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紅色小布鞋(吳愛萍)
作品欣賞
一隻紅色小布鞋
「六月六,新麥子饃饃熬羊肉。」這天是三女四歲的生日,也是爸爸胃病惡化去世的日子。瘦小的三女媽,一個弱女子面對六個未成事的孩子,悲痛欲絕,她感覺天都塌下來了。
時令已進入中伏,太陽高懸天空,活像一個大火球灼熱耀眼。下午晚些時候,三女爸的棺木被抬了出去,偷喪在後窯灣的一個山洞裡。長夜漫漫,高溫蒸煮,輾轉難眠,雞叫兩遍,三女媽弓縮着身子,側躺在炕頭,像一隻病了的小貓獨自舔合着傷口。剛感覺有一絲迷糊,一隻嗡嗡叫的長腿吸血蚊在耳邊盤旋,三女媽順手操起枕着的笤帚,像祛百病似的給孩子們從頭到腳掃了一遍。沒一分鐘,那隻討厭的蚊子又嗡嗡起來,像個不散的陰魂,給她乾癟的額頭叮起一個大包。三女媽坐了起來,下地點燃了一辮子艾蒿,漸漸地,縷縷白煙繚繞而起,一股怪怪的山野香味瀰漫開來。夜靜極了,月光透過糊窗紙射了進來,照在赤裸着臂膀,橫七豎八地躺在土炕上的孩子們身上。三女媽再也沒有了睡意,她把孩子們叫醒,宣布了一個重大決定:哥哥姐姐學習優異,砸鍋賣鐵也要上完初中;二姐體弱多病,送給鄰村四姨家,四姨夫實誠善良,有兩個兒子,虧待不了她;二哥腦子反應慢,身體健壯,是家裡的主要勞力;九歲的三哥只能在家照看妹妹三女。
送走二妞的那天,一大早就很熱,三女媽感覺頭暈眼澀,耳朵里也隱隱作痛,渾身黏乎乎的沒一點勁。她安頓好高粱稀飯,獨自一人扛着鋤頭去了山的那邊。中午一點,才拖着疲憊沉重的步子回到家,一條腿邁進家門,一個炸雷在房頂響起,頃刻間瓢潑大雨從天而降。三女媽用濕毛巾擦了一把臉,揭開厚重的鍋蓋,半鍋稀飯已經餿了,變了味,有氣無力的白糊糊,互不交融,泛着微弱的熱氣。兩個孩子站在鍋台前,敲着碗筷直嚷餓。此時的三女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一屁股坐在灶火圪嶗掩面痛哭起來,淚水像開了閘的洪水傾瀉而下,不可遏止。哭了許久,三女媽用衣襟擦乾眼淚,拉過兩個嚇壞了的孩子,坐在屋檐下一起就着雨水喝下了那燜得半生不熟發了酸的充飢飯湯。
媽媽和二哥下地了,小三女就整天跟在三哥屁股後面瘋跑,兄妹倆坐在校門外的大槐樹下偷聽孩子們唱歌「我是公社小社員來,手拿小鐮刀呀,身背小竹籃來。放學以後去勞動,割草積肥拾麥穗越干越喜歡......」;三哥兩手抓着蝗蟲的後腿教妹妹玩「天擦 天擦簸簸箕,棗紅了我叫你」高興得三女手舞足蹈;三哥捉了一隻老婆舌頭,長舌頭上系一根縫被子的粗線,拴在門關關上看着它急亂飛舞,掙斷了舌頭,三女傷心地哭了;掏鳥蛋、騎山羊、偷吃生紅薯和半蓋蓋棗,燒烤麻雀,去溝底洗衣服,雖然餓着肚子,但也過得豐富多彩。
