如其來的胃痛。醒來後,總能看到大大小小的蟲子繞着檯燈忙忙碌碌,像是有什麼不得了的事情正在發生。渺小脆弱如它們,並不足以讓我深究它們各自的種類和名字。我只能統稱它們為蟲子,大的,小的,灰色的,綠色的。不像蒼蠅或蚊子,能留下深刻的骯髒或疼癢的印象,讓我牢牢記住名字。
有一隻黑色的螞蟻大小的蟲子,應該是飛得興奮過頭了,墜毀在檯燈的底座上。它的翅膀也許在失事時受傷了,相對於身體,它的腿又太短。這是個相當難堪的處境,它的許多腳爪焦急地在空氣里划動,卻找不到一個可以支撐的地方讓它翻過身來。旁邊有更多它的同類,有的一次一次衝擊着透明的燈罩,有的急匆匆爬進牆上陰影里,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沒有誰理會它的孤苦無助。我對它的困境充滿同情,很想伸手去摁死它。反正天亮的時候,我的床頭櫃和附近的地面,都會鋪滿蟲子的屍骸,沒有誰想要弄清它們各自的死因。
還有更多的蟲子層層疊疊掛在紗窗上,紛亂地振動翅膀,發出類似樹葉落地的碰撞聲。這夜是它們的,包括圍繞着單位的田地,包括田地之外的荒原,荒原之外的世界。我只能縮在陰影里看着這一切,默不作聲。過去的許多個夏天,我從來不知道這麼多生命迫切地等在我的窗外,從來不知道黑暗裡的世界如此熱烈。
疼痛是必要的,讓我在別人都沉睡的時候清醒着,獨自面對這個世界的另一面,明白還有許多躁動和盛大與我無關。
而這些年我經歷過的葬禮,又是另一種疼痛的提醒:我不得不告別一場又一場與我有關的盛典。這種提示或許來自一隻貓,或許來自一個人。
杜老三不見了的事情我在幾年之後才知道。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故鄉的許多人和事,也和我無聲無息的告別了,這其中就包括杜老三。我並不能確定自己有沒有見過這個人,因為他並沒有在家鄉安穩地呆過。
杜老三從軍隊復員以後,在外面開過幾年煤礦,並沒有賺到什麼錢,反而欠了許多,兄弟姊妹的,鄰居朋友的。為了翻身或者躲債,有許多年他不回家,不知道在外面做什麼營生。
有一年他大姐把他弄回來,人已經痴呆了,說不出話來。他沒有結過婚,就由兩家兄嫂輪流照應,最後同老二家生了嫌隙。他大哥接他過去,在房子旁邊拉了一圈鐵絲網,吃喝拉撒都在裡面。
杜老三並不是一直在鐵絲網裡呆着,地上的農活不那麼忙的時候,人家也會放他出來,扶着根棍子,站在公路邊呆呆地,不知道是看什麼還是想什麼。別人同他說話,他也有回應,啊啊的邊叫邊比劃一通。有人能猜出他的意思,有人猜不出來。時間長了,大家也就不怎麼理會他了。行人和車輛來來往往,他一個人站在路邊,神情淡漠。
這是一條很重要的公路,大車小車徹夜不停,隔上一段時間就能聽到誰被車撞了的消息。我堂弟的媳婦就是在這條路邊被撞的,換了一塊頭蓋骨。
母親說,有好長時間大家都擔心他會不會讓車撞了。
大家的擔心還沒來得及變成現實,他就消失了。有人看到他獨自往北山走了。北山是一片戈壁,墳墓比荒原上的植物還要稠密,附近死去的人都葬在那裡。家裡人找過去,沒有。誰知道他迷路到誰家的墳圈子裡了。
一個痴呆的人,瞞過所有正常人的耳目自己走了,沒有留下任何破綻,這比一隻無緣無故不見了的貓更讓人感到靈異。這讓我想起荒原上的植物,遇上不好的年景就把自己藏得嚴嚴實實,誰也找不到。說不定杜老三就在哪個隱密的角落貓着,等一個合適的時間突然出現,闊闊氣氣地還清債務,讓所有人大吃一驚。
一隻貓和一個人,都曾經卑微和潦倒地存在過,我不曾經歷過他們高貴的時刻,卻見證了他們優雅得體的消失,這比一座高聳的墓碑更能體現尊嚴。我庸俗地猜測着他們的去向,並在想像中為他們彩排了一場體面的葬禮。
幾天前的一個晚上,滿身燥熱地醒來,坐在單位門外的田埂邊吹涼風。無數星辰在頭頂上靜默地閃耀,玉米田裡的蟲聲連綿不絕,響成了一條線。夜風翻動樹葉,帶起一場狂歡的舞蹈。慢慢想起有一場葬禮需要參加,又想起有一場婚禮要參加。
夜不算太深。星空之下,田野間的蟲鳴正達到華美的高潮。遠處的城市裡,更多人的歡愉或傷悲起起落落,澎湃如潮水,從不斷絕。想着這些時,荒野深處不時亮起閃電,熾白的光亮橫貫天空,撕開慘白的裂縫,一道一道,無聲無息。我的頭頂星河燦爛,荒原深處大雨傾盆。這個世界悲欣交集,萬物盛大如潮。[1]
作者簡介
李正君,甘肅酒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