暑假的一天中午,知了在樹上扯開嗓門叫個沒完,三哥像一隻靈活的猴子輕盈地躍上牆外那棵彎棗樹,意欲捕鳴蟬,忽然又好像想起了什麼,縱身從樹上彈跳下來,拉着妹妹的手去三里外的二奶奶家玩。二奶奶的大院裡有十來個差不多大的小孩,玩累了,就在院子裡那棵大槐樹下的碾盤上躺着休息。二奶奶給兩孩子一人一塊手掌大的窩窩頭。從此,三哥就每天拉着妹妹去三里外的二奶奶家,說是玩,其實是為了討吃那手掌大的窩窩頭。在三哥看來,二奶奶家很富有,每天有窩窩頭吃。
七月的天氣,一切都像在蒸籠里,悶熱難忍,一絲風也沒有,稠乎乎的空氣仿佛凝住了,大黃伸着舌頭,喘着粗氣躺在屋檐下。二奶奶一家都躺在炕上休息,三哥和妹妹三女則坐在她家的炕棱上,晃動着小腿磨蹭着不肯離去。二爺爺坐了起來,一邊裝着旱煙末一邊說:「兩龜孫子還沒回去?早晨棉絮雲,午後必雨淋,趕緊回可。」三哥拽着妹妹的袖子跳下炕沿。走到門口,二奶奶翻了個身,拿起枕邊的蒲扇邊扇邊說:「熱得莊稼扭腰腰,樹上歇不住個麻巧巧,老天爺是不想要這茬人了。」三女趕緊回過頭綴着屁股不走了,她是想看看二奶奶還會有什麼動靜,被三哥用力一拉,絆倒在門檻上。
剛走了幾分鐘,果真下起了大雨,三哥拉着妹妹三女的手使勁往家跑,雨水和汗水浸得眼睛睜不開,跌倒骨碌到百溝岔的時候,小河裡下來了水,兄妹倆拉着手,踩着石頭搖晃着前行,隨時都可能有跌入水中的危險。三女的一隻鞋被洪水沖走了,正準備彎腰去撿,被三哥一脊背扛起過了河。還好,有驚無險,三女提着一隻鞋緊跟在三哥身後。雨漸漸小了,好涼快、清爽啊!兩孩子蹲下來摘了路邊的老麻子葉頂在頭上,悠閒自在地溜達在回家的小路上。
走到自家豁子口,雨突然停了,坐在門口焦急的媽媽看到兩孩子回來了,順手拿起掃帚把在三哥的肩胛上敲了幾下,敲得三哥嘶---嘶----直躲,聽說三女丟了一隻鞋更是氣不打一處來,轉着石磨要打死這個三害「老娘起雞鳴睡半夜容易嗎?七月二十五鄉上廟會你赤着腳去?把你鬼女子一個人鎖在家裡讓老鼠啃吃......」說着又脫下一隻破鞋不偏不倚打在了三女的頭上,小三女嚇得殺豬般嚎啕起來,被正在編檸條筐筐的二哥抱回了家。
看着可憐的孩子,看着一貧如洗的家境,再看看自己雜草般的灰白頭髮,心疼、後悔、委屈、悲傷、無助、迷茫疊加在一起湧上了心頭,三女媽感覺心慌得厲害,眼前一黑,豆大的汗珠淌了下來,她閉着眼睛,緊咬着下唇,雙手摩挲着炕棱,拖着綿軟的身體爬到了土坯裸漏的炕上,一頭扎在鋪蓋卷上。小三女看到母親白裱紙似的臉,不再抹眼淚,她搬來一個小板凳,扶着桌邊站上去,小心地抱下那隻竹皮暖水壺,放到地上忙亂着倒水。又踩着小板凳爬上炕,跪在媽媽面前,長長的睫毛如小扇子般地閃動着,哆嗦着把半茶缸水和一顆正痛片遞給了媽媽。三女媽不再生氣了,她爬了起來,摸了摸孩子的頭,強打起精神笑了笑......[1]
作者簡介
吳愛萍,陝西綏德人,中師學歷,小學語文老師,一級教師。